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追思丨巫宁坤:孤琴

巫宁坤 新三届 2020-08-17


学者档案

巫宁坤

(1920~2019)


        巫宁坤,中国著名翻译家,英美文学研究专家。1939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1943年赴美担任中国在美受训空军师的翻译。1948年3月从美国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毕业,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1951年归国至燕大任教。1957年在国际关系学院被划为“极右分子”,被开除公职,送北大荒、北京清河农场劳动,安徽大学临时工、下放农村等,历经磨难。1979年改正后返回国际关系学院任英文系教授,1991年退休后定居美国,出版英文自传小说《一滴泪》。2019年8月10日,99岁的巫宁坤在美国去世。


原题

孤    琴




作者:巫宁坤

原载香港《大公报》

收录入作者散文集《孤琴》



1951年,正要启程回国的巫宁坤在芝加哥大学校园内留影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孟浩然



去年,北京的朋友们听说我又要来美国,都以为我会到纽约或芝加哥那种繁华的大都市去。一听说我只不过是要到中西部一个小城里的小学院去,我的好朋友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去干么?就你一个人去?你会孤独得发疯!”他们还般出“人是社会动物”这句名言,告诫我勿对单独监禁之苦掉以轻心。他们的关怀使我感动,但我教他们放心,我保证不会发疯。我还答应要跟他们谈谈远离亲友、穷居独处的滋味。
    
01


阔别近半个世纪之后,回到当地青年人称为“沉闷的小城”里的学院,我感到过去和现在融为一个孤独的时刻。站在同一幢古旧的主楼前,我恍若看见自己在一九四六年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第一次踏上这些台阶,怀着学院里唯一一名外国学生的孤独感。我看见我自己逃避孤独,去和本土学生打成一片。

放眼望去,学院景物依旧,数十年间只添了几座大楼,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物。朴实的红砖主搂那块刻有“1889”字样的奠基石依然如故。那座新教堂尽管很雅致,也不过是旧教堂的翻版。大学生们青春焕发,与当年我在这里时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经过初来乍到的兴奋后,我大部分时间独自呆在学院公寓内。我正忙于写回忆录的消息一传开,我的孤独就变得几乎神圣不可侵犯了。反正也说不上有什么社交生活。白天,每个人都在忙各自的事;到晚上,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共享天伦之乐。逢星期天,几乎每个人都在早晨上教堂,下午看电视上的篮球比赛。老年人间或在某个葬礼上作意料之中的露面。我没有教堂可去,也没有葬礼可参加,我也不看现场或电视上的篮球比赛。


一部电脑的屏幕整天无动于衷地凝视我,仿佛一位不倦的告解神父那严厉的面容。时间一天天过去,空荡荡的公寓似乎显得更空旷。难得有客人来访,也不受任何电视影像打扰。虽然离秋去冬来还很远,秋天已十分寂寞,我难得听到一片叶子飘落。

一个冬天的晚上,大雪封门,我感到自己活像一只冬眠的动物,忘情于时空之外。我的孤独开始像一片莽原或荒漠包围我。我会身不由己地变成境遇的牺牲品,或遭到国内朋友们不幸而言中的厄运吗?


后来,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早晨,我如常步出公寓楼,准备到餐厅去用早餐。我吃惊地发现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新雪,而雪一向会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积雪的人行道上留下了我孤独的脚印,使我的心灵充满一种童真的喜悦,仿佛我正向着某个未知世界迈进。

一只孤独的鸟儿在冬天明净的空中飞掠而去。一辆辆汽车上覆盖着匀整的雪衣,排列在街道两旁,“静如屏息做崇拜的修女”。一位独孤的小姑娘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从一个地下室的窗子向我挥手。我伫立在那里,心里不期然响起济慈抒写激动人心的发现的诗行:
   
于是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天象观察者,
突然一颗新星游入他的视野;
或者像顽强的科尔特斯用鹰的眼睛,
盯住太平洋──而他所有的随从,
全都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寂然无声,在达里恩一个山顶上。


太好了!我也发现了一个宁谧的新世界,一个雪白的孤独世界!小姑娘天使般的微笑点石成金,我的莽原开出了千万朵鲜花。我雪中的脚印走进了我荒漠中的绿洲。我从东窗望出去,远眺积雪覆盖的旷野,旧情萦怀,心静如水,口中哼起一首萧邦的《前奏曲》,那是我在这里做学生时巴恩哈特小姐教我在钢琴上弹奏的。巴恩哈特小姐已经不在了,还有别的许多人。但是在我的孤独世界里,时间停顿,万物同在。


