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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雷细雨:人生的浪花并非朵朵绚烂

默雷细雨 鸿渐风 2023-04-30

【编者按】默雷细雨,出生于天门县城关镇熊家巷河边。痴迷《易经》46年。前四类分子子弟,当过知青,乡村教师,后长期在石油系统从事教育、記者等工作,从《中國石油報》驻上海记者站首任站长位上退休,至今10年,現居北京。曾以"郑洪"笔名在《科技日報》上发表过系列专题文章。也曾為某国家級刋物主要创办人和执行副主编。近年來,以数字解读《易經经》,并乐此不疲。



人生的浪花并非朵朵绚烂

默雷细雨


1967年7月,武汉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乃至国际的大事,这就是七·二0事件。

这是新中国极具震撼力的历史大事件之一。

对于个人而言,历史大事件中都会产生宠儿和弃儿这对“龙凤胎”。七·二0事件时,伟大领袖毛主席正在武昌东湖宾馆,一场新中国的“西安事变”险些发生。

荷枪实弹的混乱中,当时近身保护毛主席撤退转移的,是时任武汉军区空军副司令员的刘丰。

刘丰是开国少将。事件平息后,刘丰升任武汉军区政治委员。武汉军区是大军区。领袖的危难使刘丰成为历史的宠儿。

波橘云诡,四年后,刘丰又瞬间沦落为“林彪死党”,宠儿与弃儿,反手间事。



1979年,刘丰携家带口,被安置到江汉油田。

虽说带“田”字,但决不可与农村之“田”同日而语。油田的各个二级单位,主要分布在湖北省境内的潜江、荆州、沙市等7个市县(现今又扩有山东寿光市、广饶县,湖南省衡阳市及川西某几县)。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江汉油田(当时称五七厂)就有厂区内的免费公共汽车(汉江边的红旗码头到潜江县广华镇,全长约20公里。也有定期免费发往武汉、沙市、天门等地的长途班车)。油田行政级别虽说为地区级,但已和武汉军区的显赫不可同日而语了。

将刘丰安置到江汉油田当寓公,上面显然也是费尽周章。虽然虎落平阳,但江汉油田还是倾其力,将刘丰一家安置在油区最繁华的向阳油田处。

刘丰的夫人朱荣珍,因原从事过教育,故安排在油田最大的中学——向阳一中当校长(正科级。这一切当然都是奉上面指示行事)。

刘丰一家五口,一男两女共三个孩子。但两女不是亲生,为领养(具体情况不明,有知情者请联系)。三个孩子男孩最大,不过二十出头。

刘丰安置在油田处时,六十四岁。中等身材,干瘦老头,除了每天早晨外出散步,平时从不出门。散步时双手后背,不疾不徐的步态,虽还能看出有军人的身板,毕竟也是身躯佝偻难掩了。刘丰从不和外人说话。

他夫人是我们的校长,很热情,常邀约几位未婚男女教师去他家玩。无论上家多少次,老人刘丰都不言不语,旁若无人,永远是在沙发或藤椅上看报或书。不过,刚进他家时,他都会对客人凝视一两秒钟后再展示一个公式般的“欢迎”示意。

刘丰这时的家,是当年油田职工中最高档的楼房,三层中居二层,面积约八十多平。在他这个家,我第一次见到了洗衣机。朱校长说,洗衣机很方便,就是衣领和袖口还是要用手搓。

刘丰夫人、我们的朱荣珍校长,当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她当时不过五十多岁,一米六上下,曾经十分美丽的容貌,已眼皮塌拉,面色病黄,短发,走路倒雄赳赳的,看来是长年军营环境的熏染结果。她抽烟,手指早被熏黄,总像刚刚睡醒。

她当校长,不时走进课堂听课。她从大世面来,对油田的教育现状隐忍不发,她知道,全国的教育状况大致一样。没见她训过人。那几年,每逢上级或本系统的教育大检查,我都因为从来没有“备课笔记”而和领导争吵,早已是众目怒视的刺头。

