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子：乡语中的“跑”字

Original 雪梨子鸿渐风 2023-04-30

“跑土匪”

雪梨子

曾读过汪曾祺先生的一些散文，其中有篇《跑警报》颇能勾起我的乡思。该文是回忆作者在西南联大读书时躲避日机轰炸的事。

汪老先生对于这个“跑”字很感兴趣，认为『“跑警报”不似“跑马”、“跑生意”那样顺通，但是大家就这么叫了，谁都懂，而且都觉得合适。相比“躲警报”和“逃警报”，躲，太消极；逃，又太狼狈。惟有这“跑”字于紧张中透出从容，最有风度，也最能表达丰富生动的内容。』

这只能说是散文大师的诙谐幽默与借题发挥了。生长在苏北的汪曾祺先生未必知道“跑”字在西南官话中，就是“躲、逃”之意，充满着“消极”、“狼狈”之意，毫无“从容”可言，更谈不上什么“风度”可说。“跑警报”的“跑”，对于生活在湖广云贵川的人来说就是灾祸来临！

我的故乡湖北属于西南官话圈，也有“跑”的活用，不过不是“跑警报”，那个时候湖北的大部分地区都被日军占领，之前是“跑日本人”，日本军占领后，维持会出面，呼吁大家回来从事生产、生意和生活，百姓们又开始继续他们的“岁月静好”。但很多没有日伪军队驻扎的区域，即所谓的“敌后区”，那就是各种势力相继出没，有土匪，也有打着抗日名义的非嫡系国民党军队比如一二九师和中共的游击队。对于那些纪律严明的队伍，百姓商家还好说，无非就是征粮，从自己的口粮中匀出一些就可保一时平安，但对于某些来路不明的势力就麻烦了，这样的流寇就是乡人眼中的“土匪”或“湖匪”。他们常常靠绑架富绅、抢劫商铺来过日子。所以我的父辈祖辈们对“跑土匪”有过痛彻心肺的记忆。和其他方言地区说“躲土匪”、“逃离土匪”是一样，何谈风度？

他们不光是“跑土匪”，也“跑”官，比如国民党，当初从广东北伐过湖北，各地的民众照例是要跑一阵子的，待乡绅出面呼吁，新政权张贴安民告示，事态才平静，那种民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情景要么是发生在两千年前，要么就是现编出来的。从普通的市井小民来看，官和匪是一样的，都是属于要“跑”的对象。而且官匪之间可以随时转换，比如某些被称为“匪”，占据该地久，就变成了“官”；而以前的“官”，则成了现在官眼中的“匪”了。所以，草民们对官与匪都害怕，担心他们抢劫一气就走；也都不太怕，是因如果匪徒一旦坐稳，也会出安民告示，鼓励大家回来从事生产。最怕是是官或匪坐镇时间太短、变幻太频繁。

鲁迅先生曾引用其老家绍兴一带百姓的比喻“空皮鸭”，说的就是同一个道理。饿着肚子上台的无论是官还是匪，百姓都得跑，因为这是一只“空皮鸭”，掠夺的凶残度肯定高过坐久了位置的官或匪。在我的父辈那一代人中，对于“跑”字，是惊心动魄刻骨铭心的痛。记得是八十年代后期的某年春节，由于改革开放，政府给企业、个体户“松绑”，经济逐渐好起来，百姓开始过上人样的日子，那个年也过得有滋有味，不仅有翻饺子、玉兰片，还有白糖金果、酥糖等高档过年副食了。但人有个毛病，就是一旦日子安稳些就爱回忆过去的时光，我们家也不例外，谈年中，说着说着就讲到了母亲当年“跑兵荒”的情形，那时都传说日本鬼子四处找花姑娘，于是城里的女孩少妇都要用灶里的灰（锅帽烟子）抹脸弄成丑八怪出逃……。母亲一高兴，扳着指头开始数那些年的“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