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享家丨周其仁:以色列如何成为创新的国度?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周其仁,知名经济学家、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1950年生于上海,1968年到东北农场插队落户。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大学期间进入国家农委杜润生主导的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参与农村改革的基层调研工作。
大学毕业后,周其仁先后在社科院农业经济研究所和国务院农村发展中心发展研究所,从事改革与发展问题的调查研究。
1995年底到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任教,并应聘为浙江大学经济学院、复旦大学经济学院、中欧国际工商学院、中国人民银行总行研究生院和长江商学院开设课程。曾出任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和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
以色列如何成为创新的国度?
作者:周其仁
来源: 新浪财经
以色列第一位得科学类诺贝尔奖的阿龙说,从小他的妈妈就这样教他:“走进一条河,你可以顺水走,也可以逆水走。但是,你永远要逆水走。”这奠定了他一辈子的人生态度。《塔木德》里也有一句话,大意是“人们都不同意的事情,做起来反而容易”。
最近(编注:2015年),我和三十几位做企业的朋友一起去访问以色列,那是真受到触动。我们通常是白天访问,晚上讨论一下观感。我问过这么一个问题:在这个号称“创新的国度”里,我们究竟观察到哪些新东西?
有人说,所有犹太人的门上都有一个装置(里头装了希伯来圣经里头的一段话)。我说,这种东西国内一些地方也有,那是信教家庭的一个吉祥物,不信教当然没那个东西了,何况早就有了的。还有人说,进以色列海关不要求填入关表。那么一个敏感地区,VISA审查很严格,但只要盖到VISA以后,入关手续极简单,这说明他们对自己的信息技术和安保技术有信心。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新鲜的?在以色列坐大巴,感到司机服务有什么不同吗?到圣城看满街的小商贩,跟国内有什么区别啊?他不也在那儿摆地摊吆喝,整天等着过路的人去买东西吗?特拉维夫的酒店,有什么特别的?固然比我们的宾馆朴实些(没那么奢华),但也谈不到创新。最后,讨论下来大家觉得,也没在以色列看到多少新东西;就直接观察而言,绝大多数以色列人,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以色列国家:
把敢于冒险的人聚在一起
现在以色列人口不到八百万,居然拥有三点八万名科学家!它的国土面积,比北京市还小。但你看它高科技部门,贡献了总就业的百分之十,经济总量的百分之十五,以及出口的百分之五十。至于研发经费高占GDP的百分之四点二,更雄踞全球第一。其他如初创企业、风险投资以及在纳斯达克上市公司数量,则分别名列世界前茅。
最让人刮目相看的,是无论到访哪家科技机构,人家都可以自豪地拿出一张单子告诉你,有多少“改变世界”的关键技术,是来自以色列研发中心和以色列初创企业!
我就问同行的企业家们,究竟怎么理解创新?其实,创新是少数人的活动。创新从一个个新想法开始,但新想法总难以在多数人那里获得响应。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一般总是依托传统、远离创新,甚至对立于创新的。这就是创新的困难所在。那么,在什么条件下,“创新”才变得强有力?从经验看,可能是把支撑创新的力量凑到一起,把有想法、愿冒险的人凑到一起,达到一个起码的浓度,恐怕是所有条件中最重要的。
