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耕：聊斋歪编（六题）
【编者按】吕桂田，字雲耕，自由撰稿人。武汉知青，长期在天门从事教育工作，现居深圳。著述颇丰，先后以丹顶鹤、勿忘我、杨柳风、蟾宫桂、樨地、草芥、诗耕等笔名在各地报刊及网络媒体发表现代诗、近体诗、小说、散文、杂文、评论、歌词等文学作品，以及书法、篆刻作品。出版有约90万字文学评论集《精美诗歌赏析》四卷。现任“中国原创歌词音乐网”总编。应《鸿渐风》编辑之邀，欣然赐稿。
【题记】暇馀心无旁骛，辄以笔耕助欢。敷衍成文，无非道听途说；形诸楮墨，实乃耳濡目染。偶或自出机杼，多因灵光乍现。聚沙集腋，渐次成篇。
伐邪恶难作讨檄，弘正义惜无鸣剑；
姑借谐谑以讽诫，聊销块垒于笑谈。
拙文眇乎其小，足可为人解颐；妄言姑妄听之，愿共诸君勉旃！
《聊斋歪编》六题
诗耕
一、灭鼠灵药
某日，有专鬻鼠药者设摊道左，皤巾一方，弇地为席。赫然丹书曰：“最新科研成果——高效无毒气体灭鼠剂545。”死鼠十余只，杂然横陈；鼠药二三堆，叠垒成丘。“三洋”一部，响遏行云。卖药者且比且拟，口若悬河；涎沫溅射，妙语连珠。其辞曰：“老鼠药兮老鼠药，老鼠食之兮难逃脱；硕鼠触之兮蹦三蹦，尕鼠嗅之兮立毙命；货真价廉兮药效高，信誉第一兮讲三包；最新成果兮从速买，良机错过兮不再来；药一卖完兮我走了，到时愐我兮何处找？”似歌似呼，抑扬有致，谐谑之态可掬。霎时观者如堵，先有哂者噱者，嗣有叹者抃者；间有刨根问底者，插科打诨者，然鲜有探囊取钞者。
喧阗未已，忽一人持僵鼠盈握，豕突入围，意色扬扬。谓卖者曰：“汝言不谬，此药神矣！”环顾众人曰：“审如其言，屡试不爽，此乃昨夜毒杀者，特携来以之易药也。”众见状，疑窦顿释，咸争沽之，予亦倾囊夥购。一时青蚨如雪，纷纷飘向卖者。卖者腰橐渐鼓，面色渐怿。收款付药，迅如传梭。须臾告罄，卖者拱手一揖，道声“聒噪”，从容径去。
先是，吾庐患鼠，窃食隳衣，洞壁啮牖，终宵滋扰，几无宁时。苦之既久，不虞陡获灵药，自当视若连城，翼翼揣归。
是夜，遵嘱而投，拆包觑之，稻米数十粒，混以白粉些许，嗅之亦无异味。先以数包散施鼠常出没处。夤夜，但闻鼠声吱吱，时久乃寂。窃喜丑类末日至矣，快意撩心，不复得眠。未晓即起，视所投药，泯然一空。移柜挪箱，冀得鼠尸。犄角旮旯，冥搜殆遍，了无踪兆。以为毙诸户外，亦不为意。
次夜，投药数倍于前，决意必族其类。夜未央，复闻鼠声迭起，踔腾蹿跃，追逐嬉戏，较昨夕尤烈。心甚惑，屏息张目以窥之。时月华透窗，依稀可辨：但见鼠祖鼠父鼠子鼠孙结队成群，熙熙攘攘相率来矣。见彼药饵，欢叫雀跃，叨嗑作声，似啖佳肴。俄顷，食之净尽，复归阒寂。
又越夕，更倾其所余投之。适卧床，未及瞑目，即闻鼠声大作，直如闹市盛会。不堪其扰，遽起呵喝，声倏息。稍顿又作，复呵之，喧嚣如故。心愤急，持物乱击，始四散窜逃。
翌日，捃集残饵，交一医友化验之：大米面粉而已。愠而觅鬻者，杳如黄鹤久矣。
