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扬小号
就摁下二维码打赏吧
阅览室
演讲者:刘苏里
这次肆虐全国的武汉新冠病毒,至今还有向全世界蔓延的趋势,据报道已有64个国家发现确诊病例,所造成的后果,比“非典”不知道高出多少个数量级——不仅是确诊和死亡人数,而是它引发的次生灾害,也就是给人们心理遗留下的巨大影响。包括你我在内,处在疫情中的很多人,一定还关心着另一件事,就是从疫情中,我们能总结出些什么。
眼下还不到总结的时候,疫情何时结束,什么结果,没有答案。对流行性传染病,无论预警、预防、临阵应对等等,过程中会引发哪些次生灾难,以及它们加在一起将造成怎样的后果,本该是各类教育中的题中之义。很不幸,这方面的知识少得可怜。
其实,人类历史中的教训和经验俯拾皆是。有书为证。今天的主题是:疫病与社会-政治变迁的关系。历史上,疫病怎样改变了人类社会-政治进程,疫情如何促进了人类的各种相关制度的建设,包括重新设定某些议题和议程?我们还是读书。选书分为“核心”和“延伸”两部分。我只讲作品中与“疫病与社会变迁”这个主题有关的内容,不涉及其它。对其他部分有兴趣,你可以在留言板中跟我讨论。
顺道说一句,我把超大规模传染性疾病叫做“疫病”;疫病的爆发、应对和后果等叫做“疫情”。
核心书目
1.《瘟疫与人》[美]威廉·麦克尼尔,环境科学出版社(2010)、中信出版集团(2018)
把这本书放在核心书目第一位置,有以下理由:
第一,是第一部描述疫病与人类关系的专著。它有两个明显特点,一是帮你梳理了这个主题的框架,二是编年史性质,就是按时间顺序,呈现了这个主题。
第二,它出自一位顶尖级史家之手。麦克尼尔三十多岁以《西方的兴起》享誉西方史学界,随着他的各种著述陆续被介绍到中国,几乎与汤因比、布罗代尔、斯塔夫里阿诺斯等人齐名。这部《瘟疫与人》,据作者说,创作灵感正是来自《西方的兴起》。
第三,书中创造了一对概念:微寄生和巨寄生。前一个跟疾病有关,因而跟我们个人的身体有关,后一个比较复杂,简单说,它跟我们个人一生的命运有关。巨寄生,对个人而言,就是其力量巨大无比的寄生物,它以各种形态存在,最大的存在形态,就是国家或政权。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盗寇集团,包括我们比较熟悉的黑社会团伙,也属于这类巨寄生物,但比较起国家来,它们是小巫。
第四,核心观点:疫病往往是改变历史进程的要素之一。这在我们往常读历史时,极少意识,甚至根本不知道的观点和知识。
第五,现代医学技术的进步,健全的卫生制度,让人类产生了无所不能的错觉,动辄轻言“战胜”疫病。但病毒的进化策略,使得人类即使靠想象力,也未必算得准它们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或许它们就趴在某个角落里,等待你经过。
这是一部开创性著作,出版于1975年,已过去整整45年了。那时,史家对疾病与人的关系,还没多少概念,麦氏的研究工作具有拓荒性质,使得他描述史实,表达观点时,用语非常小心,阅读中要特别加以注意。但作者的假设和论证逻辑十分地强大,给人的启发远远胜过知识本身。
2.《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修订本)[美]贾雷德·戴蒙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在今天谈论的主题下,首先可以说,这部作品是麦氏《瘟疫与人》最强有力的案例版本(请你注意下主书名的第二个关键词:病菌)。麦克尼尔是史家,而戴蒙德是演化生物学家,说他是人类学家也未尝不可。由于戴蒙德的学科训练,以及该书在《瘟疫与人》出版22后问世,书中提供的史料,使用的方法,以及一些关键性论证,都沿着麦氏的道路,走得更远更加扎实。
最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是第三章和“附录·2003后记:《枪炮、病菌与钢铁》今日谈”。因为《瘟疫与人》故事的起点,来自麦克尼尔研究中的一大疑惑:为什么西班牙冒险家科尔特斯,用了不到600人,却能在很短时间内征服人口超过1500万的阿兹特克帝国,而皮萨罗征服人口600万的印加帝国,才用了不到200人?麦氏讲的故事,叙述篇幅小,结论谨慎,需要进一步研究的丰富和支持。麦氏的终点是戴蒙德的起点。