朱校长来后,开始也有过教学检查,也循例先“检查教案”,我依旧没有教案。我说,要查教学质量就查学生的考试成绩,我态度傲慢。朱校长却没有生气,还同意我的说法,没有像过往的所有教育大检查,都将我作刺头对待。

慢慢我觉察,朱校长之为校长,她似乎心思并不全在教育上,除了不时听课,她总还像心中装着什么、在等待什么、在盼望什么、在思考什么。尤其是她走路时的神情。1981年,我渐渐不安份教育而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朱校长却劝我:“不要走,教育界将来会评特级教师的,你是第一个能评上的,只要有一个名额也要评你!不要走!听我的,一定不要走!”1981年听到会有“特级教师”这档子事,我只当奇闻轶事,一听了之。

向阳一中当年高中教研组的那些老师,也不知受什么影响,办公室最中间永远放置着一张康乐球桌,每天下午,没有课的人就打康乐球。很热闹,很像早期天门工人俱乐部的棋牌室。

原向阳一中校址


1980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上课铃响刚一会儿,朱校长抽着烟又来到我们教研室。向阳一中是小学初中高中一体,小学部有自己的校长。朱校长平时只往我们高中教研组串门。这天打康乐球,我竞技正酣。大伙习惯地招呼声“老太太。”老太太扔下烟头,不言语,拿过我手中的球杆,一弯腰,埋头,瞄准,“倏”地一杆出去,竟是三仔入洞!掌声加叫好,让老太太接着打!老太太却毫无兴趣:“唉,不打了。”

“老太太,怎么像有心事?”

“唉!”叹气。

“老太太有什么心事,说给我们听听,有什么难事呢?说不定我们能帮上忙。”我说。

“你们帮不了,连管理局保卫处都没有帮成。”

我不信邪:“那也不一定。您不说,怎么知道?”

老太太:“你行吗?”

我:“您先说来听听呀!”

老太太:“今天最后半天了,媛媛招工没能报上名。要是拖到明年,怕是就没有机会了。愁死了。”

油田子女的招工有自己的政策,孩子一满16周岁,就自然成为石油工人。1977年我多次遇到这样情况:上午上课某某学生还坐在教室听课,下午上课就没有这个学生了;或今天放晚学某某学生还在,可第二天早上这个学生就不见踪影了。一问就是“上班去了。”

1979年开始,子弟招工,已慢慢不再这样自然而随意,而是要进行文化考核。但考核完全是形式,能否当上工人,真正的条件还是户口上的年龄。那时候是“拨乱返正”,英明领袖华煮席“抓纲治国”,对一些有明文规定的条条杠杠,各级各地执行得还是非常严格的。

朱校长的养女朱媛媛的年龄离招工要求有两个月距离,一直报不上名。油田管理局的保卫部门和劳资处出面,也没能解决,爱莫能助,报名还有半天就截止,老太太怎能不急?事后老太太对我分析说:W.G结束了,一年比一年正规,以后要凭考试招工,媛媛那小学文化哪有希望!

校长的养女朱媛媛,名字很美丽,长相却难对观众,只有一张几乎是圆规画出的脸倒与“媛媛”二字相符。眉毛杂乱,脸黑皮糙,嘴边有颗黑痣,两眼不大,没有少女的光泽;最明显的是,嘴唇上有容易识得的茸毛,身高约莫一米五。实在想象不出一位开国少将的家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养女?

显然朱校长爱朱媛媛,为招工的年龄问题,开国少将的夫人朱荣珍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江汉油田虽然很牛,但六十年代高峰期生活人口达20万的油田,其户籍却掌握在潜江县王场派出所的铁皮柜里。

当年的王场只有一条街,一泡尿能屙到头。

朱媛媛想招工,把出生日期改大两个月是唯一办法。这是硬件。

人生的命运和机遇,往往只在一刹那间,有时也只在短短一句话。假如1971年8月煮席南巡,武汉军区政委、开国少将刘丰,不给李作鹏(?)打那个电话(“主席不赞成自己的老婆当自己办公室主任”。这句话朱老太太曾亲口对我说过),刘丰就很可能不会成为“死党”(七·二0时护驾功莫大焉!),不为“死党”,就不会被安置到江汉油田,就不会让养女朱媛媛招工受阻。

历史虽然没有“如果”,但逻辑却是存在的。

为女儿招工而改个户口日期,竟难倒往日尊贵的开国少将、堂堂武汉军区曾经的政委夫人。

我无缘见识政治巅峰中的少将夫人,但眼前具有高超康乐球技的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却是一位血肉鲜活的平凡母亲。

我说:“老太太呀,原来是要给媛媛改户口呀。这还难吗?”

