明察秋毫｜“端水大师”韩国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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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近期对于美国的态度很值得玩味， 五月下旬文在寅总统访美时双方发布联合声明毫不掩饰的写着：“承诺维护和平与稳定、合法的自由贸易，尊重国际法，包括在南海及其他海域的航行及飞越自由，以及维持台湾海峡和平稳定的重要性”。一时间诸如“韩国全面投向美国阵营”一类的标题冲上西方各大媒体头条。然而，韩国的立场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已被中日钓鱼岛争端、朝核危机困扰多年的东北亚局势是否因此又平添一番新的对抗色彩？这些问题除了与当下的国际形势有关外，也与韩国国内政治的影响和韩国所长期面对的地缘政治压力 有紧密的联系。
本期明察秋毫将从韩国国内政治以及社会状况对于外交策略的影响、朝韩关系对于外交路线的约束、和地缘政治压力给韩国外交带来的特性这三个方面出发，浅析韩国政府在对外问题上的来龙去脉。
韩国为多党制国家，但国会由两大党长期把控，当前两大党为执政党共同民主党（175席）和在野党国民力量党（104席），在韩国的政治光谱中。前者为进步派，后者则为保守派。韩国政党存续时间大多不长，常在参与政治的过程中吸收合并、分裂。两大党的政治理念相差甚远，为保障自身党派利益最大化，可谓是明争暗斗。在此次新冠疫情中，尽管文在寅政府在疫情爆发初期采取积极抗疫政策成为了被世界卫生组织所表扬的“防疫模范生”。然而，由于对第二波疫情疏于防范，疫情持续发酵。反对派抓住文政府防疫的漏洞，对此大做文章。此外，韩国虽有为国际药企代工生产疫苗的能力，但自身疫苗库存却捉襟见肘，不仅接种率落后邻国，疫情防控效力也未得到民众认可。然而，距离“11月前达到群体免疫”的承诺，仅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文在寅政府面临巨大的执政压力。
韩国疫苗接种速率，截止到目前，韩国仅成功为国内不到五分之一的人口接种一剂疫苗 ，
图源：Our World in Data
除了激烈的党派之争与严峻的疫情形势，困扰着文在寅政府的，还有社会经济压力。
其中，对于文在寅声誉打击最大的事件便是在今年年初被曝光的“LH炒地案”。受政府委托负责管理土地开发与住宅兴建供应的韩国“土地住宅公社”被爆出其职员利用其职之便，在政府正式公布开发用地前，购买多块地皮，并在拟开发用地上植树，以抬高征收价格，为自己谋取私利，为自己谋取私利。
尽管事态恶劣，但文在寅政府的国土交通部长，同时也是土地住宅公社前社长的卞彰钦却云淡风清地表示这不过是“一场意外”。这样轻浮的态度不仅使得公众对于炒地事件更为愤怒，更是与文在寅政府上台打出的“铲除住宅投机势力”的口号南辕北辙。LH所涉及到的人员范围之广，官员层级之高（直指文在寅内阁）都对文在寅政府的公信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在住房议题上，文政府非但没有根除炒房问题，首都圈房价更是因为文政府遏制投机而不增大供应的政策而节节攀升。
除了住房议题之外，文政府在减税这一竞选承诺上做的也不尽如人意。文政府曾承诺的减轻国民纳税负担的政策迟迟未能出台，以至于自2005年开始实行的综合房产税，从只面向1%业主征收的“富人税”一路变为了“大众税”。
另一方面这个问题的解决需要资金的投入，而韩国政府已连年采取扩张的财政政策并面临高涨的财政赤字，2020年国家债务为11985.3万亿元韩元，首超国民生产总值，债务规模和增幅创历史新高。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对韩国国内经济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经济下行压力倍增。除国内政策需要资金外，韩国还需分担“美国”业务，将驻韩美军的军费提高13.9%。
目前，文在寅和其所在的共同民主党已经步入任期的最后一年，然而从今年4月首尔和釜山市长补选惨败、 5月初文在寅民调支持率跌破30%的结果来看，执政党及总统所参加的“中期考核”并未向民众提交满意的答卷。党争、疫情、反腐、经济几座大山压在文在寅身上，韩国内政环境又遍布荆棘，执政党可谓是举步维艰。