歪编氏曰：江湖游侠儿，亦忒黠矣，无怪乎人皆谓之“卖当者”。区区鼠药，值几何哉，乃至惨淡设局耶？视谋未逞，则狼狈侜张，上下其手，必欲诱人入彀乃已，殊可恶也。然细忖之，似亦毋庸过责，彼并非言之不预，或缘惧泄天机，不便晓喻耳。
试戏解之：所谓“最新科研成果”者，犹言出笼不久之鬼点子也；“无毒”者，乃暗示老鼠但食无妨也；“545”者，“无此物”之谐音也；“药一卖完我走了”者，已明言一走便“了”也；“到时愐我何处找”者，大实话也——爪哇国云遮雾障，渺不可即，矧人海茫茫，何处找来？由是观之，卖药者亦滑稽可人也。岂其逢场作戏者耶？抑托于药以儆世人耶？悟及此，上当者气可平也，怨宜消也，鉴戒之可也。
二、鸡腿谐闻
余友吴君曾为吾言，彼于石驿师范执教时，有同仁某，胸墨无多然自诩有术，且酸腐悭吝无以复加，乃拔一毛可利天下而不为者也。尤喜沽蜗角而渔蝇头，故人皆鄙之。
一日，庠序庖厨中烹名肴“黄焖鸡腿”以售，物美价廉，购者踊跃。某唯恐“僧多粥少”难如其愿，乃隧入人隙，捭搡直前而争市之。愿既果，沾沾形色。然细觇他人盘中，则怏意顿生。较之数四，终觉已所购者逊于人甚远。嗒然若失，心怫郁懊丧莫名；饥肠辘辘，涎淋漓举箸不定。
诸同仁怪而问之曰：“胡不茹乎？”某忸怩有顷，始支吾而言：“吾之鸡腿，蕞尔如斯，汝辈之鸡腿硕大如许，何其悬殊乃尔？”众皆相视窃笑。
中有喜恶作剧者，惺惺作态以审之。良久，正色曰：“甚矣哉，夫子之迂也，奈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吾侪之鸡腿乃鸡之后腿也，汝之鸡腿乃鸡之前腿也，——前腿小而瘠，后腿丰且腴，盖常理也。龀龄童犹能明之，君何颟顸之至耶？”
某闻之，恍然似悟。以掌拊首曰：“然，无怪如此矣！”既而怨，怨而愤，愤而怒，终至拍案而起，曰：“岂有此理！鸡前腿奚独鬻我？厨子可恶，诓欺人也不亦太甚乎哉！”径寻炊者理论。
炊者乍听茫然，再听懵然，三听愕然，四听哑然。当众揶揄之曰：“奇闻也，怪闻也，闻所未闻也，不才虽老粗，然混饭有年矣。唯知豚犬牛羊有前腿后腿之别，未闻禽类如鸡者亦有前腿后腿之分也。少见多怪，一至于斯，惭愧惭愧，今蒙赐教，茅塞开矣！”言讫大笑，众亦哄堂。
当其时也，某犹不忿，旋忽顿悟。赧颜如血，羞汗似雨，无言以对，悻悻然溜之乎也。
自是，谐闻不胫而走，或笑谈涉某，咸以“鸡前腿”呼之，反不以其名称也。
歪编氏曰：大凡私欲熏心，必患得患失，皂白莫辨。见利趋之若鹜，见义避之若兔，自以为得计，以为人皆痴，我独智，殊不知多有弄巧成拙，出尽洋相者。如某君之荒唐，遗笑柄于一时，俾斯文扫地，为众人所不齿，不亦悲乎！
三、瞽者
瞽人暮行，杖藜探路。时晚心急，步履匆促。前有窄渠，疏忽未之觉，将踏入。忽闻身后高呼：“过过过……过！”瞽者方欲道谢，呼声尤急：“过过过……过不得！”“不得”二字尚未出口，则瞽者已跌入渠中矣。
渠水及股，渠壁极陡。极力攀爬，然苔滑如油，屡攀屡败，遂以十指抠入岸壁，双手交替作攀岩状。行将至顶，壁土崩圮，訇然落水。反复如是，竟不能登岸。衣袂尽湿，淋漓若落汤鸡。
喘息稍定，立渠底怒詈之：“何物歹徒！如此缺德，欺我目盲，陷我窘境，找骂耶？”
