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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钩:涂尕楼子

月如沟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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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尕楼子村边一角


涂尕楼子


月如钩


涂尕(gà)楼子,书面语言应该是“涂楼”,无奈湾子内外的人叫“涂尕(gà)楼子”叫惯了。很小的一个村,分成了三片,即上湾(最大),下湾,邓湾,共5个生产队。


我们家是下湾的。下湾西北是一座小土山,我小的时候,那里是长满灌木藤蔓的,叫“林子山”。山的东边坡地,基本上是坟地,山的东南面,一道缓坡下来,沿着东南坡道就是村民住房。一部分房子朝东,一部分房子朝南,我们家住在即将由东转南的地方。门前的小河沟也是由东转南的,按风水学说,这也算是“玉带缠腰”。


水塘的真正转弯处有一座小石拱桥,整个下湾的人家,有三条出路:东边一条路联通上湾,小石拱桥一条路联通南边的大片田野。田野之间有一条南北向的很宽的水沟叫“泓(hōng)沟子”,沟北是水田,种水稻,沟南是湖田,种棉花小麦。沟南东边还是天门县管辖范围,沟南西边属于五三农场。那时五三农场是湖北省农垦厅直辖,却属京山县,如今好像划归荆门了。西边的一条路挨着林子山山脚,联通的也是大片田野,不过,这边的田野不属于天门,是京山的。


“泓沟子”


我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去挑猪草,挎一个竹篾提篮,带一把小铲或者镰刀,到山坡田埂剜野菜喂猪。如果是春夏时节,我们就去无人看管的“京山的田里”割捞籽(紫云英)、油菜苗、豌豆苗回家喂猪。同伴中有人发一声喊“有人来了”!大家就提着篮子疯跑回家。如果没有人路过,我们会挖一些野菜盖在篮子里的庄稼上,大大方方走回去。夏天,我们去打青草——棉花田里,田埂边,山坡上。清早我们把田埂上或者山坡上的地皮草铲干净,翻过有土的那面朝上晒着,到黄昏时用铲子拍打掉土,搂出草,装在大大的背篓里。小小的我们蹲在地上把背带挂在肩上,肯定是背不起来的,得有人在后面帮忙提着背篓。大家都互相托着提着背篓,然后站起来,把一背篓的草背回家。


草要抖散在家门口的空场地上,继续晒几天,直到干透了,扭成一大把一大把的干草捆,冬天卖给养牛的人家。还有秋冬时节,我们也会每人背一只大背篓,带着镰刀去割柴,各种灌木的枯枝、茅草。也是小伙伴互相帮忙提着背篓,每人背着几倍于自己个头的柴草回家,再扭成小把,我们叫“捂(wū)把子”,用来烧火做饭。


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是八十几近九十岁的人了。她现在常感叹的一句话是:“那个时候做活做得要死,郎格做法,都穷得翻盘,没得吃的,没得穿的。这时候的人好轻散,三下两下把田里的活做完了,一天到黑打麻将”。


我记得那时候,每天早晨社员们集中起来听队长拿着个话筒派活。贫下中农的活儿轻松一点,脏活累活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在田里干活到吃饭时候,大家都看着村里的那根高杆上的红旗,红旗降下来了就回家吃饭。有一个武汉下乡的知青名叫“江洛琪”还是“姜洛奇”的,村民们总拿他的名字开玩笑说“要回去吃饭了,将落旗”。那时候村里的知青,无论是姜洛奇或江洛琪还是唱样板戏的李丹还是在村小学教书的熊桂兰,都比后来的知青作家胡发云名气大。白天大人们总是在田里干活,晚上还要出夜工,一般出夜工都是打谷搂草、小麦脱粒、剐棉花桃子等。我曾跟着妈妈出夜工去砍饼。不知道村里在哪里拉来了那种棉籽榨油后压成的棉饼,有脸盆那么大,很干很结实,每个人拿着一把蔑刀砍成小块,好送到地里做肥料。时不时有人偷偷放一块到嘴里吃,我也吃过,很香,但粗糙苦涩。


我们小时候最盼望的,是大人们被派的活儿是在家门口的禾场上。村里有两处大禾场,一处是晒棉花的,还有一处是打谷打麦的。晒棉花的禾场上,地上打了一排排粗壮的木桩,木桩上绑了又粗又长的竹竿,竹竿上铺了芦苇杆编的帘子。因为是专门晒棉花用的,就叫做“花帘子”。但在演样板戏的时候,舞台的三边都是用花帘子围着的,只留台面。后来有了黑白电视机的时候,信号不好,屏幕上就出现很多道杠,我们就会抱怨“看个鬼,都是花帘子”!


