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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荷藕然:渡 口

因荷藕然 鸿渐风 2023-04-30

渡  口

因荷藕然

 

总想写一篇与河流相关的文章,毕竟人类与其它动物一样,是逐水而居的群体。


更何况,与河流有关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的进化史。


同样的,我的成长与河流有关。然而,我首先想到的,还是长河边星星点点的渡口。


这样的渡口,在漫长弯曲的河道上,不计其数。


我故乡的大河小溪,就有很多这样不起眼的渡口。


这样的渡口,不是当地人是很难发觉的。渡口让我有一种情结,这种情结到如今,已然成为我怀旧的一个符号。


长久以来,我喜欢唐朝的两首诗。一首是司空曙的《无题》:

 

钓罢归来不系船,

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

只在芦花浅水边。

 

另一首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司空是很少的姓氏,我活了半百,至今也没有见到一个;我所见到的韦姓,都是壮族人。不知道韦应物是否也是壮族人。能够与这两个一千多年前的古代高人神交,我觉得不可思议。


两首诗都谈到了水与舟。隐藏在舟与水后面的,就是渡口了。


毫无疑问,他们都与我一样,曾经在水边生活过。

 

我的故乡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叫汉江,又叫襄河,是长江流域最大的支流,当然是有舟楫在水上往来的。


同学少年的记忆都在这条江河里了。


长堤逶迤,横亘在过去的记忆中。


登上长堤,在襄河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河的上游有一个渡口,下游也有一个渡口。上游的渡口十分繁忙;下游的渡口冷冷清清。我们到对岸的邻县钓鱼,都是由上游的渡口渡江而去,到下游渡江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故乡的很多渡口依稀模糊了,独有这上游的渡口,让我至今难忘。


襄河在我的梦中,一直是宽阔浩淼,急流勇进的。


但最近几年回故乡,去看这条曾经属于我的河,让我很失望,失望得有不再返回故乡的念头了。自从上游建成亚洲最大的丹江口水库(那时还没有葛洲坝、三峡)后,它干瘪了、猥琐了。襄河不再像一个情人一样,日夜向我唱着清亮而舒缓的歌了。


再也看不到摆渡的人。


看不到江上裹沙带泥的浪头,听不到江上雄壮长鸣的汽笛,曾经坐在上面指点江山的石阶与矶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晚上是萧森的黑,波光粼粼的水影沉寂在小心翼翼的微风中。


襄河变成了一个深闺怨妇,寂寞得让人辛酸。


残缺的记忆也保持得不那么完整了。


故乡四十年来增长的“鸡的屁”到底去了哪里?

 

记得童年的夏天,我们一丝不挂在襄河里戏水。现在想来真让人神往与唏嘘。那时,江河里上下竞发着轮船、驳船、拖船。而悠悠摇着划子船的,是艄公或打渔的人。


船来船去,江水欢快而义无返顾的流逝着,承载我们小小心灵对大千世界的无边梦想。


过去的襄河,在盛夏与初秋,最少也有三百米宽。如果涨水了,某些河段宽度应在一千米左右。因为父母管得严,我横渡襄河的壮举是在十四岁那年。比同年的伙伴们晚了一点。


春汛过后,河水开始泛滥,上游浩浩荡荡流下来很多东西:牛、羊、猪、狗……横江而来的树木,还有整栋的茅草屋。胆大的,中流击水,便把有用的财物拖回岸边,带回家去。


泛滥中的襄河,水面高过屋顶,从堤脚下往上望,桅杆在云天中移动。


这时,渡口停止了摆渡。


深秋后,襄河水回复平静,温文尔雅、不舍昼夜地向东流去。


平静后的襄河,渡口也开始忙碌起来。春作秋收,不管是农忙还是农闲,总有收成的农作物可以交换。


文革期间,交换农产品,是“投机倒把”行为,也是资本主义“尾巴”衍生出来的一点点繁荣。


渡口正是交换农作物的好地点。天将拂晓,为了生存,各家主心骨们,在微茫中,买卖双方进行着形形色色的斤斤计较。它的好处在于,当政府来抓人时,人们可以迅速作“鸟兽散”。