呼者急拽其上岸，致歉不迭。曰：“吾口吃，无恶意，实则恐尔跌伤而急欲相止也。”遂一笑释然。
歪编氏曰：世间好心致坏事者，不寡矣，可悲也夫！而目瞍偏遇口吃，于期期艾艾间铸成大错。然巧合亦足可捧腹矣！
四、憨大胆
沙岗坡村有马闯者，绰号“憨大”，泼皮也。酗酒嗜赌，言粗行鲁，体壮硕而性剽悍。且喜寻衅滋事，人莫敢惹。尤以胆大名噪一方。或独行偶遇虫虺，漠然不避；或酩酊酣卧荒郊，略无所惧。是故人咸呼为“憨大胆”。
一日赌归，会村人群聚纷议，爰驻足听之。谓有一乞丐，馁毙于村西乱葬岗，邋遢猬缩荒塚间，有猎黄鼬者旦取诱器，不意目见，遂倏闻闾里焉。
有胡冲者，亦好事之徒，瞥见闯，立撺掇曰：“人皆谓汝胆大，敢与吾一博乎？”闯曰：“博以何物？”对曰：“吾偕汝先适丐所殒处，甄其确址。汝可聊备草具，比及宵分，赴以哺之。翌晨携众验视，若丐口果有饭食，则吾出资宴汝；若爽约，则反宴吾，可乎？”闯大笑曰：“么眇细事，有何难耶？汝输定矣！”拍胸慨允。
时夕阳在山，暮色未暝，亟与冲往觇之。顿饭功夫，抵岗，纡回逡巡，终于荒坟间赫然见丐尸。闯试以足触踢之，业已僵挺。乃取络石藤色赤者拧搓为绳，系尸侧荆枝上为志。事既毕，偕与冲归。
是夜未央，闯即备饭前往。时值夏末秋初，蓼风飒飒，林木森森；磷火飘忽，流萤明灭。间有狐兔，闻声遁迹。蛩鸣唧唧中，忽阴云四合，松月朦胧。遂于没膝荒草中摸索蛇行。
闯惯夜出，习为常，了无怖意。践石拨棘，寻向所志，然循环往复，竟无一获。久之，驻足细审，则丐尸竟近在咫尺，而枝上绳标已无踪矣。
闯亦不暇多想，急趋前，以饭纳填其口。然丐齿咬合甚紧，坚如固扃。无奈辅以枯柯，撬之始开。继以哺，甫一入咽，则咕噜有声，丐竟吞之。闯微诧，犹未在意。复一填，又吞之，如是者再。闯始惧，汗毛森竖。旋见丐瞠目如杏，舌吐盈寸。闯惊悚万状，失措间，竟泼饭于尸面。“妈呀”一声，鼠窜而逃。
寒鸦乍啼，陡又一惊，颠踬仆地，起而狂奔。突闻身后跫音咚咚，似有逐者。且疾呼曰：“尔何逃？速站住！”其声诡异凄厉，如鬼哭，如狼嚎，辽响四野。奔益急，呼益厉，闯牛喘未敢稍息。
终至家，汗涔涔衣衫尽湿，双履无存，赤足寖血，濡红一路。倒卧床笫，心犹砰砰。
先是，冲衣鹑衣，蓬毛髮，垢面容，佯扮丐者。先于闯至，释闯所志绳，弃置草中，冀其不易觅得也。又移丐尸于异处，覆以枯草败叶掩蔽之。窥伺闯至，即屏息僵卧，李代丐尸。嗣又装神弄鬼，追呼不辍，而闯则浑然弗察其诈也。
后闯大病月余始愈，自是颓萎如蔫苗，不复畴昔之戾气矣。犹恐悔约惹众耻笑，不得已而偿冲宴。乡人私谑曰：“吓破憨大胆，赔了杖头钱！”嗣后多年，犹作谈资。唯不与闯说破玄机——盖恶其行也。
歪编氏曰：鬼魅怪妖之事，原本虚妄不经，然籍载口传者亦久矣夥矣。致僻壤之民笃信之，非其愚也，盖传闻镂骨铭心而先入为主，所谓三告投杼是也。以胡冲之恶作剧，致马闯于半死，足可验证也。矧俚语常谓：“人吓人，吓死人”，信然。岂足为怪哉！或曰“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亦模棱之辞，不足为训。
