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桂腾芳：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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榨 坊

文/兰桂腾芳 

乡村食用油加工厂,俗称“榨坊”，也叫“土榨坊”。土榨坊里没有“洋”元素，设备是土的，工艺是土的，工人更是土的，原料也是本乡本土的，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是土的。土棉油，土麻油，土菜油，都是原汁原味的原生态食用油。没有提炼也没有精加工。不是色拉油不是调和油，是地地道道的烹调油。

榨坊的榨油机，其实是不叫做“机”的。就是一套木制简单装置——杠杆。乡下人都称之为“榨”。有了大型的榨油机器后，就有人叫土榨”了。传统的叫法是没有“土榨”“洋榨”的。其实，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洋榨”，乡下人的自谦是一种另类的矫情。

土榨是用坚硬结实的榨木制造的。江汉平原的榨坊都是两台木榨并排安装在榨油间。木榨长约二十米。中间也就是木榨的榨油装置，由四根小桶粗的榨木立柱构成一个扎实的框架，框架的顶部和底部又用四根与立柱同样粗的扎木联结。底部埋在地下一米多深的地方，用几块巨大的方石块压着。石块上面安装一个油缸以备储油。上部就是压榨机构了。

一台木榨恰似一架天平，中间一个支架挑着两个杠杆。木榨的四柱框架就是两个杠杆的共同支点，也就是木榨的支架。木榨杠杆的支点在杠杆端点上，动力臂和阻力臂在同一侧，而且力的方向也相同。木榨的两个杠杆都是用两根大桶般粗细、十米左右长的榨木构成。支架上并排四根巨大榨木的顶端。这四根榨木的头就是榨油机的核心机构。四根榨木上面排放这若干大木块和木楔。都是为榨油添加压力的。杠杆的尾部也就是动力臂的力点部位。由四根五米左右长的圆木架起一个直径约三米的木制花架式定滑轮。又是一个省力机械。滑轮上理所当然就是缠绕着麻质缆绳。缆绳的一端紧紧地扎在滑轮框架的外圈上，另一端系在滑轮的支架上。定滑轮的轴是一根大碗粗的榨木杆。木轴上也缠绕着同样粗的麻质缆绳，一端固定在木轴上，另一端紧紧地扎在杠杆的尾端。工人在地上拉动定滑轮外圈的缆绳，定滑轮旋转带动木轴一起旋转。木轴上的缆绳随之缠绕。杠杆就会被缆绳提起来。杠杆真正的动力不在定滑轮上。定滑轮只是起辅助作用。杠杆的动力是一块超过四分之立方的长方体巨石。石头安装在一根约五米长的方形木条上。木条上等距离分布着若干小方孔。木条自下而上地垂直插在杠杆的力点上。

杠杆做功时，由两个工人操作。一个人一只手扶着布满方孔的木条，一只手拿一根圆柱销插进木条的孔里，另一个人拿一根约五米长的撬棒插入木条上的圆柱销的下面，然后再撬棒的尾部用力往下压。又是一根杠杆。四两拨千斤的杠杆。定滑轮省力也是杠杆原理。滑轮的半径为动力臂，木轴的半径为阻力臂。一台木榨如此多的杠杆。辛亏榨油工人不是阿基米德，要不然他们找到了撬动地球的支点，地球不知道要改变多少次轨道！插圆柱销的工人用两个圆柱销轮流交替地往上依次移动。就这样巨石就慢慢地吊起来给杠杆以动力。巨石的重力就成了杠杆的动力。支架两边的杠杆也是轮流作业的。待到两边地杠杆如同天平的两个力臂平衡时，食油就在油缸里笑了。

榨坊只有木榨是榨不出油的，得有原料，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哩。也就是说，光有榨油间是不能够榨油的。还要有烘培间、碾碎间、仓库。仓库又分原料库和成品库。原料库又有棉籽库、芝麻库、菜籽库、生料库和熟料库。成品库分油库和饼库。这些都是必需的。牲口棚也是不可少的。

烘培间设备不多，就两台炉灶、两口大锅、两把木掀、两把竹扫把、两个篾撮箕，场地却比较大。烘培熟了的原料就撒在空场地上。便于冷却，必须撒开，撒得越开，冷却得越快。原料烘培就像家庭主妇炒“炒米”一样，工人拿着竹扫把当炒米帚子，在锅里将原料翻来炒去。有的原料又像焙焌米茶一样操作，只是工具不是锅铲而是木锨。往锅里添加原料用篾撮箕，把焙熟了的原料撮出锅撒在场地上同样还是用篾撮箕。熟原料等到冷透后就移到熟料库去，等待粉身碎骨的碾压。

焙熟后的棉籽、菜籽、芝麻，通过高温火燎的烤炼后，还要接受彻身透骨的磨研。槽碾就是拷打它们的刑具。碾碎间的设备更少，就只一台槽碾。槽碾是由若干个弧形石槽拼接成一个碾盘。又有若干个直径约八十公分的圆形片状石块分布成几个碾碟。碾碟安装在同碾盘一样大小的木架上。两石加一木构成的二加一组合，就成了槽碾。槽碾一头牛没有能力拉动，要用两头或者几头牛。马的特长是跑长途，跑运输就由马上场。“老黄牛”唯有俯首甘为苦力活。单枪匹马的榨坊加入到粮棉油联合加工厂的集体团队后，联合加工厂的柴油动力机取代了牛的岗位。从此，牛就永远地离开了榨坊。

