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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潮丨金敬迈:我在秦城七年多没见过月亮
人物档案
金敬迈 江苏南京人,1930年出生,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历任第四野战军后勤部文工团、西南军区文工团演员,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演员、创作员,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组创作员。著有代表作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其中《欧阳海之歌》发行量近3000万册,创下当代中国小说发行量之最。1968年遭迫害入秦城监狱,1975年在农场劳动,1978年平反,后任广州军区文化部创作组专业作家。
原题
我在秦城七年多没见过月亮
口述:金敬迈
采访:田炳信
人物:金敬迈,《欧阳海之歌》作者,
广州军区离休干部
时间:2005年2月19日
地点:广州市童心路5号聊斋吧
赤橙黄绿青蓝紫。红是颜色之首,紫是颜色之尾。首尾相联,大红大紫。往前往后,都会进入黑的领域。
黑色是一种最强的消溶剂。温情,血腥,浪漫,无耻;战争,爱情,政治,经济,大多在黑色中完成交易。黑色其实不是一种坏颜色,只是它掩盖了许多的不真实。它最真实、最长久,所以需要平反。
金敬迈,今年(指2005年)76岁,你很难想到他在秦城监狱里被关了2864天。没有疯,没有神经质,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人的意志有多厚重,人的骨头就有多坚硬。就像蹦极,从高空坠入深谷,来回晃悠,颠颤,心惊,肉跳。在政治的蹦极中,金敬迈大红登上天安门,大黑栽进秦城监狱,但不是谁都能在这两极游走的。
不与古月握手
田炳信:听说您晚年要写三本书:《天堂》、《地狱》、《人间》,我想建议您把这三本书的名字改一下,每本书只用一个字,就是《假》、《丑》、《恶》,与真善美对起来。回顾您的前半生,不管大红大紫大黑,体验的就是假。您并不是自己想表现些什么,完全是命运的大风“呼”一下把您吹上去了。资料上说您写《欧阳海之歌》时有些章节做了几次修改。依我说,在当时,最高指示让你改,别说不改,你发自内心都要去改,人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说话。
金敬迈:的确有人在议论我所作的那些修改,但当时是什么环境,什么人让我改?很多人并不了解历史,了解的也不愿说,以为白纸黑字的就是历史,扯淡。真实的历史其实往往不能真实地表现出来,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
田炳信:其实历史离不开角色扮演的机遇和环境,离不开写史者的心态和处境,离不开读史者的心情和阅历,离开这三点,任何一件事都无真实可言。
金敬迈:我现在倒不在乎这个了,我已经76岁了。
田炳信:孔子讲过: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不逾矩,随心所欲。这个岁数应该有一种随意、通达的心境。我们这篇访谈,我想起个题目叫《荒唐的红与黑》。我想在中国,一本书居然发行了3000万册,仅次于《毛泽东选集》,能超越的人就算有也不多了。
金敬迈:罪过!罪过!
田炳信: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数字概念,不得了,此其一。其二,一个普通战士一步当上文化部长,然后又进了秦城,还是秦城的1号监狱。吹牛的话,天堂、地狱一步到位。在今天看来,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人生难得碰上一件像样的事,您却碰上了几件,您还真是个大命之人、命硬之人。
金敬迈:你的话让我想起今天上午看的一个电视节目,说是把一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做试验,看他会怎么样,当时我就想把电视机给砸了——关24小时能测试出什么?我金某人关了2000多天是怎么样?他那是玩,是吃饱了撑的,这算什么游戏,人们怎么这么容易忘记历史?
田炳信:人类的群体记忆确实很容易忘记过去。不过,您有您特殊的人生经历,也经受了非常人能想像到的遭遇。对于某些人物、某些场景、某些细节,您会比一般人更敏感,这种情绪有时您自己都很难控制是不是?
金敬迈:确实如此。前不久,我和部队很多作家一起去顺德某镇参加一个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发表55周年的文艺晚会。去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在车上聊天,一下就谈到了毛泽东。由于观点不同,就有点话不投机了,搞得很不愉快。我是个脾气很躁的人,这次还是忍住了,一直没吭声,因为我们的私人感情还是不错的,个人的观点可以保留。
晚会上,主办方请来了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古月。当时我们几个都坐在前排,一位已经80多岁的老画家跑到台上握着古月的手说:“主席啊,当年我参加了座谈会,很受教育啊……”当时是现场直播,他一直不肯放手,节目就没法继续,古月灵机一动,撇开老画家走下台与其他嘉宾握手,喊道:“同志们好!”台下全体起立鼓掌。古月一路走过来,与大家逐一握手,轮到我时,我就坐在位置上两手抡在胸前,一动不动。当时全场都站着,就我坐着。
田炳信:古月不认识您?
金敬迈:不认识,当时他愣了一下,就跟旁边的人握手去了,这就是我的基本态度,我不能假装着跟他握手。
田炳信:现在您连作秀的兴趣都没有了。
金敬迈:这一段转播不知怎么让孔捷生看到了,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到底老迈还是老迈》。
一跤摔成个作家
田炳信:我们回到《欧阳海之歌》。我发现,当年雷润明写雷锋是在1963年,您写欧阳海也是1963年,发表是在1965年。如果把雷锋比喻为一首诗,一首短诗,那么欧阳海就是一支内蒙古族的长调,因为你那是长篇小说。我想,雷锋和欧阳海两者之间是不是有这么一条脉络,就是当时苏联对我们进行封锁,国内又遇三年自然灾害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激发每一个人虔诚的、无私的、自觉的牺牲和奉献精神,所以就推出了这些英雄人物。雷锋成了欧阳海的一块砖,欧阳海成了雷锋的一块玉,就是抛砖引玉。《欧阳海之歌》对我们这代人的影响非常大,您能不能谈谈这本书的创作背景?