但是,一旦把创新的要素汇集在一起,创造了奇迹,会让其他看来平庸的部门和人口沾光。比如以色列理发师,就比中国理发师赚钱赚得多。他为什么赚得多?讲到底,是科学研究、科技创新这些活动,有很强的外溢性。
以色列企业家厉害、科学技术专家厉害,但也只是一小部分人厉害。剩下是外溢效果,各个部门包括生产率不高的部门和人,如以色列理发师,也可以分享创新收益的外溢。
其实,人类从来如此。难道我们大家没有享受知识外溢的好处?我们没有享牛顿的福、沾爱因斯坦的光?所有没有直接参加发明创造纺织机、蒸汽机、铁路、飞机、电话、电报直到互联网的人士,其实,多多少少,都沾了瓦特以来创新分子的光。
所以,兴国之道,就是创造条件鼓励创新,特别要把创新分子汇聚起来。同时,把创新成果覆盖到国民经济里头去。最后,连剃头的、扫地的,都一起沾光。
现在大家都承认犹太人厉害。其实,过去分散在各个地方,哪里看得出犹太人厉害?“二战”的时候,被纳粹杀了六百万。所以,现在回顾当今以色列的成就,最早的起源,可能是犹太复国主义那么一个想法:那就是要把犹太人聚到一块,构成一个国家,有个保护壳;然后让里头最厉害的人,创新出成果,去罩住其他不那么厉害的同胞。在以色列以外的犹太人,也是聚到一起,才有更多的裂变。比如硅谷。
以色列教育:
人们都不同意的事情,
做起来反而容易
以色列教育,跟所有其他国家教育、特别是中国教育,是完全不同。我们去了以后在IDC(一家商学院),正经请了一个高学位的拉比(犹太语“智者”的意思,多为传教的长老)给我们讲课。他的题目是:教育怎么塑造了以色列的历史。他用不多的几张PPT,就把问题讲清楚了。
他首先说,所有犹太人,人人从小开始,就要接受两本书的教育:一本是希伯来文的圣经,还有一本叫《塔木德》。后者是两千年来,世世代代杰出的拉比阐释希伯来圣经的思想集合(共二百五十万字,很厚、很厚一大本羊皮书),里头也记录了大量民间智慧、民间故事。
这位拉比讲,他们犹太人从小就拿这两本书读,要反复读一辈子。他说,所有犹太孩子的妈妈,第一责任就是教育孩子,奶奶也要教育孙子,教育是犹太妇女最重要的天职;从小家庭教育,世代遗传。一岁怎么教育?就是给他讲这两本书里的故事。犹太孩子到五岁,基本把这两本书里的故事都听过了。然后就正式跟拉比学习。
拉比很讲究学习仪式:第一天上学一定要穿新衣服,让孩子知道学习是开心的事;对新来的同学,大家要热烈鼓掌欢迎;第一堂课教孩子些字母,是用蜂蜜写在干净的石板上,孩子念完就可以把那个“字”舔掉,或者给小孩发一块糖,每人吃一颗开始学习——使孩子觉得,学习是一件很甜蜜的事情。
拉比接着说,以后犹太人怎么来来回回读这两本书呢?靠讨论式的学习。两个人看一本书: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互相讨论式。它是有点怀疑论哲学,包括对上帝、对“圣经”,鼓励学生怀疑它。犹太人提倡批评式教育,从小就这样。犹太人的教育,不是说拉比讲的就是真理,学生记住会背就行了;而是鼓励挑战、提问题。为什么犹太人思维厉害?他就是从小受这套思维方法的影响。
访问期间,请到以色列第一位得科学类诺贝尔奖的阿龙。切哈诺沃教授来做讲演。他讲,从小他的妈妈就这样教他:“走进一条河,你可以顺水走,也可以逆水走。但是,你要永远逆水走。”这奠定了他一辈子的人生态度。一脉相承,《塔木德》里也有一句话,大意是“人们都不同意的事情,做起来反而容易”。
阿龙还说,每天放学回来,犹太妈妈不会问教了什么、学了什么,更不问考试成绩怎么样。她就问:今天你问了什么问题吗?你问了有意思的问题吗?我觉得,这是人家的宝贝。实际上,教育要开发智力,提倡好奇、把问题看得比答案还重要。这是以色列人思维真正厉害的地方。
犹太人永远相信:土地会被夺走,财富会被拿走,但知识拿不走(从小就教育孩子这个道理)。所以,以色列人最相信,就是human capital。这个人力资本理论,终于在以色列找到了一个最彻底的应验场所。
以色列军队:
为什么是你领导我?
为什么不是我领导你?
