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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雷细雨:李远域老师刷过秤?(知青际遇之一)

默雷細雨 鸿渐风 2023-04-30

李远域老师刷过秤?

--我的知青际遇之一

 

默雷细雨

  

天门中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化学教师李远域,之前在山西省介休县教书。他曾有个外号:“刷秤的”。

 

文革到1967年下半年,天门城关的下乡知青除极少数外,绝大多数倒流回了城关。1969年,文革正如火如荼。春天的一个夜晚,倒流知青各家家门突然吼声如擂鼓,叫人魂飞魄散。很快,约200名倒流知青分别被集中到生产、和平、建设三个街道居委会。惊魂恐惧中,所有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噩运将降临。整整一夜,恐惧加春寒,瑟瑟发抖、蜷缩在角落的男女知青们没有人来训话,也没有人来告诉他们犯了什么罪。天亮后,知青们听到的是同样一句话:“今明两天必须返回农村!不听话的,就等待着无产阶级专政!

 

谁不惧怕无产阶级专政?那是铁拳。

 

倒流返回农村的知青中,有刚新婚不久的李远域夫妇。

 

李远域不是知青,他本在山西介休县教中学,山西武斗惨烈,李远域以天门人的精明洞悉时局,避开纷扰乱世,已经三十三、四岁的他,要在天门找对象成家。新婚不久,就不得不随倒流回城的知青妻子返回农村。

 

返回农村知青点,先要坐上水轮船到拖市,须再走40多里才到达。先倒流一年半载再返城,尤其是成家结了婚的,过日子的锅碗瓢盆、四季换洗,一样都不能少。下了轮船,三五、七八人结伴而行,手提肩扛担子挑。走在乡间田野,看桃红柳绿,远看逃荒要饭,近看盲流知青。

 

这时的李远域无人认识,他挑着衣物及盐菜坛子,猪油罐子,豆四坛子,约莫四五十斤。听说是同队“家属”,看样子比所有人都大十来岁,同行的我有意看了看李远域。当听说他竟是高中教师时,我无论如何不能把他的“尊容”与神圣的教师身份等同:他中等身高,可身体早发福,这就显得敦胖,映象突出的是,他略呈圆形的脸,头发已开始谢顶,前额宽阔得让人首先就被他的额头吸引,当你正以生疏的眼光盯住那硕大的额头时,他却对你嘿嘿一笑。这一笑,他的第二个特征便叫你永难忘怀——嘴大唇厚,因为笑,上下嘴唇却翻卷,像有唇边的酒杯。总之,这绝非想象中的人民教师模样。

 

当然,人民教师并没有固定统一的模式,但看惯了革命宣传画中的模样--白皙,眼镜,面容清癯,弱不禁风……这才是人民教师吧。再看眼前的李远域,如说他是杀猪的,不会有人怀疑;说他是天门街头贴锅盔的,尤其贴切,他黑里透红的皮肤,如不是支碳火长年的炙烤怎么会是这等成色?然而这一切终归是型似,当你直视他沉稳自信的眼神时,你会瞬间逆转:五官,唯一蕴涵气质的只有眼睛。而他的眼神坦然自信。他是教师。

 

零零星星地与他的妻子、我同队知青的试探中,知道,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化学系是他第二次考进北大时的专业。之前,第一次是北大法律系,因见识了那个时代“模拟法庭”的恐怖,几致“嚇得说不出话”,只好退学再考,后被北大化学系录取。我推断时间,大致在1957年前。

 

俗话说,远路无轻担。就在同伴们私下纷纷猜测李远域的身份时,李远域早被坛坛罐罐压得大汗淋漓、腰酸背驼。顾不得脸面,他靠着路边一颗老杨树,两手抓住前边扁担,往上一操、再顺势一揎,最后人靠着老杨树往地下一阅(yuè),坐倒地下。

 

他这一阅(yuè),知青妻子惊慌而脸失色,河东狮吼:“抽(chóu)筋砍脑壳(kuò)的,把豆四坛子鼕(dóng)破哒!猪油坛子,盐菜坛子都鼕(dóng)破哒!”新婚丈夫不如几个盐菜坛子心疼。还好,由于包裹严实,有热冷四季衣物垫底,坛罐都没破。

 

就是那刚才扁担往上一操、再顺势一揎,最后人靠着老杨树往地下一阅(yuè)的一幕,让同行知青王某来了灵感,一个外号诞生:“(李远域)像个刷秤的。”

 

取出一个传神经典的外号需要天赋。比喻,型似,神似,或当事人的典型语言、动作、服饰、特长、经典故事,一切都可提炼出外号。默雷细雨就给一同学取过“条(tiǎo)花”的外号,因为这同学家贫,冬衣棉花通体条(tiǎo)露在外。