金敬迈:你把我拔高了,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很不本分的人,不安于现状,不能鹤立鸡群,就要鸡立鹤群,反正要跟别人不一样。我很聪明,我说有点小聪明那是谦虚,我记忆力极佳。
田炳信:能举个例子吗?
金敬迈:就说当兵吧。我在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演出队里一直演主要角色,演话剧、演歌剧都是主要角色。为什么呢?我的个子也不高,形象也不够英雄,就是我背台词特快,剧本一般读三遍就能从头记到尾。演歌剧,我只要练一次就会了,别人差得老远。跑龙套、拉小提琴、吹黑管、跳舞,我都会。后来唱歌剧,因为没经过专业训练不懂变调,瞎喊把声带喊裂了。再后来,条件好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就只能演群众角色了。
田炳信:由鹤立鸡群变成鸡立鹤群了。
金敬迈:再后来,我在《南海战歌》里演一个战士,跟匪兵搏斗,匪兵把我绊倒,我一个空翻再跟匪兵搏斗,匪兵又把我一脚蹬开,我从悬崖上仰面倒下去。那悬崖是一人多高的一个台,台下放一麻包袋垫着,旁边有两个人护着,结果那次我一倒下去,“嘭”的一声狠狠摔到地板上———原来那天他们忘了放麻包袋,更糟的是那两个在下面护我的人也没来,当场就摔得我不能动弹。幸好,戏里的我也就是牺牲了,不用再上场。我的腰弯成了90度,动不了,没法再演戏了。那段时间我闲不住,因为我念过高中,领导就让我写些演出前念的表示敬意的开场白,觉得我写得很不错,每次都有些新花样。
后来55军的政委要写个剧本,就派我去协助。谁知我一到那,政委就说你来写,我来给你出主意。我一听就说不行,我没写过剧本,政委说你尽管写,谁一生下来就会啊,我就硬着头皮写了。写好了,大家说不错嘛,有潜质。结果,就因为摔了这跤,我开始了写作生涯。我是1962年10月25日调到创作组的。调过去后我写了个剧本叫《一个战士》。
田炳信:是《欧阳海之歌》吗?
金敬迈:不是,但基本上就是欧阳海的原型,我很想写一个比他的领导高明的战士。
田炳信:其实您是在写自己?
金敬迈:对,说是写自己有点高了,其实是想写我心目中的战士。我有这么一个观点:不是说处长就一定比科长高明,科长就要比科员高明。人的智慧是由大脑决定的,不是屁股。我们总是习惯从人品、价值、智慧上把人按官位大小分成等级,我认为这是极其愚昧落后的做法,所以我要写一个全面比领导强的战士。
可怎么比呢?指导员、连长不可能和战士比工作。但有一点可以比,那就是死。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公平的,这是可比的。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我听到了欧阳海的事。之前我已经写了两次剧本,但没有高潮,没有结果,还没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听到欧阳海的事,我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得救了。
上世纪60年代的金敬迈,绝对是解放军文艺圈中的炙手可热的“红人”,因创作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一炮打红。
欧阳海“冤案”
田炳信:您是怎么发现欧阳海的?
金敬迈:当时我写不出来了,领导就说你这是不深入群众的结果,到下面去,和群众一起摸爬滚打,同吃同住同劳动,屁股要坐到工农兵这边来!我虽然心里不想,最后还是去了。
田炳信:到哪里?
金敬迈:到湖南衡阳的139师。欧阳海是140师的,140师在衡山。我在衡阳还是写不出来,师领导就带我到衡山去散心。爬衡山的时候听说出了件事,有个战士调皮捣蛋被火车压死了。我问怎么回事?说是他没好好行军,跑到火车站的轨道上去推一匹马,说是马受惊了,跑到轨道上去了。用得着你推吗?火车来了马自然就跑开了。结果火车一来,马还是跑了,人哪有马快啊,就给压死了。
田炳信:在当时这是事故吧?
金敬迈:对,是事故,匆匆忙忙把这个战士给埋了。这个战士平时跟指导员的关系不好,什么捣蛋得很都是他编出来诋毁死者的。
田炳信:那个战士就是欧阳海?
金敬迈:对,真名就叫欧阳海。当时我就说去看看。到140师跟战士们聊起来,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人人都说欧阳海好,倒是那个指导员鸡肠小肚的,让战士们瞧不起。当时还有新华社的记者在采访,一共8个人。当时那么多人采访,最后就用了我的那篇稿子,当时我的风格还是很高的,把8个人的名字都署上了。
田炳信:署了8个人的名?
金敬迈:对。因为我看大家都在采访嘛,而且我们8个人的意见都一致——欧阳海是个好战士。
田炳信:这篇报道在哪发表的?
金敬迈:《解放军报》。发表后,欧阳海很快被命名为“爱民模范”,部队这才把欧阳海的尸体重新挖了出来。
田炳信:当时埋得很草率?
