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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母亲:七旬儿子喊妈妈

默雷細雨 鸿渐风 2023-04-30

写给母亲:七旬儿子喊妈妈

 

默雷细雨

 

妈妈:

 

您好!

 

整整50年了,半个世纪,也许别人说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而我却觉得很短很短。五十年来,隔不了多久,我就会在梦中见到您,和您说话。

 

妈妈,您是196893日下午三点多钟走的,被癌症折磨了三个多月后,您终于得到了解脱。当时,我一直抱着您,共振了您生命最后的一分一秒,眼泪早就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您走之前所说的话,我记得很牢很牢。那都是您的遗言啊。50年了,我时常想和您说说话,在今天这个日子,我就借个公家的词说说吧:儿子在这里向您汇报哩。

 

妈妈,您走的前两天,自知要走了,请三光哥(李三光)给全家照了一张相,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合照,也是您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照相。如此珍贵的照片,可惜我们还是遗失了。请您原谅呀,频繁的盘屋(搬家),遗失的东西何止一张照片?从新中国建立到您离开我们,我们住过的房东不止10家吧?就是说,19491968年,平均不到两年,我们就得搬一次家,这其中不算19581959年,住河街王昌华家吊楼下面的茅厕。那是把茅厕填平后的家,四面用草包遮挡,用一条麻袋剪开两侧,朝西挂在一根横木条上,就是家门。如此频繁的搬家,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不是很难保住的呢?

 

妈妈,您走的前一阵,那个女孩c-e差不多天天来我家,您是那么喜欢她,她一来,您就盯着她看,每每把她看得好羞涩,看得她羞涩地低下头,看得她礼貌地露出浅笑,她那很得体的浅笑,逗得两个酒窝也闪烁得那么甜蜜,像两个唧唧喳喳的雏鸭。她的浅笑仿佛能减轻您的疼痛,您就叫我同她“出去走走。”那天,她给我送来一双自己亲手告底的新袜,你当时躺在躺椅上,露出得病几个月后唯一的一次笑意,那样苦涩,那样欣慰。您说:“这我放心了,你不愁找姑娘了,就是老大……唉!

 

妈妈,女孩c-e本是我同学,用房东熊家姐妹的话说就是,“天门街上再找不到怎漂亮的女孩。”

 

妈妈,您是知道的,女孩c-e不光特别漂亮,她的善良也少见。她是独生宝贝,家有房屋出租,在我家每天为买柴买米摞脚顿手的日子里,她有次给了我80块钱。我们家什么时候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

 

妈妈,是的,我和c-e最后没有生活到一起,但这与她和我都无关,也和我们四类分子家庭无关。她从来不在乎那顶帽子,就像这世上根本没有帽子这个东西,她家没有帽子,是普通人家。至少在您走后的37年中,我和她都有信息交往。但人各有命,她后来拥有了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我一直都在祝福他们幸福的家庭,您放心,就像您记住了她,她也一直记得您哩。

 

妈妈,有人说,您是累病的。

 

妈妈,和平街居委会对面的熊家,是多么善良的一家人!她们家的后院是空地,隔壁是天门眼科名医李恒丰家的高墙。妈妈您因为和熊家姐妹十分亲热,我们已经搬进她们家了,不久后您竟提出,要买些砖瓦,在她们家空空的后院,靠李恒丰家的高墙搭一间“偏耍子”,熊家姐妹想都不想就痛快答应了。她们也说我们七八口人挤住不足20平米,怎么挤得下?

作者友人李川为其母绘制的“挑水图”


妈妈,为了这个“偏耍子”梦,您做小工,挑卖水,给餐馆劈柴,从渡口头和熊家巷的河坡挑菜,爬坡上岸,每挑一百斤能赚一角到一角五分钱(视目的地远近);夏天的夜晚,您巴望着下大雨,您披上蓑衣可以出北门到下鹰桥去扳鱼,补贴家用。一次,您扳到了一条20多斤重的鲤鱼,您高兴得把我从梦中弄醒,说“明天买柴米的钱有了!这条鱼可以卖上10块钱不止!”可是第二天外婆知道了,却愁得戚戚泪流。外婆信佛,吃了几十年长斋,她说20多斤的鱼要好多年才修成,已经成仙得道了,把它扳上来卖掉,是要得报应的。外婆的担心不幸成为事实。19685月的一天,您在给东湖边的针织社挑染纱水的中途,下身突然涌血不止。医院初诊就明确:晚期癌症

 

妈妈,50年前您走出医院的一幕,至今还令我心酸恍惚。而最令我垂泪的还有这一幕:1968830日,从沙洋农场医院回天门,没有公路,坐下水轮船到岳口,从岳口到城关,我们一路一截,求助顺道的空板车好心人。到了城关郊区,早就身无分文,形同乞丐。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挨到龙头湾机械厂附近,您支开我,扑向路边的水塘要寻短见,幸好我回头及时,我抱住您嚎啕痛哭……这一幕,我怕再想起却又年年想起。那还是江汉平原的酷暑时节,我们母子抱着在地上挣扎,汗水把灰尘果透全身……妈妈,我不能再想了,眼泪已止不住了,滴落键盘……,这一幕,50年来,每出现一次我都是以泪洗面。