戴蒙德的结论与麦氏没有多大不同:病菌比枪炮跑的速度还快,两个帝国有95%的人口,并非死于刀枪下,而是倒在了病疫前,——主要是天花,还有斑疹伤寒、麻疹、鼠疫等传染性疾病。戴蒙德不仅详细讲了皮萨罗征服印加帝国的故事,还在后续的若干章节中,不断重复这一故事,其中包括1713年荷兰人将天花带到南非,1788年英国人将天花、麻疹,甚至百日咳、流行性感冒带到澳洲,都造成当地土著人口至少80%的死亡。
在“2003后记”中,戴蒙德发出惊人论断:权力集中是“越轨”性事件,会造成灾难性影响,如果不能从中吸取教训,越轨性事件还会重演。他警告欧盟集中权力的企图。作为演化生物学家,戴蒙德怎么以政治哲学家的口吻说话?等你读完篇幅不长的“后记”就会明白,他的论断跟今天谈论主题的相关性了。
顺道说一句什么是演化生物学。我也不懂,请教了一位老朋友。他说:“演化”相对于“静态”,把生物学加上时间坐标,从生物/物种起源、变化的角度,来研究生物以及物种之间的关系。是一门高度综合性的学科。照猫画虎。我读过的一些书,作者们好像都用过这种理论方法。比如下面要讲到的克罗斯比《哥伦布大交换》。
《枪炮、病菌与钢铁》原版出版于1997年,2005年出了修订版。中文译本引进的是修订版,甫一问世,便引起了轰动效应,前后出过几个版本,印数很难估算了。我手头上这个本子,是2019年7月第9次印刷的。第一个版本我读得比较仔细,已经找不到了。
3.《罗马的命运:气候、疾病和帝国的终结》[美]凯尔·哈珀,后浪公司·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
为什么要把这本书列为核心书目?对了,就是“疾病和帝国的终结”这个标题。凯尔·哈珀讲了一个历史上发生的、疫病导致帝国崩溃最典型的故事。换句话说,疫病是帝国(或政治体)解体、垮塌的助燃剂之一,历史上经常发生。下面有些书还会提供此类案例。
哈珀的书出版于2017年,应该是我能看到的、由麦克尼尔提出的“疾病历史观”的最新研究成果。此前,只要讲到疫病与人类历史关系,必然提到罗马帝国,大都语焉不详,或点出罗马帝国时期几次大的瘟疫事件,少有深入分析。哈珀用将近500页的篇幅,试图还原帝国历史上的重大瘟疫事件(当然还有一样重要的气候因素),是如何将帝国一步步逼到绝境。
第一次安东尼大瘟疫,持续了七八年,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大量人口死亡,尤其军队,几乎失去战斗力。但帝国熬过了这次瘟疫,在第二次大瘟疫到来之前,人口和农业生产都慢慢恢复了起来。
第二次西普里安大瘟疫,公元三世纪中叶爆发,据估计,第一期持续到270年,之后陆续肆虐了上百年。这次瘟疫的特点,一是在帝国整个境内蔓延,二是引发的货币危机,比第一次更大、更凶险,帝国财力几被耗尽,西北部边境再也抵御不住蛮族的骚扰和进攻,南部边境也频发暴乱,帝国岌岌可危。
此次疫病,到底损失了多少人口,只能是个估计数。拿亚历山城大为例,50万人减到不足20万,最严重时,罗马城也多是十室九空。最惨重的,是人员集中的军队,有些防守部队,减员90%。帝国只好征召奴隶、罪犯入伍,甚至雇佣蛮族。这种局面,成了晚期帝国的常态,虽然帝国勉力继续维持了百年,但再没从这次大瘟疫造成的损伤中恢复过来,直到476年,帝国西部走向灭亡。看上去蛮族入侵和帝国贵族的骄奢淫逸等因素导致帝国衰败,实则气候和疫病起到了更大作用。
如果没有第三次大瘟疫,——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鼠疫的流行,并且持续了将近200年,很大可能,查士丁尼不仅会收回帝国西部的失地,一举解除蛮族对帝国西部百年占领局面,还可能让帝国恢复元气,再造帝国雄风。但这一切都因查士丁尼鼠疫的爆发,只能是假设了。据考证,查士丁尼瘟疫,就是十四世纪中叶以更大规模爆发,死亡人口更巨的黑死病。
4.《黑死病》[美]约瑟夫·P.伯恩,上海社科院出版社(2013)
这是一本很难定义的作品,可以称作医史社会学,也可以称作社会医学史,总之,它是一本研究中世纪那场著名疫病——黑死病的著作。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它更像一本“黑死病”简明百科词典,你几乎见不到这样体例的作品,它由下面几个部分组成:论述部分8章、9个人物传略、12篇原始文献,以及13个分类的参考书指南。因为好读,简明扼要,你很难确认它是本学术书,但它确实非常严谨严肃。作为了解黑死病的入门指南,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作品了。用中文写作的黑死病研究作品我没见过,翻译过来的两种,我都选了。