金敬迈:是,草草地在事故现场旁边埋了,没有碑,也没有坟。起出来后,送到耒阳安葬。
报道写完后,我暗暗藏了一个想法在心里,我想把欧阳海牺牲的事挪到我小说里那个战士身上,那就完美了。回来后我跟团里说想写成话剧,团里说好,但就是这火车上不了舞台,因为战歌是很有传统的,演抗美援朝时把吉普车开上舞台,演《南海战歌》时把船弄上了舞台,效果很好。可火车太大了。
于是我又想,能不能写本小说,但因为我没写过小说,团里不赞成,认为我是好高骛远。后来,47军的政委孙正听说了这回事,立刻就同意了,他去跟广州军区司令员黄永胜说,黄永胜也同意了,就让政治部通知剧团让我写小说。可团领导来跟我谈话时我还在赌气:“不不不,我走都走不好怎么敢飞?我绝对不写!”团领导发火了:“你严肃点好不好?这是政治任务!”我这才同意试试。
“你要多长时间?”他们问。我说我从来没写过小说,怎么也得给我一年半载的吧。“一个月怎样?”他们说。
“一个月?哪用得了这么长时间?两天就写出来了!”我说。
28天赌气写30万字
田炳信:你夸海口了吧?
金敬迈:他们是故意为难我。哼,老子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在一个月内写出来。
田炳信:你又赌气了?
金敬迈:赌了,还真赌成了,28天就写出来了。
田炳信:多少字?
金敬迈:30万字。
田炳信:一天1万字啊?
金敬迈:对,就是用笔写出来的,那会儿可没电脑。我特意买了一支派克钢笔,十多块钱。钢笔都写秃了。
田炳信:那时候可是贵重物品了,您月工资多少?
金敬迈:100多块钱吧。
田炳信:那是什么月份?
金敬迈:是1963年的5月到6月。那时候跟爱人、两个孩子住一间房,就一张床。天气又闷又热,只穿一条短裤衩,点根蚊香,老婆在旁边扇扇子。夜晚把台灯用报纸罩好,因为孩子们第二天要上学,老婆要上班,我就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地写,不写完就不睡觉。
田炳信:这事也只有您才敢做。
金敬迈:是我的性格决定的,我就是赌气,我就是要写一个比指导员高明的战士,就是要证明我一个小兵一个月内就能把小说写出来。不过我心里已有底稿了,而且写这样的战士特有创作冲动。
田炳信:那时候您才二十多岁?
金敬迈:三十多岁了,我是1929年出生的。写这本书我还是花了些心思。首先,这个战士不是调皮捣蛋的“反”,而是从正气上来“反”,为此我先花大量笔墨写了一个好的指导员和好的连长,然后是两人都调走了,来了一个坏领导——新的指导员。
田炳信:是欧阳海连队的指导员吗?
金敬迈:对。写完赶快就报上去了,结果团里不感兴趣,刚好又赶上对印自卫反击战,要排一个叫《南方来信》的戏。
田炳信:小说就放下了?
金敬迈:对,排戏重要,领导说了,那是党交给的任务。
田炳信:你忙活半天,想得个表扬什么的,结果“辛苦了”都没一句。心里可不舒服了?
金敬迈:没有一句表扬,我又跑龙套去了。当时也没抱太大的期望,就是安慰一下自己,证明自己有能力在一个月内把一篇小说写出来。到了9月份,《解放军文艺》的副主编鲁誉来广州约稿,找了一些名气比较大的作家都找不到合适的题材,准备回北京的前一天,鲁誉突然想起听说有个姓金的在写一部小说,马上就约我见面。我把稿子找出来,蹬辆自行车就去珠江宾馆见他。
见了面,鲁誉让我把稿子给他看看。我说别看了,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因为我这人写字很不规矩,一页稿纸头一两行还能认认真真地写,到后面就越写越潦草了,有些连我自己都看不懂,得根据前后的意思来猜。
鲁誉说没关系,反正我明天才走,我在延安时就当编辑,什么怪字都见过,只要是中国字,难不倒我。我只好把稿子留下。第二天一早他又把我叫去,一见面他就说:“你写的不是中国字。”
田炳信:什么意思?
金敬迈:他说你写的不是中国字,前三个字我认识,第四、五、六个可以猜一猜,到了第七、八、九个字,猜都没法猜!我说是啊,我写的字不规范,又赶时间,20多天写完的。
鲁艺大吃一惊:“什么?你多少天写出来的?”我说28天。“你28天就能鬼画符般画出来,说明你写得很顺啊。这样,你选几段读来听听,我晚上的火车,还有时间。一共多少章?”我说十章。“好,第一章选一段,第五章选一段,第十章选一段。”
然后,他给我泡了杯茶。我当时心里犯嘀咕,我也没看过怎么读呢?一开始读得嗑嗑巴巴,很多字不记得了,但鲁誉这老头还是上当了,我是演话剧的。
田炳信:哦,你朗诵水平高!
金敬迈:对,我如果写个三四十分,就能把它读及格;如果写个70分,绝对能把它读成100分!我越读越来劲,抑扬顿挫,拿腔拿调,遇到不认得的字就临时编一个出来。第一章我选的是掩埋欧阳海的情节,还是大雪纷飞的季节,然后翻到第五章:火辣辣的太阳……“别别别,怎么火辣辣的太阳了?刚才不是还大雪纷飞吗?”我说现在跳到第五章了。“不不不,倒回去,接着往下读,一段都不要拉。”我只好完完整整地把第一章读完。我很投入,读完时自己已泣不成声。我被我自己感动了。
田炳信:你写的时候有没有哭?
金敬迈:没有。
田炳信:结果读的时候哭了。
金敬迈:写的时候只有创作激情,没空看。
田炳信:那听的呢?