 

妈妈,95日,是您走后的第二天。您为“偏耍子”攒下的一百口机瓦和五百口红金条砖,姨夫蒋干清(小编注:作者在本号发表的《鸿渐街上的此人、此事》一文中写过此人)就急不可耐地来板车拖走了,您为“偏耍子”向您的亲妹妹、我们的幺姨借过钱。借了多少,我们不知道,蒋干清没有和我们明算账,他什么话不说就拖走了全部砖瓦。

 

妈妈,您走了,街坊四邻异口同声地叹息: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子的娘,这家人的箍桶蔑散了。

 

妈妈,您走了,父亲虽说还在,可他被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四类分子帽子早压得不人不鬼。那天下午三点多钟,您解脱了,走了,我们兄妹哭得天地不忍,您自然听不到了,父亲也大放悲声,他六神无主,边嚎啕边竟也和我们兄妹一样哭喊着只叫“妈妈!妈妈!妈妈!”在家庭巨变面前,他张惶得失去了起码的理智。

 

妈妈,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子的娘,这是几千年中国社会的心酸告诫。妈妈,您走后,我们又搬了家。这一次,不是房东熊家姐妹让我们搬,而是信佛的外婆说人在别人家死了,对房东家不吉。这样,我们就搬到了西门雁叫关周祖元家。

 

妈妈,周祖元是独子,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年轻,还没成家。他在家的时间不多。不知什么原因,从没见过他父母,只有一个80多岁的祖母。祖母病卧,常年住堂屋。两间房,周祖元住正房,偏房住我们一家。一张床挤六个人,包括刚六岁的、妈妈您最放不下心的我们的妹妹。您的大女儿在厨房每天夜晚临时搭铺,没有外人,也就不需要厨房门。您的大女儿给周祖元的祖母端茶倒水,老人几乎每天都只吃一顿,当自己动不了时,您的大女儿就为她做饭。我后来才知道,这也许就是不怕我们是四类分子家庭、且又是稀汤泼水的人家,周祖元才肯租屋的原因吧。

 

妈妈,雁叫关没住多久,又是不到两年。这次倒好,我们不必再租住处了。1970年,湖北省革委会下发文件,要纯洁城镇人口,将城镇的21种人一律赶到农村去。哪21种人,即使在当年也没有人数说得清,但四类分子家庭是首当其冲必须下去。

 

妈妈,那年您的大儿子在鸿渐街秤铺做事已经10年(1961--1970),可按政策也必须下农村。他属城关镇手工业联社,联社大约20多家下属厂社,家庭有四类分子帽子的子弟也有10多人,再加上联社外的单位,恐怕21种人的子弟在天门城关有百十号人之多。但这些人都在观望,也互相之间你抵我我抵你。

 

妈妈,联社在“动员”时,有人直接点名抵你的大儿子,可因他在秤铺做毛主席像章和石膏像,曾经是骨干,单位戴主任就力保他。哪知他沉不住气,“看你们还抵不抵!”一气之下就报了名。这样,到真正失去城镇户口下农村的,联社最后只有竹器社的何家振和您的大儿子。哪想到他和何家振刚刚下到小板农村,上面又下来政策,不搞21种人下乡了。可惜他那时年轻,没有听懂民间这句话:“政府的政策、正车,是不断车动转动的,今天一车一个样,明天一车又是一个样,还不如车糖人的。”

 

妈妈,唉,您的大儿子还是太年轻了。

 

妈妈,下乡10年后,1980年,他又回到了秤铺。不过,那时归了塑料花厂,这是后话。您不要急,我以后再向您汇报他的情况吧。

 

妈妈,21种人,这是一个多么凄风苦雨、血肉模糊的数字,至今想来这个数还是叫我心惊肉跳。这不是一个数,而是一部巨大车轮,它无情地、让人猝不及防地碾压过来,它傲视人世间的一切,人的生命算什么?泰山压顶,天崩地裂。它说历史的车轮要滚滚向前,势不可挡。它说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如果说连省革委会的文件也没有明确是哪21种人的话,那么,这“一切害人虫”就把这个概念说清楚了。真是佛家大智慧啊,不明白者明白,明白者不明白,这21种人都在害人虫中啰。

 

妈妈,也是这一年,1970年,21种人之一,您的大女儿下乡到了城关北门的耀家新场,带着8岁的您的幺女儿。父亲带着您的两个小儿子,一个14岁,一个11岁,下放到了石河坟禁公社南巷大队。

 

妈妈,想不到这个被称为三根光棍的家,从此因祸得福,有了属于自己的窝坐,政府的安置款盖了土坯屋,再也不必循环那每约两年搬家一次的规律了。但这个乡下的屋,并不属自己,而是和另一户下放的四类分子张银宾住一起。

 