文在寅的民调数据显示，其在第二波疫情爆发以来一直处于相对不乐观的状态
图源：朝鲜时报（韩国）
内政面临如此严峻的挑战，文在寅试图另辟蹊径通过外交上的成功逆风翻盘。
此次文在寅访美，解决了关键的疫苗问题。为获得美国的疫苗，文在寅政府牵头SK集团、现代汽车集团、LG集团和三星电子集团在美进行大规模投资，与美国实现高新技术产业合作，欲“以半导体换疫苗”，而这与拜登政府的强化美国半导体产业链政策不谋而合。美国捐赠的101万剂疫苗顺利运抵韩国，暂时缓解了文在寅政府的燃眉之急，可谓本次文在寅访美的一大外交成果。
另一大外交成果则是美国取消对于韩国导弹射程的限制并终止《韩美导弹指南》。这意味着韩国重新获得了自主研发弹道导弹的主权，为韩国的军事发展扫清一大障碍。此次回升的支持率也表明文在寅重获民心，以外交胜利“曲线救国”的办法奏效并取得了实质成果，但道阻且长。
自文在寅政府上台后，确保半岛和平稳定便是韩国的优先课题。为此，文在寅除了出台一系列对朝政策、提倡南北对话、以和平的方式解决朝核问题外，也积极与朝方接触。2018年，韩朝双方领导人多次会晤，成功实现朝韩双边关系破冰，并相继签署了《板门店宣言》、《平壤共同宣言》。在半岛问题上，文在寅可以说取得重大突破。与此同时，韩国也积极地在美朝之间穿针引线，成功促进美朝两国首脑会晤。这本是个好的开始，但在美朝“河内会谈”破裂后，美朝双方陷入僵局，对话难以重启，朝韩关系也急转直下。更为重要的是，韩国在美韩同盟及半岛关系中的尴尬角色极大地束缚了其作为，面对盟友美国对朝“极限施压”，韩国也无更好的方法应对。
近年平壤核武器投射能力的大幅度进步已经成为半岛不稳定的最大因素 图源：ABC新闻网
事实上，对于朝核问题的态度一直是各国地缘政治意图的体现，扩散与反扩散博弈中也始终透露出各国在地缘政治的野心。
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和现任总体拜登在对朝问题上，有截然不同的立场：特朗普时期采取由首脑主导的“由上及下”模式，对朝核问题高调表态，例如对于朝鲜试射短程导弹的评论用词为“武力示威”、“武力挑衅”、“重大威胁”，表面目的是向朝鲜施压、要求朝鲜弃核，实际上则是通过语言和行动刺激、诱导朝鲜作出更强硬的回应，特别是军事上的升级。而朝方态度也颇有“遇强则强”的意味，高调公布其战术核武器、核潜艇、洲际导弹等开发进展。朗普政府朝核外交的结果，实则加深了朝美之间的互不信任。
拜登上任至今，对朝鲜问题的关注度相对较低，将大部分精力集中于国内事务。在对外事务方面，拜登在竞选时和上任后都承诺将修复同盟友的关系，要联合理念相近的国家捍卫所谓共同价值观和利益。结合国际局势及拜登团队人事安排进程，美国新的对朝政策还未明确。但可以肯定，朝美在核问题的分歧仍需经历新的了解和磨合过程。
日本在朝核问题上的地缘政治考虑则相对简单。相较于韩国，日本并非最直接受朝核武威胁，对半岛安全稳定以及国际反扩散制度并无直接责任。日本虽然参与了朝鲜半岛能源开发组织、六方会谈、朝鲜炸毁宁边地区核设施冷却塔等活动，但却在这一问题上逐渐被边缘化。归根结底是因为日本的朝核政策在体系、国家、个体三个层次均存在障碍。2018年以来，日本政府为了改变这一形势，开始对其朝核政策进行调整，如调整地缘战略、转变外交策略、调整安保体系，从 “主动施压”逐步向 “争取对话”转变，试图在朝核问题中掌握主动权，维护其国家利益。但日本对朝核问题的态度与美国高度一致，甚至大多时候充当美方的“复读机”，跟随美方向文在寅政府施压，要求韩国政府加强安全合作，强化美日韩协调一致。
俄罗斯在朝核问题中的地缘政治考量更聚焦于扩大对半岛事务的介入，及重振俄对朝影响力，同时通过参与朝核问题的解决牵制美在欧洲方向对俄施加的压力，增加俄在美俄关系中的权重，并以之作为加强中俄关系的新杠杆。总体而言，朝核问题对俄的威胁并不是俄方参与朝核问题的驱动力，故俄方的态度显得有多重野心但也相对“佛系”。
中国在朝核问题中态度非常明确，但在行动上较为谨慎。在地缘政治方面，美国在东北亚驻军及美日韩同盟给中国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半岛问题一旦激化，朝鲜将给中国带来巨大的隐患。此外，俄罗斯利用朝核问题做文章制衡美国的野心是否会带来东北亚战略平衡的变数，仍是个未知数。因此，中国对朝核问题的立场在表现形式上与韩国更加相似，均希望以和平的方式推进半岛无核化，并通过对话解决朝鲜半岛问题。而韩国也嗅到了这一信号，在韩国眼中，中国作为朝鲜主要友好国家之一，对朝影响力不容小觑。所以韩国在朝核问题中，逐渐加大对华关系的关注度，希望携手中国在半岛问题上发挥更大、更积极的作用。这样短暂抱团，能够有效缓解中韩双方在半岛的战略压力。
