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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冰之:江汉平原的“桃树棍子”

曾冰之 鸿渐风 2023-04-30

江汉平原的“桃树棍子”

 

曾冰之

 

今年春节刚过,我96岁高龄的小恩婆(姑奶奶)去世了。她生前反复提到一个民国间叫“桃树棍子”的乡人,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而且,这个诨号在我们江汉平原一带是褒是贬还是啥意思,我也没搞明白。

 

出于抢救民国前后乡史资料的考虑,我近年来访问了不少八九十岁的老人。这种口述史整理非常重要,一些访问过的老人,当我再次返乡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家长工的儿子、放牛娃楚爹,岳口邹张村姨婆的小儿子良才叔,都是这样。他们大多八十几的岁数,生前给我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口述乡史资料。现在,小恩婆也走了,我不禁感慨万千。

 

前几年,小恩婆还耳聪目明,头脑清醒。当我简单问起老家的一些琐碎往事,她总是非常自豪、快乐地回忆几句:“那个时候,人家谁不恭敬耀祖伯哟。”“耀祖伯”,是当年老家族人们对我高祖的敬称。小恩婆是我高祖的小女儿,生于民国十一年、比她最大的姐姐小十七岁,自然是高祖的“贴心小棉袄”。而且,那时我家年景不错、地里收成好,家势正旺,小恩婆也自然成了村里曾氏宗族的大家闺秀了。所以,她回忆起娘家往事,当然是满满的自豪、幸福、快乐。

 

可是,每当我再进一步深入问及解放前的一些具体事情时,小恩婆却显得比较焦躁,似乎不愿提及当年之事。问多了,她就会来一句:“你老是问那些做什事?那个时候,好碌乱哦!”而且,后来听表叔说,我一次访问完离开之后,小恩婆竟然“过了一次阴”,神情恍惚之中,开始口中不停念叨逝去族人的名字,双手在空中抓挠,持续好几个晚上,非常吓人。


“过阴”,应该是西方心理学所谓“精神受了刺激”的一种东土民间说法。民间的问题,只能用民间的方法去解决。据说后来我表叔用黄表纸,写上了当年我家几个同一房头的去世老人名讳,烧纸“禀告”之后,小恩婆才渐渐神情安稳了。我听到这个情况,心里十分愧疚,觉得对不起小恩婆,不该提动荡战乱年月的往事,叨扰了她老人家的晚年平静。

 

但她在平静时,常常提及一个叫“桃树棍子”的族人,我一直没有对上号,也不明白这“桃树棍子”到底是个什么称谓。只是直观觉得桃树棍子拿在手里光溜光溜的,比一般的木头棍子要沉重一些,打起人来一定很疼。

 

带着这个疑问离开家乡后,我一直在琢磨这“桃树棍子”是个什么意思。

 

较早记录桃木的文献有《淮南子·诠言训》“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子路菹于卫,苏秦死于口”。东汉许慎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后羿死后上升为神,神名宗布。手牵猛虎,统领检查万鬼,为鬼王。桃木可杀鬼王,辟邪之说由此流传开。因此,桃木亦名“降龙木”、“鬼怖木”,是用途最为广泛的伐邪制鬼材料。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一日……帖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旁,百鬼畏之。”宋朝的大改革家王荆公安石先生也有一首叫《元日》诗提到桃符: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里的“桃木”和“桃符”,是古代一种风俗,农历正月初一时人们用桃木板写上神荼、郁垒两位神灵的名字,悬挂在门旁,用来压邪,后来衍生出春联。“新桃换旧符”,则表现诗人对变法胜利和人民生活改善的欣慰喜悦之情,相信新生事物总是要取代没落事物的这一规律。

 

由此看来,古代的“桃木”、“桃符”从北到南,都应该是一种吉祥的象征。

 

闲暇之日,我喜欢去北京西山瞎逛,每每见寺庙、景区的道路两旁,总有当地百姓在摆摊卖一些旅游小商品,其中就有各式各样的桃木小物件:或是一段整齐带皮的光溜桃木,摊主会告诉你那是驱邪、镇宅的,更会说如果你放在枕头底下,小孩就不会夜哭;或是一棍根完整的桃枝,商家会巧妙地在一端雕刻出一个龙头形状,成为一根拐杖,据说可以让老人不跌倒、甚至延年益寿;还有的会用桃树的根部,刻成一个古朴的小碗、小盆,说是买回家会给整个客厅带来长久的幽香。


看来,这北方的“桃木”、“桃符”吉祥、辟邪的寓意老理儿,还一直保留着。那么,我们南方江汉平原的“桃树棍子”,如今是否还是这个寓意呢?