 

这位同队知青王某,只读过三年小学(同队知青平均读书不到小学六年级),却极有艺术天赋,他模仿某街道歪脑壳领导,可谓一绝,也是他的保留节目。但凡三五知青相聚,他学歪脑壳走路挥手说话,总要把人笑叉气:“咹,这个这个,阶级斗争,就是要让你死让我活。让你儿子儿孙都翻不起梢!”伴着手心向下,轻轻地连按三次的动作。

 

“像刷秤的”,是神似?型似?从前城关镇手工业联社、供销系统,在农忙季节,要响应政府号召,怕农村人没有时间上街,就要派人送货下乡。而秤铺工人去乡下修秤,又不同于供销系统送货,他们不拖板车,只挑吹糖人模样的工具担,他们叫圈乡,他们去乡下修秤。知青王某此刻把刷秤工人的挑担圈乡与李远域的揎担一阅(yuè)叠影,真可谓惟妙惟肖。先前所有对李远域的描述比喻,都不及“刷秤的”鲜活满当。这个比喻本是咬着耳朵说的,但看到靠树而坐的李远域后,大伙还是忍不住掩口讪笑,加上刚才妻子不顾颜面地吼骂,李远域便上来了书生脾气,脸一红,也不看大伙,自顾坐在地上慢条斯理口念“顺口溜”以自嘲:

 

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

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

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运蹇。

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的人轻贱。

不读书最高,不识字最好,不晓事倒有人夸俏。

老天不肯辨清浊,好和歹没条道。

善的人欺,贫的人笑,读书人都累倒。

立身则小学,修身则大学,智和能都不及鸭青钞。

 

大伙楞住了,开始两句以为是顺口溜,可后来越发听不懂,听得懂的只有一句“不读书最高,不识字最好”。顿时大家尴尬,不知如何收场。

 

坛坛罐罐没有摔破,妻子也觉得刚才的吼骂过份,忙拉李远域起来赶路:“别的不说,一罐猪油得十几斤肉票,黑市上肉票也不好买。起来,还歇,天黑就赶不到了。”可是李远域肥胖,拉不动,我忙上前帮忙。李远域借坡下驴,我借机叫了一声“李老师”,他显然感到暖心。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戴眼镜的,他起身时说:“你听得懂我刚才的顺口溜。”我答:“越听越觉得不是顺口溜,我只听得懂两句。有点像元曲,但我元曲读得少,不敢肯定。

 

“就是元曲!调名《朝天子》”。

 

这是我所不知的调名。看着他踉踉跄跄挑起担子,我忽然觉得,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只有李远域这模样才真正像个老师吧。我认真说:“李老师,恁郎慢些,两只手要一前一后抓住绳子。”他脸红了,感激地冲我笑笑。

 

我敢说,几分钟前还因“刷秤的”这个名头笑得忍俊不俊的知青们,已经在内心自责了。可以肯定,李远域的这个外号就像一片云彩,来了,却又很快无影无踪。

事实也果真这样,在后来长时间的交往中,再没有人说起过这个外号。

 

回到生产队后,知青们遇到一个严重问题:倒流城关期间的半年、有的近两年,生产队一律停发了知青口粮。(以此为诱因,我所在的大队知青不久后与当地农民发生了震惊天门县革委会和军管会的大型武斗事件。另文“知青与六·二八”。待述)。

 

我和四位女知青多次与队里乞求口粮无果。那天皓月当空,我们到保管员家。夜晚组团上门,虽没有半句威胁话,但保管员还是颤颤惊惊讨好似的去仓库把应分的口粮发还。

 

我们上家找保管员迁延了时间,返回时,忽然倏地一下,渠道边的树下猛一声吼:“兑--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应声蹿出一条好汉,月光映照着赤膊,手中一把斧头,拦住去路。这汉子是李远域。他的举动行似李逵剪径,他的赤膊酷是胖大和尚鲁智深。其妻说,你来做耸事?答,怕你们遇到坏人。

 

随着文革的日益无序,李远域在我们知青点滞留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山西的时间。知青点十来个知青,只有我与他有交往以致渐渐热络。他有一个短波收音机,我总在夜静更深时抱着这个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小,贴着耳朵收听敌台。

 

李远域讲过他在山西的一件事:

 