正如作者所言,在西方半个多世纪来,黑死病研究成了显学,研究家们对一些问题似乎有了共识,但新的研究,正在颠覆传统结论。本书作者是历史学家,主攻方向是意大利。他如此安排本书结构,感觉就是试图将新旧两说,以及基本材料交给读者,让读者各取所需。
为什么黑死病会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迭代而不衰?就因为传统的结论,是这场疫病,彻底改变了西方社会的走向,并以此为转折,西方一路向着近现代目标“飞奔”。换句话说,崛起于黑死病的西方,500年来至今,在各个方面都没有偏离世界领跑者的轨道。按照传统观点,现代世界的基本轮廓,就是由这场大瘟疫塑造的。再往前追溯,传统观点甚至认为,千年中世纪,始于一场大瘟疫(541-760年的查士丁尼瘟疫),由一场瘟疫结束(1347-1352黑死病)。本书正文8章,主要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共两章,讲瘟疫与医学的关系,第二部分分5章,讲黑死病给欧洲各方面造成的影响,包括经济、社会、政治、宗教、艺术等等,特别是对个人从心理到精神状态,从认知到观念意识造成的影响。
举几个例子。在意大利流行“分益制”(类似今天的分成制);宗教改革等(教士短缺造成后果,贪欲盛行);地方方言与官方拉丁语的对抗(现代民族主义的先声,马基雅维利的意大利语、蒙田的法语、塞万提斯的西班牙语、马丁·路德的德语以及莎士比亚英语的先声);大学的兴起(有社会责任感贵族的捐献潮流。英国包括三一学院在内的多所大学,布拉格第一所大学等等);底层人的“觉醒”等等。
书中有一个观察特别值得注意:疫病使得社会上泛起寻找罪魁祸首的心理需求。很快,目标集中在犹太人身上,不仅普通民众,包括贵族精英也都开始相信犹太人投毒的谣言。在法国、意大利、德国、西班牙、瑞士等国,出现大规模杀害犹太人、抢劫店铺、焚烧房屋、驱赶离境等恶性事件。最为严重的事件,发生在斯特拉斯堡,当地教会和士绅审理犹太人投毒案,竟然将一千八百多名犹太人中的900人烧死,其余全部驱离该城。这其中,有两个现象值得深思:一是国王和贵族,包括教会出面保护犹太人,甚至惩罚对犹太人的犯罪行为;二是教会虽不鼓励迫害犹太人,但却是播撒仇恨种子的始作俑者。
5.《鼠疫:战争与和平——中国的环境与社会变迁(1230-1960)》曹树基、李玉尚,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
这是国内学者有关鼠疫与社会变迁,具有开创之功的著述。书名为“鼠疫”,但两位作者真实的意图,是将鼠疫放在“疾病”研究的大框架内,继续拓展、确证麦克尼尔等人疾病史观,同样可以适用于中国历史的观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书最重要的部分,是第二编,尤其是第五章:“老鼠‘消灭’了明朝”。
作者们的大明王朝败于鼠疫的结论,跟罗马帝国灭亡的案例,是不是十分相似?按我读后感觉,两个帝国的灭亡模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据两位作者,明末万历、崇祯两朝,华北地区聚居的人口已相当密集,流动性也大大增加,此时又遇上气候异常,普遍干旱少雨,叠加效应的后果,是增加了人-鼠接触的概率,酿成两朝先后两次大规模的鼠疫流行。两次疫病大流行,与西方查士丁尼鼠疫和中世纪的“黑死病”,何其相似。
万历八年(1576),第一次疫病爆发于山西大同,到万历十年,已流行山西全境,并延及河北、河南、山东北部地区,同年,北京和洛阳两市同时沦陷,可见传播速度之快,波及面之广。万历三十八年(1606年),鼠疫再次爆发,病源地仍是山西,为烈程度不并亚于上一次。
事实上,万历三十八年的疫情,一直持续到崇祯继位才减弱,为祸二十多年。崇祯六年(1634),疫病再次爆发。更大的一次爆发,发生在崇祯十六年,也就是明亡的前一年,1643年。史书记载,崇祯十六年“京师大疫”“死亡枕籍,十室九空,甚至丁户尽绝,无人收敛者。”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部攻入北京,疫病正肆虐全城。李部只在北京停留了不到一个半月,便被清军赶了出来,不能不让人联想,疫病的力量,超过了清军的战力。明朝与李自成的大顺政权,皆亡于疫病。这一历史情景,不就是科尔斯特征服阿兹特克帝国,皮萨罗征服印加帝国的翻版?