金敬迈:哭得一塌糊涂,老头用手捂着脸,泪水往下滴,老头说:“你这样读太辛苦了,打个电话给军区文化部,把票退了,今晚我不走了,我们慢慢来。我不虚此行,我还没听过这么成熟的初稿!”我整整读了三天,终于读完。
主席说“这是个大作家”
田炳信:你每天一早就到珠江宾馆去给他朗诵,他是你作品的第一个听众啊。
金敬迈:他每天泡好一壶茶,等我给他读。
田炳信:读完之后呢?
金敬迈:他说,这肯定是个很不错的作品,但小同志,你听我的,要好好改一下,把指导员的形象柔和一下,改好一点,这不影响你作品原来的立意嘛。就这样,我按他的要求把指导员改成了副指导员,最后又改成了代理指导员,把官僚主义作风改成了调查研究不够,不是品质问题而是认识问题,是因为误会造成的,又作了些润色。
因为原稿的字太草了,我在油印社找了7个人帮我抄稿。每抄1万字给两块钱,30万字总共要付60块钱。当时也不富裕,要养活我们夫妻双方的老人、两个孩子还有保姆。最后翻箱倒柜找出一对结婚时丈母娘送的戒指,拿到现在东山百货大楼旁边的一家国营古玩玉器收购店去卖。店里的人说卖东西要有证明,我只好回团里开好证明又跑了一趟。
店里的人又说:“这对戒指的金子是不值钱的,国家规定金银禁止买卖。这两块石头不错,一块好点的给23块钱,另外一个20块钱,一共43块。”我说43块少了点,我要60块。
“不少了,这些金子不能卖,捐出来给国家支援经济建设,国家可以拿来出口。”我说43块太少,能不能加点?人家说不行,也只好卖了。拿了钱回去,老婆说:“不要紧,我来帮你抄吧。”老婆的字比我正规,后来她熬了十几个通宵抄了17块钱的量,油印社的人帮我抄了43块。抄好后我就把稿寄到北京去了。鲁誉把它印成一本征求意见本,当时说只送给总政的首长,但其实是都送了,像总政治部主任萧华、副总参谋长杨成武,他们看了也觉得好,就给中央送了,毛主席、江青、周总理都看了。
田炳信:还没公开发表他们就都看了?
金敬迈:对。刘少奇说,这本小说要印1500万册,毛主席说“这是个大作家”。
林彪学了我的台词
田炳信:当时的版本里有没有学《毛泽东选集》和学《论共产党员修养》的情节?
金敬迈:有,但很少很少,是叶群要求突出毛泽东思想才加进去的。我当时想,老是突出为某一个人歌功颂德,人家会难为情的,于是就多写了一个来做平衡,毛主席伟大,刘少奇也不错嘛,我们不是强调集体领导、集体智慧吗?
田炳信:《欧阳海之歌》哪年正式发行的?
金敬迈:1965年。在这之前我发过几次小脾气,不愿乱改。我的一个老领导陈亚丁,四野时就是我们宣传部长,很关心我,劝我改一下,我赌气不干,要走人。鲁誉就急了:“你这一走,我的乌纱帽可要掉了,领导要我好好劝你把书改好,你却撂挑子不干了!”我想鲁誉对我还是有知遇之恩的,走了也太对不起人家,只好同意。
改了以后,陈亚丁一看就乐了:“到底是我们培养的革命战士,很能领会领导意图,我会向广东军区领导打招呼重用你的。”他果然打了招呼,我回来后就人模狗样的了。文章改了以后,先送给巴金,在《收获》杂志上发表,造舆论。
田炳信:什么时候才完整地登出来?
金敬迈:1965年的7、8月份吧,登完后又作了些修改,加了好多毛主席语录,不断地改,不断地加,到10月《解放军文艺》才出版。
田炳信:唉呀,我突然间想到,毛主席语录红遍全中国首先是因为《欧阳海之歌》红遍中国,书里有很多毛主席语录啊!
金敬迈:开先河地用上毛主席语录“活学活用,一用就灵”的就是我,那是一个极其恶劣的先河,我心里有愧。
田炳信:不,不,当时您不一定懂里面的玄妙,但上面的人知道,所以他们让您加。
金敬迈:林彪常挂在嘴边的“最伟大、最正确……”其实就是学我书里的一些台词。我为了刻画人物要有一些语言特色,其中一个人物就喜欢说“最……最……最……”,还有一个“关键的关键”也是书里的台词。后来林彪发言时也经常说:“关键的关键是……”
丰厚的2340元稿费
田炳信:我有个观点不知您同不同意,毛主席语录在全中国大量发行,您的《欧阳海之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换句话说,《欧阳海之歌》就是“准毛主席语录”。虽然书里也有一些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但份量不多。这本书正式出版时首发多少?
金敬迈:没统计,反正是一发不可收拾。陶铸看后以中共中央中南局的名义发文说:“中南地区有阅读能力的都要好好看看。”当时的中南地区包括河南、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海南等。
田炳信:换句话说,中国的造神运动其实始于您这里。后来“文革”中很多的英雄人物都是依您创造的这个套路、模式和标准写的,王杰、门合、刘英俊、王国福都是。
金敬迈:但恶劣的东西很多,我不懂什么文艺理论,也很反感这个。当时批“黑人论”,《欧阳海之歌》恰恰把“黑人论”给批了,我不是有意识的。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按照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本人的实践证明,一个小资产者和工农兵一结合,屁股一挪过来,观点立场一改变,他就能写出好东西。于是乎到处的新华书店在排长龙,刘少奇说印1500万册仍到处缺货,于是全国报刊、杂志都转载了,电台也播了。
田炳信:那么多转载,您一共收了多少稿费?