每天从田里捡来的棉花被一个个大衣兜装着,扛回来晒在这帘子上。大人们负责翻晒和给棉花分级(就是把那些开得不好的发黄的发霉的花朵拣出来),如果白天没晒干,晚上就连棉花一起把帘子卷起来,等第二天再打开接着晒;如果晒干了,就把帘子上的棉花收在仓库里堆在一起。我们最喜欢做的,是一大早趁花帘子还没有打开,把木桩上绑的长竹竿当单杆玩,在竹竿上翻过来翻过去。或者晚上大人们收棉花时,在仓库里爬棉花堆。现在想想,当时玩得其实很危险,如果陷在棉花里面是有可能窒息的。但那时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危险,大人们也不管我们,大不了吼几句“埋在里面捂死你”。


打谷打麦的禾场上,总是有好多石磙,石磙的两头有凹孔,用于套上木架子,用牛拉着碾压稻谷。孩子们就在禾场上翻跟头,撞腿(就是每人搬起自己的一只脚,单腿立着,用膝盖去顶对方)。赶羊(就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在稻草堆麦草堆钻来滚去爬上爬下,大人们最多吆喝一两声“呔唿哨啊”。所谓“唿哨”,我找不到准确的普通话词语来翻译它,大概就是烦人的意思吧。我们当初就那么玩着,待到回家,身上沾满了麦芒和稻草屑,一身油汗,门前的堰塘里洗一把,没有听说谁皮肤过敏出问题了。但N年之后我在城里,法国梧桐的黄色绒毛飘了一点在脖颈,就引起了全身的皮肤过敏,在医院打点滴。


下湾的那个林子山,我们小孩子原本是不敢去的。因为东边坡地都是坟墓,怕鬼,大人们还说林子里有蛇。我妈说我们家的祖坟会年年长高一点,一方面是后辈们年年春节后和清明去培土,另一方面是坡上偶尔下大雨冲下的土正好堆在坟墓那里。据说这山上就在我们家坟墓那一带,有一只银母鸡领着一群银小鸡,晚上出来觅食,白天消失不见。有一次,有个耕田的老头晚上扛着犁赶着牛回家,月亮底下看到这群银色的鸡。他挥鞭打死了一只小鸡,母鸡跳起来啄瞎了他的一只眼。然后他把这只银小鸡捡回家了,直到把这块银子花光,才治好了他的眼睛。还据说山上住着一只金牛,也是晚上出来吃草,白天消失不见。另有一个老头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晚上去找到了这只金牛。可这只金牛不肯过桥,这个老头牵着金牛一走到桥头,金牛就停步不前。老头花了无数个夜晚去亲近这只金牛,一次又一次,无论怎么赶它拉它,它就是不过桥。最后一次在挣扎中,老人掉在桥下淹死了,手里有一小段牛绳,也是金的,后来,就用这小段金牛绳的钱给他打了棺材。


老人们总喜欢讲这座山上的这些传说,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名有姓。还有人去山上到处挖,企图找到银鸡和金牛。学大寨的时候,坟地一律被平掉,林子山变成了田地,种过荞麦红薯,因为太贫瘠,也不好引水上山,基本上是糟蹋了种子又糟蹋了山,没有改造成良田。直到退耕还林的时代,才又种上了树,但被承包了,打了带刺的篱笆,我前些年回去,绕行了半圈,没有进去。


绕村池塘


涂尕楼子有一件很血腥的事。村里一个当兵的人随国军撤退台湾,家里留下了一妻一妾,妻子没有生育,妾生有一儿一女,非常漂亮聪明,儿子叫建成,女儿叫天蓝。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制,妾被赶走,后来就疯掉,跳下一道高坎自杀了。妻子带着妾留下的一双儿女来我们涂尕楼子讨生活。我们喊她“吴新婆”。我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建成已经娶妻生子,天蓝还没嫁人。据说某人看上了天蓝,吴新婆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他。等到运动一来,建成就成了“敌特”,被活活打死。我的父亲也是同时被打的人,好歹捡了一条命,所以我也略知一点建成的消息。但我太小,不记得具体细节了,只记得建成被抬回家门口,全身没有一寸好皮,整个人肿得不认识了。有人用黄表纸覆盖在他身上,然后用热的草木灰铺在黄表纸上,随着建成的惨叫和浑身痉挛抽搐,草木灰立刻被血水浸透。


据说建成下葬时,吴新婆说他喜欢读书,家里也没有书,就把一本《语录》让他带着。不知怎么被告发了,又被挖坟刨尸。


建成的妻子后来改嫁给一个姓柴的烧窑的外地人。我二哥当时也在窑厂干活,听说柴师傅经常见神见鬼,夜晚会看到建成出现。柴师傅就祷告:“建成哥,你不要吓我啊,我帮你把娃娃抚大呀”。建成的小孩叫“立新”,我弟弟和他一起玩的时候,叫他“柴立新”。我妈妈纠正我弟弟说,这是建成的一咔根儿,不要喊他“柴立新”啊。后来,建成的妻子带着立新随着柴师傅走了,直到现在,我再没听到他们的消息。


现在的涂尕楼子,青壮年外出打工多,留守老人多,楼房也多,垃圾也多。沿着村子的那条“玉带缠腰”的小堰塘,变成了臭水沟。以前春节一过,社员们就去挖塘泥给田里上肥,既清理了河道淤泥,又有了肥料。现在不再清淤了,泓沟子也成了臭水沟。曾经灭钉螺,消灭了血吸虫的村子,又成了血吸虫疫区。林子山朝东住的人,大多搬到小堰塘外面,新建了几排南向的住宅,两层楼的,很整齐漂亮。

不过,我听说整齐漂亮的楼房里住着一二十个娶不到老婆的光混汉。

 

(责编:春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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