那时,上游渡口是两分钱一次。记忆中,后来涨到了五分钱。空余时间,我总是远远的跑来,混在人群中,不交一分钱,到南岸去“冒险”。如果被发现了,我就下船,下次再“混”上去。通常,船工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摆渡的口岸,通常比较热闹。我上岸后,一般也不会走太远。爬到树上捉“知了”、掏鸟蛋,是那时唯一可以得到的乐趣。再不,就是翻过长堤,踩藕梗、摘莲蓬、看大人们钓鱼。


岸头搭着几个茅草棚,有简单的日常用品卖,无非火柴、蜡烛、烧饼之类。


无所事事的农民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谈不上有目的的聊天。船工也不理会这些人,尽做着自己的事情。给我映象最深的是:有人在沙滩上支一个支架,吊一口生铁锅之类,拣来枯枝,烧燃后,不论荤素,全放到锅里煮。


热气冒出来,香味就随炊烟四处飘散了。


消停下来,老船工便靠在一破烂的竹椅上,给自己斟半碗土酒,眯着眼,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嚼着、抿着、品着。


嘴馋的农民走过来搭讪:“大伯,恁郎真会享受!”


船工大伯也不答话,照旧眯着眼,喉管里轻轻的只“哼”一声。


嘴馋的农民无有他法,只好悻悻的走开。


没有活的时候,船工就这样,从日照当头,嚼着、抿着、品着,直到晚霞满天。


微醉时,枕波而卧,鼾声如雷,也不管它烈日暴雨、风高浪急与阶级斗争了。


现在想来,这个老船工一定不会背诵《老三篇》


有时,我们小孩子晚上会去恶作剧,在北岸学着大人的腔调,喊声:“过河咯!”


船就从南岸伴着由小到大、悦耳的波涛声,从西南划向东北。当渐进岸边,我们哄然撒腿就跑。


船工无奈,一声:“狗X的!”就再也没有了声响了。

 

有一年初冬,我们几个相好的高中同学,晚上又到堤上河边渡口玩耍,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偷一条划子船来划。


我们几个来到渡口下游的一条驳船边,驳船后面拖着一条供上岸用的小划子船。我们轻轻的爬了上去,解开船缆,船就顺着水流的方向,东洄西转,迅速向下游漂去。


当船离开后,并没有被发现,我们就开始操起桨来。


船不听使唤,一直在水中打转转。更有甚者,是船到了河的中央,顺流而下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在惊恐中,我们手忙脚乱,轮流使桨。


船快接近下一个渡口时,我们才控制船,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向岸边靠拢。


上岸后,我们心惊胆战的把缆绳系在一个早已荒芜的渡口的大石头上,就忐忑不安的跑回各自的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结伴在堤上跑步——那是我们几个相好的同学,一起共同鼓励、努力坚持的运动。顺便,我们又来到系船的地方,划子船上是一层薄薄的霜雾。


当时我们想,船家应该找得到它吧。


也是某年的一个隆冬天气,天上的乌云开始由乌发黄、由黄发亮,这是下雪的前兆。


我被父母责怪,满肚子的委屈,于是悄悄的提了拾柴火、捡破烂的竹篮子,出门就往一个叫“沙窝”的方向走。所谓“沙窝”,是因为汉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发大水时,泥沙淤积,水退下后,这里就成一片沙海了,有成千上万亩那么大。在无汛期时,这里也种农作物。在水运的黄金时代,沙窝是我们那里造船的地方,日夜热闹得很。记忆深刻的,是一种汽灯,光亮抖擞,星星点点。我们去那里,无非拣周围掉在地下的木屑与抓钉。木屑可以当柴烧,抓钉比废铁卖得贵,可以换零花钱。


我一个人走在长堤上,雪已经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冰天雪地,沙窝的船厂安安静静的。岸边大大小小的船身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雪。


我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河水有气无力的绕着我坐着的大石头回旋着。


对岸渡口不远处,孤零零的停着一条有蓬的船,依稀在飘飞的大雪中模糊了。远远的,从岸上走过去一个人,钻进了船的蓬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想象着这条船里的一切:有没有小孩?父母责怪他们吗?里面是怎样布置的?他们吃些什么?有书看吗?平时钓不钓鱼?