金敬迈:《收获》给了我2040元。
田炳信:这可是一笔丰厚的稿酬啊!
金敬迈:对。我交了1700元党费,剩下340元还了以前欠亲朋好友的180元债,再剩下的160元买了一台上海牌收音机。第二笔稿费是《解放军文艺》的,当时跟我说稿费只能发一次,因为我在《收获》发表之后又作了修改,他们就送了我200本书,给了300块稿费。我又交了200元党费,留了100元,然后再也没有了。加起来总共就2340元稿费,我交了1900元党费。
后来我给逮起来了,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长谢富治通知全国的银行冻结我的存款,结果在北京的沙滩(注:文化部所在地)那边冻结了我600块存款。这些钱是我调到中央后,因为我要抽烟、交伙食费,老婆就凑了300块,老战友们也凑了300块,说:“老迈一个人在北京,别让他为难。”这600块我存在银行没用。等1978年底把我放出来的时候,已是11年后的事了,人家给了我700多块,加了100多块利息。
田炳信:11年增值了100多块?
金敬迈:嗯
谁杀了蔡永祥?
田炳信:您的书出版后不断地改,一会增加《论共产党员修养》,一会又去掉,1963年开始批刘少奇时,据说还让欧阳海批了刘少奇的书。按说欧阳海一个小兵哪够格批国家 主席嘛?!这一段也是有争议的,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金敬迈:(语气调侃)本人1965年已很神气了,到处作报告,所到之处都被围着签名。那年底,先是江青的指示来了:江青同志看了《欧阳海之歌》,认为写得很好,不容易……但是,有三条个人意见:一是欧阳海是怎么怎么要饭的;二是他哥哥被国民党抓了后怎么怎么的;三是最后欧阳海牺牲的几秒不好如何如何。很严肃,告诉金敬迈非改不可。我不知怎么办,就没理。
1965年底1966年初,陈毅老总和陶铸到广州时接见了我。当时陶问,这本书大家看后有什么反应,有些什么批评意见?我就把江青的三点意见说了。当时在场的有陈毅、陶铸、王匡(中南局宣传部部长)等领导,他们听了都不吱声,陶铸就跟陈老总说:“陈老总,你说嘛!”陈老总说:“她的事,我不沾,我就喜欢看你们的《羊城晚报》,不看《人民日报》。”陶铸叫吴芝圃(中南局书记)谈,吴也不谈。王匡也不说话,气氛突然变得很凝重。
田炳信:陈老总是高人啊,“她的事我不沾”。
金敬迈:陶铸就说,那我说吧,不要一听到什么意见就改这部文艺作品嘛,哪有十全十美的?我看这样子,今后有关这篇小说的修改都要通过我,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
田炳信:他是广州军区第一政委。
金敬迈:陶铸多厉害啊,他表态不改了,你江青算什么!就这么不改了。后来江青又来话了,命令我去浙江写蔡永祥,我只好去了。到了南京军区,几个主创人员一听金某来了,还是“皇太后”派来的人,赶快毕恭毕敬地把资料、书稿、提纲一一奉上。我说不能这样,我们合作吧。
田炳信:最后蔡永祥写出来了?
金敬迈:没有。
田炳信:报纸不都出了吗?
金敬迈:报纸上有,但小说没有。那个事迹是假的,一看就知道。我在他值勤的那座桥上站岗观察了一个月,那桥每10分钟就有一趟列车通过,是个交通枢纽,夜里灯火通明。当时的材料说,蔡永祥是1点钟上的岗,夜班值1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点15分,就是他上岗后的15分钟,一个“阶级敌人”在铁轨上放了一根棍子,企图颠覆火车。但两条铁轨间的距离是1.435米,棍子却不够1.4米长,搭上这头那头就短了,而且是根细木棍,怎么能颠覆火车?我说这棍不足以把火车颠覆,他们就换了条水泥的,但里面没有钢筋,火车一压就碎了。
田炳信:那到底有没有这件事嘛?
金敬迈:没有,那条棍子都是后来补充的。
田炳信:人是死了。
金敬迈: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成了无头案。报道写完就完了,但小说我可不能写,负不了这个作假的责任。我给总政治部主任萧华打报告反映情况,他很同情我,悄悄告诉我千万不能再说了。大概萧华也报告江青说是金敬迈有事请示,于是总政让我马上赶到北京。当时大串联已经开始,火车挤得不得了,飞机票也买不着,最后他们是用小车把我从杭州接到上海,在上海站的月台上把我从列车窗户塞了进去。
4月11日,江青在京西宾馆见了我,辟头盖脑就是一顿骂,当时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后来才明白是她要用我,但要先给我个下马威,就是“你很牛,但在我江青面前,你要老实点”。这次谈话后,我就被指派负责文艺口。接着中央决定接管文化部,具体工作就由我负责。
田炳信:其实您就是文化部部长,只是没有任命,叫负责人。
金敬迈:不,叫文艺口负责人,我当时的头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负责人”、“中共中央有关方面负责人”,这是报纸上的头衔。
田炳信:后来《欧阳海之歌》又有改动?
金敬迈:对。江青第一次见我时就斥责我:“我跟你说的话听明白没有?听明白了为什么不改,书里有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是不是陶铸让你加的?”我说是我自己加的。“我看你就是中‘黑修养’的毒太深。总政报告说仓库里还有50万本《欧阳海之歌》,这‘黑修养’不删掉不能发行!”