 

今年秋天的黄金周,我又回到了家乡。非常幸运,这一次约到了老家唯一秀才的孙子如意先生。如意爹回忆了当年秀才爷爷告诉他的两个非常形象的谚语,第一个是“秀才行医--笼里捉鸡”,是说过去秀才们因为熟读四书五经,对基于中国传统经典的中医理论学起来是非常容易的,所以过去秀才们病了都是自己开方子,然后交由书童或家人去药铺抓药。


第二个即是“桃树棍子--不怕鬼”。据如意爹说,我小恩婆提到的那个“桃树棍子”,即是一个叫“曾宪杞”的第75代前辈。我查了一下手抄族谱,此公居然娶了徐、马、王三房太太,且自己除名讳外,还有字、有号。那个时候,能娶三房太太、又能于姓名中有字有号的,必不是一般人。如意爹更进一步补充说,宪杞公那时兄弟众多,在当地非常有势力、强王,经常寻衅滋事、横生是非,谁都不敢惹。

 

我顺便搜了一下网络,发现还真有以《桃树棍子》为题的文章,是江汉平原我们邻县的一个汉川人写的,属于其中篇小说《牛坑荡农场》的系列之一。其中提到“俗话说:桃树棍子,鬼难缠!”讲的是一个文革时期人见人怕的地方混混的故事。


这个被叫作“桃树棍子”的家伙,是个没读好书的“留级佬”,长得猴精,精力好、食量大,一年四季手里成天拎着一根半人高的木棍子四处捣腾、晃荡。除了不读书,其他什么都做。每隔一些日子,总要闯点祸,做点出格事。有人说,“桃树棍子”干过的那些糗事,狗子都不闻:


他抽了女职工晾晒在屋外短裤的橡筋,闹得女职工们人心惶惶;他偷摘桃子被看守的老胡子捉到后教育释放,当天下午就偷偷地把老胡子的夜壶砸破;他不仅破坏课堂纪律、打架闹事,而且没有带手纸的习惯,课讲到哪里课本就撕到哪页;牛坑荡农场最高处的“旗语”旗杆,也被他爬上去私自收了,害得全农场职工集体提前一个多钟头收工......


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人称的“桃树棍子”是个什么角色了。噫?当今社会,在北方代表吉祥、辟邪的“桃符”、“桃木”、“桃杖”,到了南方就衍变成了人见人怕、令人生厌、避之不及的“桃树棍子”了?看来,这时间、空间的确能改变、混淆人们许多固有的认知啊。

 

《晏子春秋·杂下之十》有一个“南橘北枳”成语:“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环境变了,事物的性质也变了。

 

由是我想到了近来大家反复提到的一个社会现象:路上碰瓷的大爷大妈,广场上不顾别人感受拼命跳舞的大爷大妈,高铁上赖座不起来的大爷大妈......一些人于是得出结论:这些“大爷大妈”就是文革中造反、跳“忠字舞”的知识青年,只是如今他们变老了而已,一个德性。

 

难道真的是犹如“南橘北枳”,让文革青年因为环境的影响而彻底变成了为社会所不耻的一代人了吗?我看不尽然。

 

笔者的亲大哥,是戴过“红卫兵”袖章的文革青年,但一辈子老老实实,只是被文革耽误了所有的人生机会。他一直到老,都是本本份份,辛勤劳作,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哪怕是一点点麻烦。

 

笔者也有一批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忘年交文友,他们在文章中尽管也回味自己青春的年代,但对文革意识形态挂帅、整人斗人批人等恶行也相当反感、也有相当程度的反思,说明他们做人的良知并没有泯灭。他们这一代人,如今含饴弄孙,不招谁、不惹谁,只想静静地度过自己的晚年。

 

看来,一定的环境是能改变一个人,但有些人类良知公序的东西是不容易改变的。那些文革中被改变成社会渣渣的“桃树棍子”们,只能是他们自己放弃了做人的底线。

 

老子《道德经》第52章说“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那些自己放弃做人的道德底线、背祖忘义、助纣为虐、死不悔改、甚至开倒车的人,非要一条路走到黑,谁又救得了他们呢?


 

前期文章回放:

胡德盛:国军128师火烧幹驿小考

铃兰:  渔薪河追忆

尔也:曾家祠堂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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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燕巢诗抄:故园花向梦中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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