两个老师,合谋要检举一个有偷听敌台嫌疑的同事,可每当同事的收音机夜晚传来调换频道的嘈嘈喳喳声音时,只要室外有点动静,那同事就立刻调到中央人民广播台。于是这两个老师分工合作,却连续半夜蹲守四天都一无所获。两个老师毫不气馁,第五夜,那嘈嘈喳喳声音又在寻找敌台。于是按照预先分工,一人在门外突然砸门,乘收音机来不及换频道,冲进去,将收听人死死抱住,另一人突然砸破玻璃窗蹿进室内,调大音量并保护好收音机,同时大喊“有人收听敌台!”证据被抓到了,此人被军管会判刑四年

 

我对李远域老师说,我不怕,我蹲在棉花地里收听。旷野上的豸虫浅吟低唱,伴我寻觅外面的世界,暗蓝天空的星辰,引诱我进入精神的海洋。真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光灿烂,若出其里。在我难忘的知青岁月中,李远域老师的短波收音机成就了我最美好的文化生活。我和李远域老师相处的几年中,他的收音机晚上十点后,几乎都在我手里,他每天入睡前,就默契地递给我收音机。

 

1972年春天某日,我在屋前看刚刚重新出版的郭沫若著作《甲申三百年祭》,李远域过来,见是这本书,说:“诡异,现在怎么会出这本书。”我:“这是毛主席肯定过的书。恁郎看过?

 

解放后这是第二次出版了。

那还有什么诡异之说?

 

李老师亮了亮嗓子,说:“你翻到最后一页的倒数第三段。‘大凡一位开国的雄略之主,在统治一固定了之后,便要屠戮功臣,这差不多是自汉以来每次改朝换代的公例。自成的大顺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没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农民利益的运动早迟也会变质,而他必然也会做到汉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说是断无例外。’

 

我惊叹李远域老师的博学,他背得一字不差。

 

这是刚刚出版的书,恁郎就看过了!

我读北大时看的是1954年出版的。

是有些诡异。”我和他心领神会。

 

但我也对他的化学教学有兴趣。

 

他说:“现在教书那都是日巴弹琴。”但还是讲了一件事。

 

我刚到介休一中不久,学校要组织听我公开课,由于没有教材,由我自选内容。都知道让我讲公开课只是一个过场。没有教材,我想,山西煤多,我就讲《煤的形成》。

 

“这也是化学知识吗?”

 

有化学知识也有物理知识。煤是植物遗体经过生物化学作用和物理化学作用而转变成的沉积有机矿产,是多种高分子化合物和矿物质组成的混合物。煤是亿万年前大量植物埋在地下慢慢形成的。但我重点讲这个亿万年漫长的时间中,既离不开水,也离不开太阳的作用,这其实是有用的废话。问题在于我绕过很多过程后,把这堂课的重点落在了一句话上。‘通过煤的形成,我们更相信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那就是,万物生长靠太阳’!

 

讲到这里,李远域得意地笑了,我听出了他笑声中的狡黠。他翻卷的嘴唇,像朵怒放的荷花。

 

向往外面的世界,我总想听听山西的人情风物。

 

李远域说,每届全国运动会,自行车所有项目,冠军都是山西队,因为山西自行车多,男女都骑。我来你们大队这长时间,还没看见一辆自行车。还有,高中的女学生,夏天在家里也是不穿上衣的。一次家访,进了学生家,十八九岁的女学生,上身全裸,见老师进门,并不慌张躲避,只是随手拿把大巴扇挡在胸前,另只手依旧给老师倒茶。

 

我不信,李远域说千真万确,他自己经历的。说着还示范了巴扇挡胸的模样。

 

恁郎看不穿上衣,就心里没有……吗?

 

其实,男人们倒霉就在下面那东西,只要不让看见,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这话我不同意。照这样说,瞎子就不会有男女之事了。同样,一个三岁的男孩,就是让他看见了裸体女人,他也不会发生事情的。这是个存在与反应、内因与外因的哲学问题。

 

哦,是个哲学问题,你还真不简单。是听说一个干校老头在教你学哲学,那好,我有个哲学问题,你帮我去问问。

 

好,我问,什么问题?

 

某事物定义为A,其内涵将A画个圈,那么,圈内是A,而圈外就是非A。我的问题是,那么这圈上的点是A还是非A?

 

李远域的这个问题我很快就去干校问了那个“老头”。

 

“老头”是河南叶县人,1938年去延安参加革命。他如何回答李远域的问题,这就是《风雨如晦待鸡鸣——我的知青际遇之二》的内容了

 

天中百年校史上对李老师的介绍


李远域老师2009年不幸去世,其妻今健在,居老天门中学原教工宿舍。他的女儿艳波听说在深圳是一个业务很强的中学教师。

 

此文谨作为对李远域先生的怀念,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他是一位无法忘怀的朋友。

 

默雷细雨2018年8月21日于北京


【本篇责任编辑:路人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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