这一次的修改是个很困难的过程。因为370多页的书中间有两页纸引用了两段“黑修养”,她要把50万册书都剪下这两页,按原来的字数重写两页不带“黑修养”的,印好,再找了两百多个女工粘贴回去。后来一查,不是50万册,是65万册,足足粘了几个月。
田炳信:这些书现在还有吗?
金敬迈:很难找到了。后来改成这样了:欧阳海看见窗台上有一本《论共产党员修养》,风一吹,就掉到窗外去了,窗外正好是一个垃圾桶。这一段是我自觉自愿修改的,写完后送给江青,江青看后复了我一封信,那信我到现在还保存着。信是这样写的:“萧华同志转金敬迈同志:修改后的《欧阳海之歌》收到了,我读了以后,觉得比原来的好,可以先发表,以后我再找人写文章,此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江青。”
田炳信:那信没给抄走?
金敬迈:我被抓后全部东西都给抄了送中央,“四人帮”一倒又全部发还了,但有些值钱的东西没了,像郭沫若给我写的几幅字,还有几千张邮票。我从小集邮,有几百张龙票,都没了。
田炳信:《欧阳海之歌》有没印成外文?
金敬迈:有,好多种文字。
江青与金敬迈
一个错误的请示
田炳信:您这文艺口负责人实际上只当了123天就进了秦城,一关连劳改就是11年。大家刚说您红了,您就紫了,刚说您大紫了,您就变大黑了。回顾这前半生,是否感觉有一只神秘之手在拨弄您的命运?
金敬迈:我是天生的无神论者。
田炳信:您怎么概括这段历史?
金敬迈:不谦虚地说,我很聪明。让我去管文艺口的时候,我打了三个报告说不干,我不是那种小人得志的人,后来江青发脾气了:“你不想跟中央合作是不是?”我说我怕当不好,耽误了党的工作。江青说:“你放心,以后给你时间写作。”她很赏识我,认为我很有本事,首都文艺界是第一个联合起来不打内仗的。
尽管我对江青印象不好,觉得这个人太难侍候,一会儿一个主意,说话不认账,但我不敢反抗。后来是她说我反她,一脚把我踢到监狱里去,我也才落得个完尸。
田炳信:当年您被抓的原因据说有两个,一是您收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二是您要谋害*毛主席。这两条都是大罪,到底有没这事?
金敬迈:前一条有。“黑材料”是1967年的事,我是5月23日正式接管文化部的,6月的一天,一个分管电影口的女同志跟我说:“电影家协会有个资料馆,里面有江青三十年代的剧照,共有5部电影是江青演的,每部有几张剧照。”电影资料馆当时被造反派占了,他们在旧报纸、旧杂志里找那些登过的“反*共*声明”、“反*党*启事”、“悔过启事”,一找到就抓“叛徒”。这位女士比较敏感,她说:“万一让他们翻出来影响多不好啊。”
田炳信:你就暂时不让他们动。
金敬迈:对。
田炳信:这不就对了吗?
金敬迈:我去请示。
田炳信:哦,一请示就犯大忌了。
金敬迈:我去请示中央文革的戚本禹,碰巧江青来看电影。她问我们谈什么,我便如实汇报:“我跟他商量电影资料馆里那些三十年代的电影文艺小报,是否收上来,免得年轻人不懂当时的历史造成一些误解。”她一听,立刻就生气地说:“那收什么呢?你们让它扩散嘛,扩散嘛!”电影也不看就走了。
田炳信:戳到她痛处了。
金敬迈:戚本禹火了,骂我说你请示什么啊,你把它收上来不就完了嘛!我只好叫人去收,全收到我那里。
田炳信:你全看了?
金敬迈:我没看,但要清点数量嘛,收好后就送去给戚本禹。戚本禹说放我这不合适,你去找公安部部长谢富治吧。我只好去找谢。谢说我怎么管得了?你找总管汪*东*兴去。我又去找汪,汪一听就说我正要陪主席南行,哪有时间管这事,你还是找谢吧。我说是他让我来找你的。“那你找中央文革的负责同志,我没时间。”
田炳信:人家都是明白人,都不愿沾。
金敬迈:最后我找到文革办事组的王广宇,他说:“我给你找个最好的保险柜,你把它锁起来,谁都不要动。”隔了两个月,文革组长陈伯达把我两个手下人带走了,罪名是搜集中央领导的“黑材料”。我就跟谢富治说是我让他们去收的,我都报告过了。谢富治说:“你叫他们收的?你好大的胆子!”我说这有什么胆子不胆子的,戚本禹知道,中央文革的领导也知道,是他们叫我收起来不要扩散,我还向你报告过呢。“哪有这种事,你、你、你胡说八道!你有文字报告吗?”我说是口头报告的。“口头报告哪能作证,你不要血口喷人!”
秦城岁月
田炳信: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许多人都比您聪明。再说说第二条罪——“绑架”。
金敬迈:1967年8月11日,我感冒了,领导让我好好休息三天。那年4月份我是从杭州被送到上海再去的北京,连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这时已是8月份,天热得有衣服换换,不能老穿军装捂着,我就想回家带几件衣服。刚好这天,杨成武的秘书跟我说,我们用大豆、鸡蛋跟苏联人换回来的一架图-1024飞机要试飞广州,不如就坐飞机回去。不巧,我到广州时,广州正在武斗,不能降落,飞机只好降在佛山机场,才一会就马上返航了,我连家都没回成,就这么件事。后来因为有林彪要对毛主席下手这件事,就说我飞到广州组织是策应部队800多人,组织敢死队40人,建立了一个4411秘密电台,阴谋等主席到广州时,自己作为前敌总指挥把主席绑起来,北京这边就宣布政变成功了。
田炳信:您是什么时候给抓起来的?