位处东北亚中心的韩国，常常是地缘政治研究关注的焦点，其所面对的外交压力是非常复杂险峻且微妙的。韩国应对现实中持续的地缘政治压力的同时，其沉重的历史包袱也深刻地影响着其的外交思路。
一、强国环伺下的韩国
在地缘政治方面，韩国面临着处于诸多区域大国包围之下的不利形势。除北方同根的邻居（朝鲜）之外，距离韩国最近的三个国家也同样是当今在这世界上有着最重大影响力的大国。他们分别是有着世界第一多人口数量、第二大经济体量的中国，拥有者世界第一大核武库的俄罗斯和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日本。不同于波罗的海三国或者巴基斯坦这一类有着一个明确的地缘政治压力的国家（波罗的海国家的地缘政治压力来源于俄罗斯，巴基斯坦的主要地缘竞争对手为印度），韩国被包围在多重彼此互相对抗制衡的势力之中。这种独特的地缘政治环境制约了韩国的外交战略，韩国注定不能走如德国或者越南对外维持攻势的路线类型，而必须在几大地缘强权中维持平衡。但同时，又恰恰因为韩国被裹挟在这多个地缘强权之间，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相对雄厚的经济势力也决定了它同时也将是这些地缘强权所谋划争夺的对象。
韩国慰安妇问题长久以来困扰着日韩关系的发展
图源：维基百科
从日本的角度来看，韩国在历史上就曾被日本所占为殖民地，在日本国内右翼势力逐渐抬头的大背景下，在经济上或者政治上扩大其对韩国的影响力是日本右翼政客颇为重视的要点。而从韩国方面来看，韩国制造业的绝大部分高精尖技术目前仍依赖于从日本的原料进口以及合作，两国之间的领土争端、日本强征韩国劳工、慰安妇等问题也直接影响着两国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因此，韩国对于日本的态度也是忌惮与愤怒并存。
在中国看来，韩国是东北亚局势问题的重要压舱石之一。相比较于捉摸不定的朝鲜，和有着领土与历史矛盾的日本，韩国则是一个更容易打交道的伙伴。韩国作为一个东亚地区的大型经济体，其立场和对华态度直接影响到西太平洋地区脆弱的战略平衡。如果其对华立场出现重大转变，一个可能由韩日美组成的对华军事联盟将严重威胁地区局势的稳定和中国近海地区的安全。因此，不论是从军事角度还是从政治角度，一个军事上不对中国构成威胁，政治上和中国步调一致的韩国都是中国意图在远东地区构建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国际体系的重要一环。
二、韩美同盟的形成与延续
被夹在多个区域大国之中的险恶地缘政治局势决定了韩国不可能完全去投靠各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方，除了国内民族主义情绪方面的考量，韩国对任何一方的示好与认可都将使其他域内大国对其产生敌意。因此，东北亚特殊的地缘政治局势决定了韩国需要成为一个相对中立的国家，利用自身的政治经济影响力去维持东北亚地区的平衡。
在半岛双方彼此对峙了70年的非军事区中，由于长期无人胆敢涉足，濒临灭绝的亚洲豹族群被发现逐渐繁衍壮大 图源：维基百科
不过，在谈到韩国中立地位的同时，就不得不提到持续了70年的朝韩南北对峙问题。尽管从国内政治分类来看，韩国对北战略可以分为进步和保守两派：其中自由一派以共同民主党为首，主张南北共存，南北互利的自由开放半岛政策；而另一派则以国民力量党为首，意图满足韩国国内长期存在的民族主义情绪，主张利用更为强大的军事经济政治压力拖垮平壤政权，实现半岛的统一。但无论是任何一派，在面对并不稳定且有着强大军事势力的平壤政权时，都抱着极为小心谨慎的态度。
相对于经济贫弱、人口仅有2500万的朝鲜而言，有着近5000万人口的韩国在可能的战争中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也更为脆弱。作为全国经济政治中心，有着全国1/5人口的首尔更是距离朝韩边境非军事区仅有50公里，一旦战争爆发，首尔全境都将在朝鲜远程火炮的覆盖范围之内。为了防止战争发生，韩国除了动用自身7%的国内生产总值去维持一支有着400万人的世界第二大预备役部队（第一大是朝鲜预备役部队），寻求一个可靠的军事盟友也是不可或缺的。
由美韩同盟每年定期举办的“关键决断”军事演习
