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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文献】因荷藕然:我与故乡岳口的心思

因荷藕然 鸿渐风 2023-04-30

【鸿渐文献】

我与故乡岳口的心思

因荷藕然

 


 每年,我也回一、两次岳口。总想见老也长不大的儿时玩伴。一见面,便可以放肆地讲家乡话,便可以直呼其“诨名”,便可以豪情万丈地推杯换盏。然后,把小时候的趣事讲了一次又一次……临了,还不停的问对方,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当然,祭祖、悼念双亲那是必须的环节。而在我心灵深处,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心思,就是岳口阅尽人世沧桑、守候衰落萧瑟的无奈,与我浪迹天涯、找寻灵魂皈依的无奈,正好可在寂寞的长堤岸边,来一次安静的重逢。不发一语,因为彼此了如指掌。


 一


 岳口的辉煌不用吹虚。余生也晚,没有见到他最耀眼的时候。只是常听老人细说从前,一副庙堂之远的自豪。汉江曾经是秦鄂两省的黄金水道。岳口是这条黄金水道上最璀璨夺目的明珠,璀璨到没有“之一”,只有“惟一”。丹江口以上,河道狭窄,山荒人稀,集市形成不了气候。马良以下,及至沙洋,水道渐宽,到了江汉平原的腹地,就只有岳口独占鳌头了。岳口以下,已近武汉,小镇的重要性就被武汉的繁华取代。岳口在水运发达时期,全国大部分省份的商人都曾在此驻留经营。商会曾有50多个。比较著名的有徽商、晋商、陕西、湖南等商会。岳口的商品,也曾远销英国、俄罗斯等国。谈改革开放,岳口已早在80年前就先人一步了。当时的樓堂馆所,屈指难尽。六角亭、得月楼、武圣庙、天河宫、春秋阁、晴川书院、刘家祠堂……庄严肃穆,风华绝代。堤街、河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比之沈从文在《边城》里描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走过世界很多国家,好多小国的首都,还远不如我的家乡岳口呢。

 

 岳口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呔子”(当地人对外乡人的称呼)很多,少数民族也有。但岳口人没有某些大城市人的小气,不排外。我家就是典型的“呔子”。不仅爹爹婆婆是“呔子”,父母也是“呔子”。婆婆经常唠叨老家黄陂祖屋的风水好。但爹爹婆婆自从36年“跑日本人”,从武汉逃难,到孝感花园,再到天门岳口,就再也没有回老家定居的念头了。小时候,是爹爹婆婆把我带大的,从下街走到上街,沿街的人们,抬头就叫“邮局的爹爹”、“邮局的婆婆”,我跟在后面,欢天喜地,一路是满满的温暖。这些都成为我这个50年代生人的童年记忆,以及我人生故事最重要的部分。



 

 岳口的辉煌也不是无迹可寻。我读的东方红小学是武圣庙旧址,雕梁画栋,想想都让人肃然起敬。破四旧时,在武圣庙大礼堂内,撬烂的大理石,白得灿眼,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读的中学,是春秋阁的一部分,当时,楼的最高层是校图书室,我也曾为窃书贼。管理图书的,是王翰香老先生,永远的中山装,永远的不说一句话。一手“童体”书法,比儿童写得还天真无邪。我想,我们的“窃”,他应该是知道的。“窃”了些什么书,全忘记了,只记得郭沫若文集里,描写的他七岁恋上嫂子的事。也曾在吴吉德数学老师家听“敌台”,永远是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永远是在“为你歌唱”。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叫邓丽君的人。我去吴吉德老师家,是张姓同学非常激动地带我去的。奇怪的是,我竟没同吴老师讲过话。我现在发誓,我当时没有一点投敌叛国的意思,做梦都在奔向GC主义。反而有时怀疑,这个张姓同学是否是一个美蒋特务?通过近半个世纪的考察,张姓同学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还好当时我没有去揭发他。如今他在广州定居,现在经常在微信上,用老掉牙的岳口话骂我,我也一样回敬。回过头去想,不管是王翰香老先生,还是吴吉德老师,他们都有不世之才啊。

 

 岳口中学办公楼旁边,是民办小学。中间有一个鬼不管的隔离带,老墙青苔,杂草丛生。四周攀附着野生葡萄藤。夏天里,那里蛐蛐自由自在地弹着情。我们每每趁暑假,偷偷翻过院墙去捉蛐蛐。有时被蚊虫叮咬,肿得流血生脓,没人搭理,自己也不搭理。哪有什么抗生素、消炎药,不也活得飞檐走壁?后来,读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心中窃喜,原来我与伟人的童年依稀相同,原来是有成为伟人的潜质的。

 

 那时家家都穷,我们住在一个旧房子里。公私合营后,这家原本经商的,成分高的人家的房子收归国有了,分给了七户人家。我们家是其中之一。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窝。我们的家,是由神台后面的走廊间隔而成,其空间可想而知。院子里前后两个天井,1949年前的排场依稀可见。七户人家,孩子都般般大,有四五个居然在同一年级,甚至同一班。放学了,不是比做作业,而是比做饭。厨房都在外面。现在时髦说法,叫“开放式厨房”,而我们在上世纪童年时代就享受了,写到这里,不得意都不行。我更得意的是,学习、下厨两不误。那时兴“读书无用”,我在这里就不夸自己的学习成绩了,只称赞自己小学五年级时的刀工,居然可以如丝如缕。烧炒煎煮,在当时的仁义巷内外,不用吹,响当当得很!小时候做腻了,现在食材丰富了,反而已做不出从前的味道。

 