老太太疑惑中看到了一丝希望,恰如“十年”中的走红语言——她看到了“救命稻草”。

“你有办法?你有关系?你王场派出所有关系!?”

“如果是三天前,我没有关系。但今天有了。”

“打什么谜语呀,你小子寻老太太开心呀。”

“您别问。什么也别说,现在刚上班,户口本给我,这就去王场。”

王场派出所,我没有认识的人。但我有几分把握去试试。

行政相当于地区级的江汉油田,有自己的《江汉石油报》。走出十年文化沙漠的石油人,也同样如饥似渴地盼望有不同于样板文化的精神食粮。

1979年四季度的一天,《江汉石油报》副刊整版刊登出一篇小说:《心事》。小说的调门虽然没有完全摆脱“革命气息”,但作者以散文诗的语言大胆地描写了当时的文艺禁区---爱情。

当时的轰动效应,限于篇幅,就此打住。只说其溢出效应之一:小说发表后,油田有几位文学青年聚集到了《心事》作者身边,一个文学青年小组于是诞生。俗话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哪有青春不文青?

这个六人小组中,有油田处供应站干部田崇贵。田是潜江人,十分厚道,脸上永远是笑。一笑,每根眉毛都像在鞠躬作揖,两排白牙都像要伸出来握你的双手。



《心事》的作者时年三十,外人认为其婚姻属老大难,另册在编。田崇贵热心,为他的潜江老乡说媒。一女貌美贤淑(绝无虚言,但尊重起见,不出芳名,简称H),且是体制内职工,自带饭票。田崇贵不仅热心,还心急,第一时间就引来女子见面。

《心事》作者当面表示考虑几天答复。但作者的姓名及基本条件,田崇贵已介绍给H的亲人——据说是唯一的亲人、姐姐。

就在《心事》作者未答复婚姻之事前,出来了朱媛媛要改户口生日之事。

王场派出所直接掌管户籍本大权的,正是H的唯一亲人、亲姐姐。因妹妹H的年龄已不再是可长久晃荡的年纪,姐姐希望婚姻事成。

改户籍日期的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心事》作者没有客套,单刀直入:“我是某某,来为朱媛媛改户口。”

姐姐也直接:“油田管理局几次来人没给办。”

边说边取户籍专用章,全过程不出5分钟。

朱媛媛招工后,给我们教研组送来过喜糖。

朱媛媛现在该是55岁了,她生活得怎样?几十年中我们从无联系。如今刘丰与朱校长已去世。今天回溯此事,一是向老友田崇贵致歉,当年绝无利用婚介之意。二来是要说出我的人生体悟:生活并没有故事,只有逻辑。

开国少将刘丰,老太太朱荣珍,朱媛媛,H女,田崇贵,本文作者,大家各自活着的年代,早已被国家逻辑所主宰。马克思说过,我们在决定自己的时候,已经被社会所决定了。

因此,活在当下,不必太认真。人生的浪花并非朵朵绚烂。

最后,引孔尚任的唱词作尾: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

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

俺曾睡风流觉,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

莫愁湖鬼夜哭,

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

旧境丢难掉,

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

放悲声唱到老。


 2019年4月20日 于北京


【编后记】曾经炙手可热的军界大佬的女儿,欲当普通工人,因年纪差两个月,被一纸规定挡在门外,束手无策;一个全国性大油田的招工,一个小场口的派出所女“户籍”民警“一妇当关”,就可以卡住;一介穷书生,因文出名,阴差阳错成了救命稻草,竟马到功成。一段令人唏嘘的稀奇故事,一篇现代版的《拍案惊奇》。然而,作者说了,生活没有故事,只有逻辑。多么富有特色的逻辑!多么痛的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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