图源：维基百科
如前文所分析，韩国选择与中国、日本、俄罗斯任何一方的结盟都将导致三个域内国家对其的完全掌控。留给韩国的选项则只有与一个域外大国结成军事联盟，保卫自身国家的安全。在当下世界，有能力做到协同包围韩国安全的域外大国则只有美国。因此，美国与韩国的联盟不仅是一个冷战期间共产世界与西方世界之间对抗所遗留的产物，更是一个韩国为了解决自身安全困境（或者实现统一韩半岛的政治目标）所做的审慎选择。
三、中美竞争间的韩国
除在安全方面的合作外，美韩关系也受到其经济形势的影响。韩国作为一个出口型导向的工业国家，在上个世纪70年代经济腾飞之后，严重依赖由美国所构建的自由贸易体系。因此，与美国维持一个良好的双边关系也是帮助韩国本土企业在国际贸易中掌握先天优势的重要基础。
然而，随着近年以美国为首的“一超多强”国际结构逐渐解体，中、美、俄、欧、印等诸大国彼此竞争合作局面的形成，韩国也逐渐认识到曾经帮助其维护经济和安全局势的美韩联盟给其自身带来的限制。
一方面，美韩联盟的质量开始受到美国内政的影响。在防卫安全方面，美国特朗普政府就曾经要求韩国要负担更多驻韩美军的军费，否则就威胁要撤离韩国，这对于本就要投入巨额经费维持庞大国防部队的韩国来说，是一笔难以负担的巨大开销。在经济方面，随着全球贸易保护主义的兴起，特朗普政府不断对韩国要求所谓“更为平等的贸易”也严重的阻碍了韩国企业与美国企业合作的进程。
给中韩关系带来重大风波的萨德末端反导系统，由美军C-17运输机陆续运抵韩国
图源：维基百科
另一方面，随着中美、美俄对抗局势逐渐形成，处在几个大国对抗前线的韩国不得不去承受来自双方的压力。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例子就是美军在星洲郡布设萨德反导系统一事。韩国一方面不想破坏美韩同盟的关系，而这种密切的军事合作无疑又将挑起中国敏感的神经。而作为韩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国，如何在不触怒美国的情况下，又能妥善处理中国的不满，将是韩国执政者的“必修课”。
尽管韩美同盟有着它的天然性与必然性，但随着多极化国际体系的形成，曾构建半岛和平与稳定的各国权力平衡也在发生着微妙的改变。如何在这一局面下继续维持韩美同盟的存续，保证韩国的国家安全，是韩国政府需要考量的问题。
诚然，韩国外交不得不承受着历史因素与地缘政治压力给其带来的“被动性”，但韩国执政者灵活的外交手腕也能给韩国带来推动东北亚稳定政治体系构建的“主动性”。文在寅政府在任内所持续推动的均衡外交和多边外交，为各方势力所盘根错节的东北亚地区构建了新的政治框架，所奉行的“务实外交”战略为东北亚复杂的地缘历史政治局面提供了新的解决思路。
一方面，文在寅政府不断在韩美问题上努力寻求美国态度的“软化”，力争用不对抗、和平的手段解决南北问题；另一方面，文在寅政府也对中国做出了“三不承诺”，即承诺不追加部署萨德系统、不参与构筑美国导弹防御系统、不加入美日韩军事同盟，为中韩关系的发展奠定了明确的基调。从长远看，无论是解决朝鲜半岛问题，还是维护东北亚地区和平稳定，都需要韩国保有足够的自主性，成为一个小而重要的 “平衡手”，平衡各方的影响力。对于秉持平等外交，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目标的中国来说，一个稳定的东北亚局势也符合其自身的政治构想和安全利益。因此，中韩两国在基于独立自主，共同维护区域稳定这一重要共识之上，有着广阔的合作空间。
END
参考资料
文献：
朴钟锦，《韩国政治经济与外交》，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
凌胜利，《双重困境、特朗普冲击与文在寅政府两强外交的逻辑》，《韩国研究》，2018年第2期，pp.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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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靳思培
李桓
万丹青
徐乐
赵子木
设计：
周一诺
监制：
方柔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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