金敬迈:是“黑材料”事件之后,“绑架”事件是抓了以后才硬加到我头上的,要我来认,我不认。我坐牢后,杨成武他们平反了,重新上了天安门,那我一个人怎么绑毛主席?我在广州连辆车都没有,我还能把主席绑了背着跑?
田炳信:您是在广州被抓的?
金敬迈:我被撤销权力后就回到了广州。
田炳信:抓人后就一直关着,也没有判刑?
金敬迈:一直关着。
田炳信:他们打不打人?
金敬迈:你了解中国人嘛,而且打得不轻,很惨很惨,绝对不比日本鬼子善良……
田炳信:抓您的时候家人都在?
金敬迈:老伴、儿子都在。
田炳信:他们都知道您出事了?
金敬迈:知道,因为我得罪的是最高层,我知道必死无疑。
田炳信:能说说秦城1号监狱的样子吗?
金敬迈:当时抓的人太多了,只好把一间房子隔成两间,离地面很高的墙上有个窗户,有铁栏杆。有被褥,没床单,有个厕所,厕所有个观测口。
田炳信:能看到书、报吗?
金敬迈:报纸后来有。
田炳信:在里面最难熬的是什么?寂寞还是……
金敬迈:我在一本书里写了很多里面的情形,读过的人都说真实。如果《欧阳海之歌》得15分,这本书可得120分。
田炳信:叫什么名字?
金敬迈:《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田炳信:再问个忌讳的事,想没想过死?
金敬迈:死过,没死成。在广州的时候就自杀过,用小剪子割脖子。
田炳信:给救回来了?
金敬迈:不是,是没有常识,把肉割开了却没找到主动脉,没死成。
田炳信:听说您总做一个梦,梦见一只鸽子老飞不出去,这个梦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金敬迈:我被抓走前养了20多只鸽子,在牢里一直做这个梦,到现在都会做。梦里不仅可怕,而且恶心,让人窒息:满地的粪便、满地的死尸,我一丝不挂,光着脚,在齐脚脖子深的粪水里爬过去,总算到了窄窄的洞口,有几个腐烂的人头长在洞缝里,人头的七窍里蠕动着无数的蛆,我身上也是……我常常被自己吓醒。
田炳信:在秦城一直没放您出去是吧?
金敬迈:开始时不放,两个月后就可以放放风,慢慢一个星期能放两三次风。
田炳信:能不能看见月亮?
金敬迈:看不见,因为晚上不放风。我出监那天是7年来第一次看见月亮,大概是十五。
田炳信:什么感觉?
金敬迈:就是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以前的天都是透过方格栅栏看的,32块方块,现在看见了,感觉怎么这么大的天啊!
田炳信:之后又到河南劳改去了?
金敬迈:在许昌,是部队的一个农场,那就好很多了,部队对我还是很照顾。
田炳信:您的家人是怎么知道您出来了?
金敬迈:我一出来就给他们写信了。我放出来当天就要上火车去河南,跟李英儒一起,他是个老同志。他临上火车前回家看了老伴,老伴塞了些钱给他。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钱长什么样子了,就向他借1块钱,想去买信纸、信封。刚要借给我,他又收回去了,说:“你不要找我借,你找我借,他们会说我俩有什么特殊关系的。”
我就跟押送我的保卫处长说:“我多年没给家里联系了,我想写封信,但身上没钱没纸没笔,也没有信封,你们哪位能借我1块钱,哪天我跟家里联系上了就还你们。”那位处长爽快地递给我一本信纸、一叠信封、一长串邮票,都是在北京刚买的。我说我只要一个就行了。
我关在广州的时候,细心的老伴在一本《红旗》杂志里给我夹了一张邮票——《毛主席去安源》,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是让我想方设法给家里去封信,说说情况。我进秦城后邮票给抄走了,放出来时又发还了,我就用这张邮票将信寄回去了。
我又写了一封信给姐姐,一封信给在武汉的一个好朋友。我姐姐在电信局工作,先得到我还活着的消息,连忙赶去发电报给我老伴,结果下楼梯时心急绊了一跤,给摔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就说:“快给我弟妹发电报,电文是:迈弟已来信,详情另告。”
我老伴收到电报时很难受:“我这么想念你,你却先给你姐写信。”心里很委屈,好在旁边有个大姐说:“不急,11点钟还有送信的来。”她就难过地在旁边等着,直到邮递员送来我的信,她才宽慰下来。
监狱里的数字游戏
田炳信:您在秦城怎么打发寂寞?我觉得对人最残酷的办法就是不让他跟外界交流。台湾有所监狱叫绿岛,条件很好,但就是让你一个人呆着,不让你见人。既不打你,也不骂你,一日三餐有饭吃。最后很多人都给逼疯了。
金敬迈:秦城里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最后都疯了,我之所以没有疯,是因为本人招数多。牢里头有《毛选》四卷。
田炳信:您去读?
金敬迈:谁去读啊,我是猜!我猜第374页有多少个标点符号,48个,好,打开一数,是32个,怎么搞的?再来,508页,还猜48个,打开一数,50个,又没猜中,狗日的。就这样骂骂咧咧打发日子。
田炳信:还有呢?