若论艺高胆大，亦有谚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诚可警骄矜而勉谦谨，蠲祸端而免招辱。惟世人慎思，视作规箴，可保无虞也。
憨大胆亡命而逃（作者手绘）
五、呼爷付费
邑有石彪者，暴发户也。忽一日心血来潮，欲炫富。遂于闹市道侧置案几，倩人兔楮书曰：凡有跪呼“彪爷”者，呼一声即付百元，然须一跪一呼。如欲复得，须起身再跪再呼。发声须洪，吐字须清，俾围观者认可始能兑现。一言九鼎，众人作证。
初，人咸视为做戏，一笑而散。俄顷，则又蜂拥蚁聚。或有跃跃者，终碍于脸面而耻为之。
待既久，有愣头青痞子捭众直入，跽跪彪前，三呼“彪爷！”彪曰：“规则言明：一跪一呼，始付百元，尔一跪三呼，违规矣，作废矣！”众皆哄笑。
痞子起而复跪，呼曰“彪爷好！”彪莞尔曰：又违规作废矣！众又哄堂。痞子未解其意，茫然无措。爰有善谑者打诨曰：汝多说一个“好”字矣！众又捧腹。
痞子起而复跪呼，跪呼而复起，洊迭为之。彪询众人曰：尔等闻乎？众人齐应曰：未闻！笑声雷动。
痞子跪而高呼，如是者凡十。众曰可矣！彪愿既遂，骄矜谓众曰：今又多一孙子矣！立出千元与之。痞子甚喜，遽怀之去，竟无赧色。
众皆侧目慨叹，戳其背而鄙之。亦不乏非议彪者也。
歪编氏曰：钱一多就发烧，竟挥金如土泥，遭唾弃而不觉，犹洋洋而得意。真俗不可耐之徒也！解囊如此慷慨，何不拯危济贫，而独资无赖耶？
又曰：人为钱而无耻，而无耻何以为人？夫复何言，惟儆效尤！
六、呼爹付费.续
挚友村夫先生阅《呼爷付费》后，为吾言：彼年轻时，在某工厂就职，有工人某，当众放言：凡呼其为“爹”者，呼一声即付费一毛。彼时下班，围观者皆相互揶揄而怂恿。正嬉笑间，旋有某某趋前问曰：“汝言当真？”某对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某某即“呼爹”不绝，某亦即呼即付，囊中钞尽，而某某则不依不饶，赓呼不辍。众人前仰后合，鼓噪弗已。
某遍搜衣袋，空空如也，窘极而求饶。某某曰：“饶汝易，第当反呼我为爹，否则不可！”某无计，终允之，遂呼某某为爹。众人绝倒而闹剧落幕矣！
歪编氏曰：上述笑料，诚俗谚所云“偷鸡不着蚀把米”之翻版也。博众人偶或一乐可矣，若步其后尘而效仿之，则至蠢也，止增笑耳！
作者所著四卷本文学评论集《精美诗歌赏析》
【编后记】《聊斋歪编》（六题）编罢，不禁要为作者别具机杼的文思与厚实的古文功底击节叫好。文中所述，无非耳闻目睹之市井趣事，然状情摹物惟妙惟肖，写人写景拟声绘色，兼有精粹点评，洞烛世事人心。盖此类笔记小说，源远流长，从六朝志怪，经唐宋传奇，到明清笔记，一脉绵延，至蒲松龄氏蔚成大观。先生继先贤风骨笔意，虽为小品，实属力作。诚如迅翁《中国小说史略》所言：“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警世醒人，善莫大焉。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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