最后,我想提醒你特别注意下本书第四章“转折的时代”。作者们叙述得相当谨慎,但并不妨碍你发挥想象力,仔细对照元朝的兴起与灭亡跟疫病的关系。1127年蒙古军队攻打汴京到拿下汴京,都分别发生过大疫。1257年,蒙哥进攻南宋,病死于军中,此时正值疫病肆虐蒙军。平定四川过程中,该地亦大疫流行,死人无数。元朝灭亡前的1354和1358年,京城(元大都)连续发生两次流行性疫病,几代君主连续暴毙,除成宗死于41岁,其他皆不过二十几到三十几岁,何故?该章有一小节,“元代的传说与事实”,尤给人以想象空间。
6.《鼠疫与近代中国:卫生的制度化和社会变迁》[日]饭岛涉,社科文献出版社(2019)
这是一本具有原创性论著合集,研究重点,是中国近代医疗制度发生、建立,以及与“国民国家建构”的紧密关系。饭岛涉的开创之功,很大程度上,带动了国内学者的同类工作,功不可没。
后来的有些学者对费正清的“冲击-反应说”颇有微词。冲击-反应说认为,中国近代的“觉醒”,跟外来力量(也就是帝国主义的入侵)的“冲击”关联密切,暗含清王朝所做的各种“反应”,正是外力“冲击”的结果。或许学理上还可商榷,但日常经验告诉我们,这种冲击-反应模式,并未因历史已走过百多年,而失去它的解释力,今天耳熟能详的“倒逼说”,不正是它长长的背影?其实,很多后来居上的政治体,不都是遵循了这样一条路径,逐渐迈上现代之路?
饭岛涉的著作,正如书名副标题所示,包含了两个大的部分,一是清末民初卫生制度的设立、改进和系统化,二是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的“鼠疫”背景。上世纪初发生在东北地区的鼠疫,其地点本身就有某种象征性。当时的东北,是清、俄、日等国的角逐之地,当疫病传到天津后,正当义和团事件发生、八国联军占领时期。而近代中国卫生行政的发源地,恰好发生在两地。
传统中国,疫病防治的主角,是各类民间慈善机构,我们今天熟悉的民办公助模式。但东北疫病的流行,由于牵涉国与国关系,牵涉国家主权,中央政府不得不出面为之,遂在两股力量的夹击下,开启了国家主导医疗行政设立、改革的进程。从清政府用人方式的变化中,也能看出这种互动关系。东北防疫领军人物伍连德,是出身马来西亚的华侨,在英国拿的博士,先后在英国、德国和法国实习、研究,回到大马后,一边开诊所一边从事研究,1907年受聘回到中国任教。清政府任命他为东北防疫总医官,以及全力支持1911年在奉天召开的万国鼠疫研究会议,伍连德出任会议主席,都是清政府参与国际政治博弈的一个侧面。到民国初年,国家全面接管卫生行政,更是将其与国家兴衰联系在一起。从防疫到卫生制度建立,到卫生行政国家化,都有外争主权,内集权威的意味。
作者在书中,还记述了外力干预民间传统习俗、医疗卫生国家化过程中,作为博弈第三方的民间力量所表现出的积极和尴尬的角色,国家捍卫主权,与民间捍卫“身权”搅和一起,增添了近代国民国家建构历程的曲折。
延伸书目
1.《哥伦布大交换:1492年以后的生物影响和文化冲击》[美]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中信出版集团(2018)
说起上世纪七十年代兴起的生态史观,它的奠基人,就是本书作者,而本书,就是代表作。
生态史观,也叫环境史观,就是将历史中的事件,放到一个更立体的背景中来审视和观察,有点像3D电影,其中的人物、时间、地点等等,都不再是舞台式的,而有了丰富的地理、气候、植被、动物,乃至疫病的因素,这些因素,有些是不变的,或变化极其缓慢,有些则是深不可测,随时变换,而有些则可能突然而至,悄然而去。如此,每一段历史,都可以进行新的解释,不一定颠覆,但一定是以往缺乏的视角。生态或环境史观,可以说,是继法国年鉴学派之后,世界史学界的又一次革命,甚至还可以说,该史观,是年鉴学派的某个变种,到今天,方兴未艾。
看懂书的副标题,我可以不再跟你聊这本书写了什么。你肯定知道哥伦布发现美洲的故事吧,对,1492年10月11日,哥伦布指挥的舰队看到了“微弱亮光”中的美洲大陆,次日登陆巴哈马。这一重大事件的后果,历史书中都反复讲过了。那么,历史、地理学家克罗斯比470年后,对这次大发现,又发现了什么?就是书名中的两个关键词:“生物影响”和“文化冲击”。跟我今天谈论主题有关的,就是疫病,“文化冲击”也包括疫病在新旧两个大陆融合中扮演的角色。在戴蒙德的书中,它们被放大了,都能看到其中的毛细血管。