 那个年代,学生做家务,天经地义。做煤球,劈柴,挑水,一日三餐的筹划,就那样周而复始地轮回着。

 

 那时,岳口有的地方还在用井水。井的周围是家长里短的好地方。而好奇的少年们,可能还没有从井底把一桶水提起来时,也许,情窦就初开了。写到这里,突然好想念我家那把结满厚厚水垢的铝合金水壶……

 

 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特别提到水井?除了那些不可言传的意绪以外,它更是见证岳口曾经辉煌的一个点。当时的大户人家,是河街、堤街,一厢厢、一长溜延伸到堤角下的。井只是屋内的配置而已。后来一场大火,把河街、堤街烧了个精光。W.G初期,为了找书本费,也为了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我还挖过那些烧掉了、埋在地下的废墟。青砖砌成的地基,有一、两人深。有时,也挖一两个袁大头,蒋小头银元和铜角子之类,都是不小的意外之财。




 岳口玩的地方不少,吃的东西更多。玩首推襄河:一码头,二码头,沙窝。打鼓泅、挑水、跑签子等多在一码头、二码头附近。打鼓泅,特别喜欢在武汉“呔子”老头管理的水泥趸船上,跳自己认为非常美的跳水动作,享受一头扎进水里的快感。写到这里,与趸船上的老头在船周水下捉迷藏的画面就出来了。跑签子,我喜欢挑窑货,因为相对轻松点,没那么沉重。跑签子到最后,是数“签子”数量的那种喜悦。去沙窝,一般都另有图谋。做掩护的是捡柴,重点还是捡“抓钉”。整部件搬回家的勾当,我不敢做。抓钉捡了,最初是去收购站换钱,管秤的“危瞎子”比较狡猾,通常都是短斤少两。后来经精明的同学介绍,就去找铁匠段家老头,老头很实在,总会让我得到那点想得到的报酬。

 

 在我穿开裆裤,以及上小学初期,岳口还是有茶馆的。茶馆里说书、演皮影戏。记得从一码头下来,过候船室没几步就是茶馆了。我听过什么书、看过什么戏,如今没有一点印象了。从茶馆旁边路口进去不远,是文化馆(工会)。工会后面就是荷塘。在荷塘中间,立了块碑,是纪念马莲佴的。马莲佴是干什么的?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搞清楚。但那里的莲藕十分清甜。比那更清甜的莲藕,是郊外荷花潭的。襄河太繁忙,总有熟人,我们要玩水,一般是舍近求远,到荷花潭去。有一次,我同街坊里的一个同学一起去,正当暴雨过后,潭与潭之间水流很急,那同学一不小心,差点被冲走了。从此,我就不再主动约人去荷花潭玩了。

 

 钓鱼,是我们那一代人的保留节目。我平常一般在郊区二大队的大小“坑”里打游击。节假日,就去保安桥、荷花潭、邬月或更远。稍大,就搭渡船到南岸去。南岸已经是临县了,所以,在南岸钓鱼,常发生钓具被毁、被没收的悲剧。

 

在饮食上,岳口人决不与周边地区雷同。由于见多识广,对食物也有独特见解。到90年代初期,乃至今天,方圆百里的人,都乐意来岳口吃酒席,这就是最好的佐证。岳口的蒸菜堪称一绝。可惜,势微名轻,被天下美食家们辜负。要我说,品尝不了或品尝不到岳口蒸菜的美妙,那是“舌尖上的中国”的遗憾与耻辱。当然,有些消亡的东西,我们是拉不回来的。现在,皇尝饼没人做了,锅盔也失去了老面的酸香。糊汤粉被黄潭人占尽风头!我们小时候在吃糊汤粉的时候,黄潭人还在吃“忆苦思甜”饭呢,哪有财力与识见整什么糊汤粉哟!

 

 回岳口,我总会一个人到堤上河边走走。虽然没有过往的千帆竞发了,也听不到喊渡的人声了。从堤上放眼望去,也没有了青瓦,炊烟。土台的确切方位在哪里?无人告诉我。然而,恍惚间,又会回到了仁义巷的青石板路上。住在街头的老中医徐老先生,穿着酱紫色的绸缎长袍,持一支漆黑的梨木手杖,敲着油光可鉴的青花石板,向我走来……再抬头一看,已到了不伦不类的新式“六角亭”了。见到这个没有神采的建筑,仿佛看见村长带着大拇指粗的金项链、拿着大哥大,在与我谈国际贸易。咦,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绪,正是这种格格不入的返照吧。

 

 襄河比之过去,是散漫流淌的无精打采。而我呢,已没了向她倾诉的冲动。几十年过去,岁月真是把无情的刀,还没见血,所有鲜活的过往,就悄然寂灭了。想着岳口的前世今生,我总是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生活就像一件华丽的袍子,上面长满了虱子……长袍已不是从前的长袍,而虱子却越长越多了。有这样的联想,真是对故乡岳口的大不敬啊!



  不过,我还是会年年回去的,找到那块熟悉而仅有的、已经残破了的青砖,默默地坐上一阵,家乡的风一定会来簇拥我这个归来的浪子……

 

2017-7-25 草于海桃湾


注:本文原载于《澳洲雪梨子》微信公众号。


  作者简介:本名余邦跃。目前使用名:余帮跃,祖籍黄陂,出生于天门市岳口镇。曾做过“知青”,当过军人,从事国际贸易多年,籍此行走过多个国家,现居香港。喜欢码字填词,以因荷藕然、古禅等笔名发表多种文学作品于各网络媒体。系《鸿渐风》微信公众号编辑部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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