 

那时,我还不知道柳宗元的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当时我想着的,大概就是柳宗元诗中的这个意境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子开始发抖。便提着空篮子,径自回了家。


这一次,我感冒得厉害。

 

在学生时代,我有很多同学是船上的。他们身上总有一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东西。讲出来的见闻,也让我浮想联翩。


襄河流向长江,长江流向大海。对船的痴迷,是我们儿时对外面世界向往的全部。


在插队下放农村期间,我穿上了军装,终于走出了小镇。


隐隐约约,我有一个当将军的梦想。在部队奋斗两年后,我发现部队是被农村兵占领着的。他们对革命的理解,就是无条件的玩命与卖命。我们也玩命与卖命,但还有说不的时候。所以,城镇兵得不到部队首长信任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些各级首长绝大部分是农村出身;部队的农民兵也多过城镇兵。城市与农村横着一条无形的巨壑,无处不在。我非常沮丧,想到了涧边的幽草、深树的黄鹂。我想我如果是一个渡口上的艄公多好,世间名与利,多少往来客,我只独沽一壶,任它春夏秋冬,惟有慢酌浅唱,无欲无求,岂不空阔快意!


好在我没有当上将军。几十年后,我发现自己是个方向感十分颠倒的人,倘若我带兵打仗,也许会铸成大错,涂炭长城、把士兵的生命当了儿戏。


从部队回到老家,是从武汉逆流而上,在一码头离船登岸的。由于一颗不安宁的心,我进入了销售工作的行列。从此,光怪陆离、荒唐可笑的事情,就在自己身边不断发生着。吃喝嫖赌、尔谀我诈、惟利是图的精彩,把我累积起来的一点点豪杰气象、济世情怀都挤到了霓虹灯的投影里了。


被朋友出卖,是慢性胃病的开始;山珍海味,让你变成四脚行走的蜥蜴。


我活得很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干云,掩盖不了我内心的凄凉与落寞。


我总想告别如此璀璨的红尘,做一荒村野渡的江湖散人,横舟卧波,把钓竿垂在水中,管它有鱼无鱼来叼诱饵,让清流任自流去,直到搁浅在一个不知名的滩头上……


最好就是,恰如我故乡上游的那个渡口。


毫不隐瞒,我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对清风白云、花海翠浪的垂钓日子是怀念的。


有一年夏天,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在一个刚刚下过暴雨的第二天凌晨,我只身一人拿着钓杆,走在天微微发亮的路上,唱着革命进行曲,来到荷香遍野的水塘旁,开始与水中的鱼儿作拉锯战……


等到骄阳西斜,我的葫芦型鱼篓子里已经有半篓鲫鱼了,带着满载的喜悦,我收杆回家。


回到家里,记起了两件事:第一、我一整天没有吃饭了;第二、我的草帽遗失在了水瑭边的树丫上。


当然,我在荷塘旁的农田里,偷吃了两个新鲜的红萝卜。现在想起来,还有停留在那时的幸福满足感里。


萝卜的清甜,烙印在我的味蕾上;钓鱼的专注、满足与宁静,更是让我觉得,都市的喧闹一点都不适合我。


我用过去淳朴的回忆,一直在荡涤着现实处世的烦恼。


苦难与荒唐都被我赶上了;我不知道,我是幸运还是不幸。


现在,我时不时上网,用百度搜寻着红尘何方还有净土?最好是有小河,有野渡的地方。万一哪一天,我醍醐灌顶,蠢钝初开,智慧发芽,说不定我就餐风宿露去到那里了。


最好还有烧酒、野狗,桐油油得光亮的划子船。


一支长长的钓鱼竹杆当然更不能少。


但千万不要是所谓碳钢的高级钓杆,我不习惯。


然后,香风下酒,碧浪催眠,做一个与世无争、真正属于自己的梦。


尚若没有梦,沐微雨、看彩虹、醉斜阳也不错……


总之,做一野渡艄公就好。

 

 

 

                                          2019-1-2整理于海桃湾


(责任编辑:北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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