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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 姥:天门东湖的白莲花--忆傅素芬医生

欣 姥 鸿渐风 2023-04-30

天门东湖的白莲花

--忆傅素芬医生


欣    姥

 

上世纪五十年代,地处天门东湖中如孤岛一般的县人民医院,来了一位从省第一附属医院自愿下放基层的年轻医生(我们那个时候把在医院工作的大夫、护士,都统称为“医生”),她叫傅素芬。素芬,人如其名,亭亭玉立,宛如东湖素雅高洁、芬芳四溢的白莲花。她和曾任省级医院主治医师的丈夫一起,以其精湛的技艺和高尚的医德,将我和丈夫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1958年盛夏,天门县人民医院门诊大厅,匆匆抬进一名危重病人。院长上前查看,是名中学生,牙关紧闭、全身抽搐,非常危险,立即召集全院专家、医师紧急会诊。大家一齐上前仔细观察,均面有难色,无法断定是什么病症,该收进哪个科室,谁也不敢接手。这时,一名医师说,不是有个从省医院调来的傅医生吗?大医院的人,疑难杂症见得多些,不妨让她来试试。院长派人叫来了傅医生。患者母亲泪眼婆娑中,见匆匆走来的竟是一位穿着连衣裙、扎着羊角小辫的年轻姑娘,失望的眼泪又湧出眼眶。


傅医生观察片刻后果断地说,这是破伤风,必须12小时内注射血清。我们医院没有,要赶紧派人去武汉取,否则病人有生命危险!并立即叫护士拿来棉签撬开患者牙关,插入口中,以免抽搐时咬破舌头,以及舌根后坠堵塞气道。     


年轻的傅医生


 院长问傅医生有多大把握。年轻姑娘语气坚定地说:“只要保证12小时内弄来血清,应该可以”。院长于是拍板:病人按你的治疗方案,交给你特护,马上进急救室,我即派人去武汉取药。同时,院长还临时启用了一个被监督改造的内定右派医生,就是傅医生的丈夫李亚斌,曾经的省级医院主治医师。关键时刻让患者受惠的,却是这一对贬谪下放到县城的最优医、护搭档,真是患者的福分啊!


血清按时取回,抢救顺利进行。病人终于在李、傅二位医生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转危为安,患者母亲感激得涕泗横流。医护人员也对傅医生刮目相看。


这名危重患者叫倪政权,后来成为我的丈夫;患者母亲,就是我后来的婆婆了。

 

我的命,也是傅医生给的。七四年初夏,我病重到京山永兴住院,开始因茶碱过敏休克,幸亏发现抢救及时,过了一关。不料发展成严重肺心病虚脱,又抢救注射強心剂。院方感到棘手了,提出转大医院。次日转至天门县人民医院,傅医生忙前忙后,联系主治医生,安排特护病房、营养餐等。后因病情恶化,出现肺部病毒感染,医院连下两道病危通知书;傅医生配合主治医师不断为我调整治疗方案,配制营养餐结合药物治疗,硬是把我从死神手中夺回。她亲自为我配置的营养餐,不是红枣银耳粥,就是百合莲子羹,都是润肺补气的。她坐在病床边,一匙一匙地喂我,像母女般的亲热。在她的精心护理和照料下,我逐渐得以康复……


我们与傅医生两家人,也因医患关系结缘成为世交,几代人几十年来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演绎了拯救两个家庭、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姊妹情缘。


傅医生1928年出生于湖北汉阳,抗战时期随父母到重庆避难,遇大轰炸,因积极参与救护伤员,得国民政府表彰,从此立志长大学医;1952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武汉护士学校,分配到省第一附属医院。可是,年近三十就遭遇到人生的不幸,丈夫因在“引蛇出洞”的运动中为讲真话冲冠一怒,被划为内定右派,从武汉市下放到天门县人民医院。为了三个孩子、为了这个家,她主动要求随同丈夫充实基层,远离年迈长辈,调到天门一起工作。当时医院条件很差,丈夫又是戴帽下放,得不到重用,待遇可想而知。他们艰难谋生,有苦难言。后来,丈夫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刑入狱,傅医生一个人维持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


我的婆婆比傅医生年长十岁,她俩命运惊人相似,婆婆早年丧夫时四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才九岁,最小的刚满周岁,生活无比艰辛。两个苦命而又坚强的女人,由于命运之神的安排,得以相识,从此以姐妹相称,互相慰籍,往来如亲人。我婆婆家里人都亲切地称呼傅医生为“傅幺爷”(相当于普通话里的“小姑”),有什么伤风咳嗽小病小灾的,都来找傅幺爷。大家也热情帮助她承担一些力所不及的家务,使身处异乡孤立无援的她有一些帮衬。


作者一家

(坐者为婆婆、站立左二为作者、左三为作者丈夫)


当时傅幺爷一个人面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大的上幼儿园,小的不满周岁,均离不开大人。我婆婆手头拮据,大病初愈的孩子要加强营养,需打工挣钱。为了摆脱两个苦难家庭的困境,姐妹俩反复协商,决定我婆婆暂时不出去打工,帮傅幺爷打理家务,收取适当报酬。彼此抱团取暖,解决了两家的当务之急。