    02

   
我的孤独再也不是一座初露端倪的疯人院,而是一个别具一格的美丽新世界,一个烛照的透明新天地。摆脱了社会动物的小外壳,我成了无限空间的帝王,随心所欲在宇宙中遨游。银河并不比我窗下的街道更远。世界古今名城像海市蜃楼般一座座从我眼前飘过,而我再也没有游客那种无谓的好奇心。紫禁城剥掉了皇家的威仪和宫廷的阴谋,也无非是一座鬼城罢了。米兰的大教堂曾经以无数的尖塔和雕像使我心醉神迷,现在也不过是对永恒生命的一场幻梦。而威尼斯的大运河则在无止无休的死亡叹息声中奔流着。沿着时间之河而下,我听到陈子昂的悲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但我并不怆然涕下。我以新的眼睛去看,新的耳朵去听,新的心灵去感。从现实的幻影中浮现出来,生者与死者显得既熟悉又生疏。生者看上去仿佛早就死了,死者看上去仿佛还活着。那些曾经困扰过我、伪装过别人的种种虚荣、矫饰、感伤、伪善,现在都像化装舞会后的假面具一样被丢弃了。我那些善良的好友也难免没有敌人的种种罪过,而敌人也像朋友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

尤其是,我在孤独之镜中看到我自己一丝不挂,卸下一层层伪装。我看到自己满身污点,远远多于我脸上的老年斑。我的爱已受玷污,我的恨微不足道,我的欢乐何足挂齿,我的悲伤无关紧要。但我并不怆然涕下。摆脱了那些令人丧志的万千眼前俗事的羁绊,我与世无争。摆脱了那些折磨我心灵的对得失的斤斤计较,我与己无争。走出了把我和其它社会动物隔绝的羡慕和妒忌的牢墙,我怀着怜悯和谦卑,拥抱人和历史。


我重读我喜爱的作品。孤独之中,空气不受艰深的批评或枯燥的学问污染,那些熟悉的书页带着崭新的秘密打开,用一种亲密的语调讲话,向我敞开它他们的心扉,并聆听我的苦痛。

现实与虚构合而为一,我的孤独成了神奇的宇宙。亚当和夏娃从西斯廷教堂的穹顶走下来,与哈姆雷特和奥菲莉亚交游。米开朗基罗与艾略特创造的普鲁弗洛克谈心,普鲁斯特那个伤心欲绝的小马塞爱上了卡波的“那不勒斯渔童”。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与爱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一同上演生命的悲剧。我一生从来没有这样丰富,这样真实。这里是我的桃花源。

   03

   
春天把我从冬眠中唤醒。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绿棚成荫的大树下,精神抖擞,眼前的林荫道似乎要伸展到一个未知世界。丁香丶木兰丶郁金香和其它各种缤纷斑烂的花草,把荒凉的门庭变成了生命和色彩的花园。偶尔会有一个过路人微笑着向我道声“早上好!”我则报以无声的微笑,唯恐打破我孤独的幻境。

我又碰见在那个下雪的早晨向我挥手的同一位笑容可掬的小姑娘。这一回,她在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乐器上弹奏着宁静的调子。她露出同一个天使般的微笑,然后从乐器上抬起她的小手,向我挥了挥说:“早上好!你喜欢我的孤琴吗?


孤琴!原来这就叫孤琴。我立即发现这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一个人在冬眠中找到的孤独只是在逃避世界和作为社会动物的自身。真正重要的是达到这样的心态:身在“众生要承受的万千劫难”之中,仍能弹奏孤琴。这不正是柳宗元笔下那令人难忘的孤独渔翁的境界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或者,像陶渊明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那么再见吧,冬眠!我要回到我在人境中的孤舟,弹奏我的孤琴。


巫宁坤最后一次出现在国人面前,是在2018年底央视播出的纪录片《西南联大》中

 

文图选自网络,版权事务请联络编辑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巫宁坤专题

王友琴:灿烂的夕阳,读《一滴泪》中文新版

王友琴:巫宁坤先生的《孤琴》

郭中迅:巫宁坤先生

巫宁坤: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巫宁坤:缅怀赵萝蕤大姐

巫宁坤:燕京末日

巫宁坤:漫天烽火忘年情

巫宁坤:在美国老人公寓的安康晚景

范玮丽:老留学生巫宁坤的传奇人生

李世华:我们的老师巫宁坤

巫宁坤:活下去,并且"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右派" 巫宁坤: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巫宁坤去世: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