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古代虽然专制,诗人还可以悲哀。我遇到的时代,谁悲哀,谁就是反革命。所以,热爱生活啊、健康积极向上啊,饱含恶念,是阴谋,是骗局,是透明的监狱,是愚民的毒药。我一步步看出这种虚伪,用心之刻毒,远远超出古代。虽然当下许多人热衷谈论“木心”,但其实除了《从前慢》之外,许多人对他并无太多了解。
经历几多人事浮沉,木心始终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学。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与最后的大雅,身处历史洪流之中,他不随波逐流,内心始终有一方田园,不被时世同化。上世纪90年代初,5月的一个傍晚,木心穿行在自己居住的纽约皇后区杰克逊高地,作为老师,他正赶去为一众旅美的中国艺术家讲授世界文学史。那天太阳极好,木心的心情应当也不错,因为他进门便发了一声感慨:“一路走来,觉得什么都可原谅,但不知原谅什么。”“五月将尽/连日强光普照/一路一路树荫/呆滞到傍晚/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天色舒齐地暗下来/那是慢慢地,很慢/绿叶藂间的白屋/夕阳射亮玻璃/草坪湿透,还在洒/蓝紫鸢尾花一味梦幻/都相约暗下,暗下/清晰,和蔼,委婉/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只是无论是否在何种磨难之中,乌镇望族之后木心一生都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精神标准,拒斥流俗,不肯被时世同化。就像10岁那年,在已经沦陷的乌镇,木心和其他孩子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就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他家里为此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适龄子弟都来上课。少年时的木心,几乎整日沉浸在文学之中:他到远亲茅盾家里如饥似渴地读书,自称得了“文学胃炎症”;他在家庭聚会上口出狂言——“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他借口养病,独上莫干山,雇人挑了两大箱书,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中,白昼一窗天光,入夜燃白礼氏矿烛一支,所有时光都用来读书、写文章。19岁时,木心离开家乡,先到了杭州读艺专,后去上海读美专。1947年,一身反骨的他,走上街头参与反内战学生运动,白天闹革命,演讲、发传单,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木心参与学生运动的结果,是被当时的上海市长下令开除学籍,后被国民党通缉,不得不避走台湾,直到四十年代末才重回大陆。可以想见,这个为文学艺术而生的人,在那十年间会多么地不合时宜。据说运动开始前,木心还整日与好友李梦熊畅谈叶芝、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运动开始后,他不能接受陈伯达在一次大会上嘲笑海涅,愤然发声,因而被批斗。入狱后,别人想见他落魄的样子,他偏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言的《狱中笔记》,用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如他自己所说:“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那时的木心从没有想过一死了之。在他看来,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小时候,家里几代传下来的,是一种精致的生活,后来那么苦,你看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后来要饭了,贾宝玉,敲更了。真正的贵族是不怕苦不怕累的,一个意大利作家写过,贵族到没落的时候愈加显得贵。”出狱后木心被判在上海一家工厂改造,之后又再次被软禁。1982年,他旅居美国,之后的一段时间,默默著述、绘画,作品逐渐被异国接纳。但于故乡,他的名字却少人知晓,直到他被一众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发现”。在为这些远渡重洋到纽约学习的艺术家开讲文学课前,木心曾惊呼:“原来你们什么都不懂。”1989年1月15日,在画家高小华的寓所内,木心开始了他的第一节文学课。那天,他穿深灰色西服,皮鞋擦得很亮,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见过木心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潇洒、讲究的人,无论外出或在家中待客都会打扮得一丝不苟。他自己裁剪、制作衬衫和大衣,设计皮鞋,还曾亲手把一条灯芯绒直筒裤改成马裤搭配马靴。他烧得一手好菜,懂得四季进补。
曾有人说,最喜欢看木心不慌不忙按照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样子,“根本无法效仿,因为渗透人格”。在《木心谈木心》一书中,还提到了他面对来访者时的态度,比如听到那些不愿回答或愚蠢的问题时,木心一再说回答时“可以刺他,骂他,但是要给面子,要忠厚”,话语间一副老牌绅士派头。木心的文学课最初打算教授一年,不想一路讲来,不觉五年光阴过隙,他也从古希腊神话、新旧约、诗经、楚辞,一路讲到二十世纪文学,他称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1994年,连续五年的文学课终于要结束了,结业派对被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应木心所嘱,学生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他自己则如五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安静地坐着。他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
在美国生活期间,木心除了与这些学生见面,大多时间避人避世,只与文学为伴。因为他“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他本人秉持的原则是:“我养我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 木心的文学成就和文学见解见仁见智,但每个人都可以从文字中读出他的孤峭。作家朱也旷在谈到木心被外界赋予“圣徒”形象时说:“使他超越他人而成为圣徒的,既不是他的禀赋,也不是他的学识,甚至也不是他在逆境中的表现,而是他的心灵,一颗雅尚高洁、向死而生的心灵。”若木心在世,未见得会欣赏“圣徒”“高人”一类盛誉,他并非文学之神,但经历几多人事浮沉,他始终未曾悖逆自己、悖逆文学,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贵族与最后的大雅。任凭历史的洪流冲刷,真正的贵族不会随波逐流,他们只向内心求生活。2006年,木心回故乡乌镇定居。回乡第五年,木心去世。在他留下的手稿中有一副对仗工整的遗联,宛如他对自己最后岁月的诠释:“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陈丹青说:“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难得有一个人,能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木心就是薄情人世上的一束光,在“街上没有兵,没有马,却兵荒马乱”的时代,总会在黑暗处将你点亮。为此,特别推荐“木心作品集”,包含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木心遗稿》,从木心的文字里,感受生命的质量。
木心斩钉截铁,不解释、不道歉、不犹疑。他平视世界文学史上的巨擘大师,平视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读者,自在自由地娓娓道出文学的回忆。他的一句句识见,有如冰山,阳光下的一角已经闪亮刺眼,未经道出的深意,已觉深不可测。梁文道评价:他的作品,好读难懂,难懂易记,因为风格印记太过强烈了,每一句说,自有一股木心的标识,引人一字一字地读下去,铭入脑海,有时立即记住了某一句,回头细想,其实还没懂得确切的意思:于是可堪咀嚼,可堪回味。作家陈村一读,当下折服:“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 木心的书可谓“文学的福音书”,是留给世界的礼物,《木心遗稿》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购买收藏。来源 | 本文选自《新周刊》487期,作者:罗屿。编辑需要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