接踵而至的三年自然灾害,粮食短缺,为了度过难关,大一点的孩子们星期天就到郊外采摘很多野菜,或腌制或煮稀饭,经我婆婆妙手制作,也颇合口味,孩子们抢着吃。无奈食物有限,必须采取分餐制,每人一碗,半饥半饱度饥荒。


傅幺爷尽管是医院业务骨干之一,但因丈夫的事不断遭受歧视牵连,1970年5月,甚至被关进天门县卫生系统“五不准”学习班。

 

心静则宁,无欲则刚。她用强大的自制力以不变应万变。有干姐姐照顾孩子免除了后顾之忧,她将学习班的寂寞当作充满诗意的土壤,以几根银光闪烁的编针,耕耘着自己的生活,打发这旷日持久的无聊。大会集中时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偷偷地织;小组讨论时公开织,都是“一丘之貉”,谁管谁?晚上在灯光下或月光下织,伴随着满湖蛙鸣,织到鸡叫三更……

 

漫长的学习班好不容易结束了,她最大的收获不是提高了觉悟,也不是反省了资产阶级思想,而是鼓鼓囊囊的行李卷里的七件精心编织的毛衣。有大改小的,有旧翻新的,也有用新毛线织成的,两家的七个孩子每人一件。我婆婆家的四个孩子她没量尺寸,仅凭记忆中的形象,件件合身得体,就像量身定制的。傅医生啊,真是一个心灵手巧心地善良的女人。

 

风雨击残荷,莲花依然香。傅医生就是一个屹立于东湖里,在凄风苦雨中昂首挺立、笑容满面的荷花仙子。

 

愁云压顶的时候,如果不能以坚实的身躯挺住,就会被压垮。她垮不得,她是这个破碎家庭的脊梁,必须坦诚面对,勇敢地撑起这个靠母爱维系的鸟巢,坚持到云开雾散,再现蓝天。

 

步入老年的傅医生


乐观的心态,开阔的心胸,终于使这个女强人看到了风雨过后的彩虹。1968年丈夫释放,街道安排到卫生所工作,全家人得以团聚。1976年十月后,丈夫摘帽平反,他们终于扬眉吐气,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傅幺爷与我婆婆两家之间的亲密关系一度在街道成为美谈,人人皆知。两家人无论办喜事、大事,都是一起全力以赴,逢年过节轮流做东。傅幺爷工作忙,平时我婆婆有机会就帮她们做打下手的活,送过去的鸡鸭、猪肚之类的都会剖好洗净。孩子之间情同手足,互相爱护,长大后更是相互关照,胜过亲兄弟。

 

孩子们都上学后,我婆婆才又到外面打零工。

 

那个时候,街政府收购了大批棉花,于是租用居民组长闲置空房堆放打包上调。我婆婆她们十多人每天忙忙碌碌,将棉花装进花包,再将花包送到机器上“打夹”后,装船上调运往汉口。

 

收花季节过后,结算时发现数量有巨大短缺,棉花到哪里去了呢?外人不可能偷,因为大门每天上锁,从未出现意外,房子四周完好无损。

 

于是所有打包的工人都被控制起来,开会调查,鼓励大家检举揭发,看有什么闲人或者谁的亲戚来过。居民组长说人民医院的傅幺爷来过两次,我婆婆气愤不已,说傅医生青天白日来给我送了两次吃的东西,马上就走了,决不会有什么事。

 

领导说你敢担保她不是来探路踩点的吗?居民组长立即附和。一向温柔善良语平气和的我婆婆,突然一拍桌子,如河东之狮大吼一声:“我以人品担保!”这一平地惊雷,倒把追问者给镇住了。我婆婆年轻丧夫,寡居无闲言,艰难抚四子,品洁德厚的女强人形象,早已在街坊邻里间竖起了一座令人崇敬的丰碑。这一诚实笃厚的形象,化成一张品德通行证,维护了傅医生高洁的尊严。

 

最后破案,竟是居民组长监守自盗。

 

傅幺爷退休后与丈夫一起开了个诊所,由于技高艺熟,服务周到,生意十分火红。正当他们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享受了十几年这辈子最惬意的人生的时候,与这个家庭如影随形的命运之神,似乎对这个令人唏嘘的悲剧续写的光明尾声产生了嫉妒。糖尿病如一根张牙舞爪的魔藤,悄悄地缠住了傅医生……


傅医生与孙子

 

1994年,傅幺爷于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去世前夕,我去医院探望她,当看到当年风华正茂、体态轻盈的亲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时,我心如刀绞。我们泪眼相对,喉头哽咽……她和蔼可亲、尽心竭力救死扶伤,全力配合主治医生挽救了多少危重病人的一幕幕,闪现在我的面前,我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控制,赶紧转过身去,泪如泉涌。


傅幺爷病情恶化, 很快,便撒手人寰。我们只能尽职尽责地与李医生和孩子们一起为她筹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

 

东湖边的那株风姿绰约的白莲花凋谢了,未满66岁。要是生死簿上多批她几年,还可以救治多少垂危病人啊!也可能是阎王爷瞧中了她的仁慈和技艺,迫不及待地将她接到另一个世界,为那边的患者服务去了吧?却给在世的我们留下无尽的思念……

(作者注:照片由笔者提供,感谢尔也先生为拙作修改润色!)


2019.2.6.

(责编:风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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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前期文章

欣  姥:故乡天门琐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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