妈妈,张银宾也是历史反革命帽子,老两口年近七十,膝下无一儿半女,他本是城关服装社的职工,裁缝,是令人羡慕的手艺人,但被21种人的政策框住,就下了乡。要是您在,不知又要为这两个老人流多少泪。因我知道您心太软太软。我清楚地记得,您无数次地把并不充盈的锅中食物,舀出后送给街上著名的娇邪子,我也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我家住戏院边的善堂,您给孤寡老人王爹(),邵婆,黄婆浆衣洗裳、送茶送水。您要是遇到走路颤颤巍巍的张银宾俩老下放农村,您一定会大放悲声的!妈妈,母子连心呐,您的儿子我也是这样啊,写到这里,我的心也还在为张银宾俩老颤抖不止啊。

 

妈妈,14岁的您的三儿子,从此就和农民一样栽秧割稻挑草头。他只能拿六分工分,但也总算没在城里吃闲饭,他的双手能挣工分啦。您11岁的四儿子福气不错,背上书包,在南巷大队的小学开始上小学一年级了。

 

妈妈,想不到父亲下到农村,反倒比在城里人舒服得多。在城里,每天要操心找小工做,也要去河边挑菜卖劳力,也要去五一、大众餐馆等地方劈柴。总之,他结束了做一天望一天的有规律无保障的日子。农村没有小工做,没有菜挑,没有要劈柴的餐馆,他有些失业的感觉;而两个儿子,一个要栽秧割稻,一个要去南巷小学读毛主席语录(那些年,小学语文课唯一的内容就是毛主席语录),这样,父亲就堂而皇之地要在家烧火做饭洗衣裳,他不必干农活,他要做家庭妇男。

 

妈妈,一个14岁的半劳力,即使出满工,也挣不了多少工分,除了三人的死口粮,还需要工分去抢工分粮。

 

妈妈,您虽然也是卖劳力的穷苦人,但您还不了解农民口粮的来源。您耐心听我说说。生产队每年产出的所有粮食,首先要给国家交比例不少的公粮,然后还要留出下一年的种子。那么,剩下的才做全队的口粮。但这口粮又要分为人头粮和工分粮。人头粮,就是不管男女老少,见人就一般多,全队的人头粮约占口粮的四成。余下的六成,就按各人出工的多少,按工分再分配,这样可以鼓励多出工。以工分再分粮,这就叫抢口粮。

 

妈妈,三根光棍的这个家,只有半个劳力,能抢回的口粮微乎其微、粒粒可数。您的两个小儿子那时正长身体,吃不饱,平时好对付,一到春荒时节,父亲便提前几个月不剃头,把胡须留起,然后长须飘然,挎着篮子,拄根竹棍,牵着小儿子,过佛子山,到京山县的地界上去讨米要饭。

 

作者父亲墓碑照,伴随一生的称号如实铭刻


妈妈,这种靠讨米要饭度春荒的日子一直到1980年结束。而让我哭天无路的是,1980年政府给四类分子摘帽,父亲去公安局办手续,公安局查遍档案,却说父亲不是四类分子,不需平反。这就是说,我们一家人几十年的血泪和屈辱就白流了。含血喷天。妈妈,您在天国50年了,早该看透了阳世红尘,一定不会为这白流的血泪生气的吧。


妈妈,50年来,您的遗言有一句是,“千万不要参加任何党派,那是挨不得碰不得的事,要不是你父亲参加过国民党,我们一家就不会遭这些恶手。”

妈妈,50年来,您的这句嘱咐我记得很牢。我1976年有了国家工作后,每到一地,都是冒尖的业务骨干。多次被动员写申请入党,我都婉拒说,我还做得很不够,我对党的认识还很不够深刻。谁都知道,要当官就必须有党票,当了官就有很多便利。1982年,我调到山东,在我人没报到,就已被指定为科(局)级负责人,闻讯后我和土皇帝般的人物差点打起来,理由是:“你连我都没见过面,凭什么要我当官!”这事当年轰动一方也震动一方。我当时最敏感的反应是,接下来你就该要我“自愿入党了。”

 

妈妈,我记住了您的遗言,如不然,仅凭能力,我早当上官了。可是,当官后,在这小偷“帮助”反腐,二奶“帮助”反腐,闭着眼都能抓到贪官的当下,我也会锒铛进去的。只是,妈妈,也有不得已的时候,我还要汇报一件事:57岁那年,一顶不算很小的官帽也天上掉馅饼,还是砸在了我头上,但我坚持,只按要求把官名印在名片上而远离一切实务。

 

作者母亲墓碑照


妈妈,50年后的今天,我还是想您,念您。您42岁就离开了我们,您为儿女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受过的屈辱,桩桩件件我都铭刻在心。天门一帮朋友办了一个《鸿渐风》,我借这块宝地以上向您略做50年来的点滴汇报。我就想和您说说话。

 

妈妈,我知道,50年了,您在天国依然在眷顾着您的儿女,虽然我已七旬,想起您,还是要急急地再喊一声—

 

妈妈,--妈妈,--妈--妈!

 

您的二儿子

2018年8月28日于北京

 

本篇责任编辑:路人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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