槽碾在榨坊里比牛多奉献了几年，也随之下了岗。接替槽碾的是一种叫“夹子”的设备。“夹子”，顾名思义，就是改“槽碾”的碾碎为“夹碎”。也是一种简单机械，一台铁架，上面是添料斗，中间是两个紧挨着的一米多长、大桶般粗的大铁磙，下面是出料斗。传动轴通过皮带盘把动力经过皮带传递给两个大铁磙。两个铁磙相向旋转。添料斗的待碎料源源不断地掉到两个铁磙中间被夹得粉碎。粉碎后的油料又掉到出料斗，流进装料的箩筐。升级换代后的设备，与传统的设备相比就是不一样。占地面积小了，粉碎效果好了，加工速度也快了，还是机械化好。

油料进了榨坊就成了待宰的羊羔。欲过鬼门关，却又不简单，过了一关又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粉身碎骨后的油料还有几道鬼门关要过。接下来面临的就是上甄过蒸。过蒸没有专门的工作间，而且不能有专门的工作间，必须与榨油在同一战壕里并肩作战。因为过蒸的釜甄炉灶与榨油机的四柱架并排在一起，准确地说，上蒸和榨油是一道连贯的工序，不可分割。蒸熟了料必须紧接着上榨，千万不能够让其冷却，趁热打铁才能成功，趁热压榨才能出油。在釜甄上操作过蒸的工作由榨坊的掌班师傅执掌。掌握油料蒸熟的火候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油料蒸熟了，再受压榨。最残酷的折磨往往在最后的环节。

经过千锤百炼的油料终究逃脱不掉榨干油脂的下场。油料来到榨油间，首先进入釜甄接受水蒸气的猛烈攻击。油料遭受火旺水热进攻之时，榨油工人把两个约六十公分口径的铁箍叠放在一个木砧上，再铺好稻草等待油料的到来。其实也不用等。工人刚刚把稻草铺好，掌班师傅就把蒸熟的油料倒在铁箍里了。榨油工人用一个木板先把油料匀整地铺平，然后把稻草翻过来压在油料上面，再踏上两只脚踩住稻草。此时此刻。工人手脚联动。手一边翻盖稻草，脚一边踩压稻草。脚手一边操作，身体一边旋转，转三百六十度。接着走下来端起油料和稻草组合放到榨机的油缸上面，也就是两个杠杆的共同阻力点的下面。一层一层叠起来。叠到设置的高度后，油料就要接受镇压了。随着工人们的“起——”、“落——”的号子声，黄澄澄的食油顺着叠起的铁箍瀑布一样地往油缸里流。香喷喷的油香随着荡漾的微风幽灵一样地王鼻孔里飘。若是榨芝麻油，油香更浓，香飘更远。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油料被榨干了油脂，压成了枯饼，还是免不了继续遭折磨的痛苦。油饼多是被粉碎后撒到地里去肥田。粮棉油加工厂多购置有“碎饼机”，为农业服务。传统的榨坊是没有这项服务的，即使是愿意提供这项服务，也有心无力，没有机器就没有这个能力。于是，农民们只有把坚实硬梆的油饼刀劈斧砍，再用碾米的石碾碾碎，这样的饼末才可以去寻找其最终的归宿。

乡村榨坊的油料一般都是兑换进来的，粮棉油加工厂的油品也是兑换出去的。偶尔有拿油料来换钱的，也偶尔有拿钱来购买油品的。榨坊没有专职人员负责兑换与购销业务，榨坊会计就做了这个兼职。大都是先兑现换，惟有棉籽是大宗业务，只能赊账。农民们从扎花车间把棉籽直接转到榨油车间的原料仓库，也免去了许多麻烦。棉花收获季节，乡村榨坊没法把油生产出来，这也是榨坊赊账的不可避免因素。

乡村榨坊有一个谚语：“熟人吃水，生人吃油。”这句话，是榨坊的会计说给我听的。意思是榨坊卖油，熟人买的是清亮的,生人就只好买浑浊的。有一次我去买油，排队排在前面。他把我放在最后,给我的油蛮清亮,他就说了这句话。这可能是食用油的质量鉴别方法之一，清澈如水的就是好油，熟人当然是吃好油了。差油是悬浊乳胶如糊糊样的，那就是陌生人的福利了。不过，生人也好，熟人也罢，粮棉油加工厂的食油是不用为食用安全担忧的。

汉江两岸的土榨坊蛮多，北岸天门境内就为数不少。原黑流公社有两个规模大的生产大队，各有一座土榨坊。一座位于汉江大堤脚下，一座位于天南长渠大堤脚下。天南长渠岸边的榨坊原来是一家私人榨坊，名号为“马家榨”。马家榨在方圆十里八乡的百姓中享有盛名，马家榨老板随着溃败的国民党逃走后，马家榨荒废了几年。合作化后，生产大队利用马家榨的设备又重新办起了榨坊。名号不再是马家榨。也不再是单独的榨坊，成了生产大队粮棉油联合加工厂的榨油车间。工人照旧是马家榨的工人，师傅还是马家榨的师傅。联合加工厂榨坊的服务范围比马家榨更广，粮棉油联合加工，相互配合，共同协作，生产轰轰烈烈，生意红红火火，声誉响响当当。

曾几何时，乡村榨坊已经成了历史，农村粮棉油联合加工厂只是留存在老辈人的记忆之中。清澈透明、味正香醇的食用油及其人力制备工艺正在逐渐演变成久远的传说。

（责编：糊汤粉）

【作者简介】兰桂腾芳。本名王学兰，天门人。荆楚网-东湖社区-荆楚文坛版主，长江网-长江论坛-长江文坛版主，武汉市作协会员。当过物理老师，直接观察过榨坊工人的操作过程，所以把土榨的结构和工作原理写得清晰规范、入细入微。系首次在《鸿渐风》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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