金敬迈:本人姓金,汉字里金字旁的有几个,一个个地数,围着牢房转“8”字,转一圈说一个,搜肠刮肚地想,然后是金、木、水、火、土,单人旁、双人旁,所有的边旁部首都数一遍,笔划最多的字、繁体字。
田炳信:玩几天就腻了啊。金敬迈:还有好多,不断地想。田炳信:这是锻炼大脑,锻炼身体的呢?
金敬迈:洗手。当时半个月发1/4块肥皂,洗衣、洗澡都靠它,得省着用,我抹一下肥皂搓48下,再搓48下,就这么玩。洗完之后,就慢慢地甩手,不用毛巾搽,甩48下,甩得干干净净。再后来洗澡,天冷洗冷水,先把身体擦热,左三下右三下,直到全身通红,洗个澡花两个多小时。因为牢里没有下水道,洗澡搞得整个房间都是水,就用破衣服放在地下沾起水,拧到一只碗里,再倒到厕所盆里。一点一点把水吸起来后,擦干,直到整个牢房擦得油光锃亮,再把水倒掉。碗还要用来吃饭,也得洗干净。
田炳信:真不容易。50%不疯的估计也半疯状态了。
金敬迈:我的“犯罪”欲望也很强,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犯罪”,就是要干点你不准我干的事,自得其乐。我在里面抽过烟。
田炳信:怎么整?
金敬迈:我捡好多个烟屁股凑成一根烟,三个烟头凑成一个喇叭筒。有时假装摔跤,有时把鞋子踢出去,刚好把鞋踢到烟头旁边,在捡鞋的时候把烟头捡起来,偷偷收好带回房里。第二天放风的时候不能又再摔跤,就得策划想别的办法。烟头捡齐了,没有火,怎么点?听说把棉花搓久了能冒火,可搓死了也不见半点火星。好不容易等到有一晚打雷把电闸震掉了,牢里点蜡烛,可烟刚点着,电又来了。想着下一次停电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我不管那么多了,干脆就抽起来,马上被狱卒发现了:“你哪来的烟?”
我说:“哪来的?你再问我就说是你给我的!”狱卒又惊又怒,又发作不得。
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现在怎么看欧阳海这个人物?
金敬迈: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其实我笔下的欧阳海是我心目中成百个战士的结合体,我是借用了欧阳海的名、欧阳海的魂,写一个不服气的战士,这是我的思想。欧阳海当时之所以被看得那么重,就是被当成追寻主席的文艺思想,深入生活,改变立场,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向英雄人物学习开出来的一朵艺术之花。
田炳信:换句话是被政治家利用了。
金敬迈:被大大地利用了,我才有可能从一个普通的创作员一跃而成为全国文艺口的负责人。我歌颂了一个正直、勇敢、无私的解放军战士,但由于我的水平问题,人物性格有点左,没什么家庭观念,有不真实的一面,但作为一个艺术典型,作为一种精神,它还是真实的。
田炳信:您最遗憾和最骄傲的事是什么?
金敬迈:最遗憾的是我已经76岁了,再活也不过一二十年,但我总希望看到一些事实被承认。现在报上经常说我又说了些什么什么,里面有真有假有误传,我只想把我的最基本的观点再讲清楚,就是:不批判“文革”,中国就没有希望;不批判“文革”,我们这个民族绝对没有希望。如果一个有13亿人口的伟大的、强大的民族,都不认真地反思自己做过些什么,那是一个不清醒的民族,那么这个民族是没有希望的。但批不批判,是不是现在就批判,我没有这个主张,也由不得我。
田炳信:人到晚年能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也不容易。其实您的脾气不是当官的料,您也没有这个准备,糊里糊涂地上去了,又糊里糊涂地关起来了,然后又不清不楚地给放出来了。
金敬迈:不,应该说我是坐牢坐聪明了。
田炳信:您说过“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最骄傲的呢?
金敬迈:最骄傲的是,我生逢其时。我是南京人,小时候很苦,抗战时流浪到湖北、四川,不到10岁就开始卖烧饼油条换钱。
田炳信:其实欧阳海的少年就是您真实的感受,据说彭德怀看后也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
金敬迈:我为什么第一次读的时候哭了呢?因为我是把自己的童年移植到欧阳海身上。我经过了跌宕起伏,当年对我的批判,实践证明都是错的。我文化不高,只上到高中,后来的一切都是我在“社会大学”中学来的,有对有错,但主流是对的。我想说一句:我无愧今生。
有两个寓言可以解释金敬迈的两个极点:
有一天,上帝召集了所有的动物聚在一起吃饭,然后取出了一双笨重的翅膀赐给各位。动物们看了翅膀一眼,纷纷回到座位上。最后,一只小鸟走过来,心想,上帝不会亏待动物们,所以这个看起来笨重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恩赐。于是,小鸟背在背上试着挥动翅膀,没想到飞上了天,许多动物目睹此景,后悔也来不及了。金敬迈曾是一只这样的小鸟,一夜之间红遍中国。
还有一个寓言说,天太冷,小鸟被冻僵了,于是它飞到一大块空地上。一头牛经过,拉了一堆牛粪在小鸟身上。冻僵的小鸟躺在粪堆里,渐渐苏醒过来。它温暖而快活地躺着,开始唱起歌来。一只路过的猫听到歌声,发现了粪堆里的小鸟,把它拽出来吃掉了。金敬迈也曾是这样一只小鸟,不清不楚就被政治蒸发掉了。大喜大悲,大红大紫,大起大落,大福大难。谁也说不清,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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