我开始觉得,以色列周边强敌环伺,保家卫国是第一优先,而军队靠纪律、以服从命令为主导,应该不容易形成鼓励创新的文化吧?这是我当时的一个问题。最后找到了答案。
第一,以色列全民皆兵,国家财力很大程度资助军队的研发系统,财力充分保证。因为以色列如果没有高科技,它是没法在残酷的环境里头生存的。
第二,军队研发系统全是最好的教授领导。以色列四所顶尖的大学和研究所,都由一流教授主持军事科研。
第三,所有以色列高中生必须当兵,挑当中最优秀的人进军队研发系统。一流的青年学生感觉最光荣的,不是入美国哈佛、耶鲁名校,而是被挑进以色列情报部门或军队科研局。
第四,以色列是靠民兵打出来的天下,所以正规军队的等级制还不那么强,穿着军装的研发人员一般“没大没小”的,第一线的人有很大的发言权;包括立题,到底干什么谁说了算?不完全是自上而下,也鼓励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相结合。
第五,当兵三年退役后,以色列还有预备役制——每年要有一个月重回部队去——这把等级制更加打乱了:你在公司是个老总、在政府你是个局长,但你回到预备役部队,遇到的领导,可能就是你原来的下属。这也有利于他们之间激发创新思维,没有被等级约束的桎梏。创新,就要这样的环境。
据说,硅谷的美国科技巨头们,对下属的以色列研发中心的犹太同事们,真是又爱又恨。这帮家伙出活,但可不容易领导,因为常常爱问他们的上司:为什么是你领导我?为什么不是我领导你?
有人问:他们的头头不反感吗?答案是:出活啊。最后会出创新成果,你认不认?其实,这也是创新的必备条件之一。所以,我们别以为,仅仅是犹太人的聪明才智起作用。不完全是。更重要的是,有没有鼓励人们发挥聪明才智的氛围和环境?如果这个没有,聪明才智向别的方向用,创新就难了。
2015-08-05
(本文整理自作者在“十三五”规划专家咨询委员会座谈会上的演讲)
延伸阅读
周其仁:中国应该学习
以色列和美国的创新经验
2016年7月9日,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在一个论坛上指出,中国人正在对未来严阵以待,我们应该学习以色列和美国的创新经验,百无禁忌想、脚踏实地干。
周其仁:以色列法定面积比北京市还小,自然资源极为匮乏,60%的国土为沙漠,可耕地仅60万亩,大约一半地方的年降雨量不足200毫米,南部地区甚至不足每年30毫米。但现在的以色列却是“欧洲菜果厨房”,每个以色列农民可供养的人口2014年为400人,高品质、高附加值农产品大量出口,滴灌技术和设施农业称雄全球,连淡水和海水淡化技术也出口。更了不得的,是总人口800万,却拥有7000多家科技创业公司,是除美国、中国之外,纳斯达克上市公司最多的国家。
凭什么?就凭人。特别是凭人掌握的知识,凭把知识转成技术和产品的卓越能力。哪来这套本事的?源头还是教育。以色列从小就教育孩子要有质疑、提问、创新的精神。
一家中国创投公司的创始人王煜全把美国创新概括为“美国积木式创新”,所谓积木式创新,要点是打通科学象牙塔里的“想法(idea)”与产品、市场、产业之间的经脉。斯坦福大学的校训“让自由之风劲吹”以及MIT的校训“动脑又动手”闻名遐迩,美国最好大学的思想能量,早就越出本来也不设围墙的校区,与市场和产业精锐部队,打成一片。
按现存技术,以10亿人口计数的中国,要想都过上西方发达国家的生活,资源和环境都支持不了。早有这么一说:全世界都要过上欧洲人的生活,需要三个地球;要都过上美国人的生活,需要五个地球。可是,哪里有三五个地球?结论是不可能,这才是中国人“明确悲观”的真正由来。
照搬、仿制支持现有发达生活的技术,几亿人或许行,十几亿人、几十亿人断然不成。环境已经发出了警告。继续向前现代化,要承认现存技术再先进也还不够先进。欲满足人类不断增长的现代化需求,研发不能停、创新不能止。
最后,周其仁为中国提出了几点建议:
一、发达经济体的前沿创新值得关注,中国人大可从中淘宝。
二、想法比资源重要,因为每个时代的可用资源皆由想法决定。
三、敢想敢做极有意义,而相信未来更好,是敢想敢干的前提。
四、创新创业人群要主动对冲弥漫周遭的各种焦虑——增长焦虑、转型焦虑、教育文化焦虑、还有讲不明白的焦虑。要让务实的明确乐观在中国抬头,先从创新创业的人群里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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