为什么说“470年后”?后年就是哥伦布登陆巴哈马530周年纪念。克罗斯比这本书写于六十年前,当时出版并不顺利,小麦克尼尔为本书出版“30周年纪念版”写的序言中专门提到过。《哥伦布大交换》上世纪60年代完稿,直到1972年才获出版,而老麦的书出版于1975年。小麦的序言不正是向克罗斯比的致敬书么?如果联系到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第一卷)英文版问世于1972,后辈的读者们,是否会从这些作品的出版时间中,找到生态或环境史观兴起的脉络?得到的“名家大课”,就请翟志勇老师讲过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追根溯源,文明史的生态-环境史观,恐怕在孟德斯鸠那儿,已经发出了“微弱的亮光”——孟氏用很大的篇幅,讲了地理、气候、物产等对一个文明塑造的重要角色。
2.《疾病改变历史》[英]弗雷德里克·F.卡特赖特、迈克尔·比迪斯,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华夏出版社(2018)
这是一本通俗版的疫病社会-政治、文化史作品。史有记载的、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几乎所有疫病事件,尽收书中。
开篇讲公元前430年雅典爆发的疫情。这场影响深远的疫病,与雅典为防御陆地,人口突然大量集中在城内有关。更要命的是,在伯利克里准备动用雅典强大的海军袭击斯巴达占领的军事据点时,疫病又在舰队中爆发,使攻击被迫取消。
一些历史学家估计,此次疫病不仅造成雅典大量人口死亡,更大的打击来自精神层面。雅典人既不信神了,也不信法律了。神不搭救雅典人,人们也不认为自己能活到法律审判的那一天,于是自甘堕落。类似的情况,后世历史也不断出现,典型如1346-1352年蔓延到整个欧洲的黑死病。病疫所到之处,人口骤减,田园荒芜,城市凋敝,人们的道德水平急剧下降。这才是需要观察、警惕的方面。
关于古罗马帝国的瘟疫情况,该书提供了一些有趣的参考。比如古罗马在公元前6世纪,便开始修造浩大的引水系统,类似现代的下水道。前312年,出现第一条洁净水供应系统。公元70年,罗马就修造了跟今天公厕一样的卫生设施。64年,尼禄统治时期,罗马发生大火,灾后重建,实施了执政官监督清扫公共道路、制定供应新鲜的食品的条例,特别是禁止在城墙内掩埋尸体,鼓励火葬等等,所有这些措施,都没能避免164-189年肆虐了25年的史称安东尼大瘟疫。疫病蔓延期间,最有名的是皇帝马可·奥勒留(那位写《沉思录》的作者)的死。
接下来是肆虐大半个世界的黑死病,欧洲所受影响尤甚。作者提供的情况,让我们解开了一些历史谜团。原来欧洲人寻找疫病替罪羊,贵族、残疾人,尤其是犹太人成为最大嫌疑。犹太人在瑞士和德国遭到迫害,开始大规模迁往俄国和波兰等地,才造成中欧和俄国大量犹太人的聚居。
再往下的叙述,我们都很熟悉了,直到现代。有评论说,作者的结论多少有些牵强,但作为一个认识历史的视角,还有其可取之处。
3.《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卷)[古希腊]修昔底德,商务印书馆(1960)
在西方历史学传统中,这是一本跟希罗多德《希波战争史》一样有名的奠基性著作,记述了希波战争后,在希腊半岛上爆发的、雅典与斯巴达之间的战争。该书总共8卷,其中第二卷的第五章,“瘟疫及其影响”,描述了战争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430年,在雅典爆发的那次疫病情况,以及疫病对战争进程带来的影响。
后来的史家对这次事件有很多研究,比如麦克尼尔、卡特赖特的书。我把它作为延伸阅读作品提供给你,有两个目的:一是,它的篇幅不长,看过后人的研究,能有机会翻翻当时人原汁原味的文字,有着非常不一样的感觉;二是,也许因为读这一章,让你对这本巨著发生兴趣,相当于买一送一,不信你试试,这一章的前一章,正好就是西方历史上的第一演讲:伯里克利在阵亡将士国葬典礼上的演说;后一章,是伯里克利在新的形势下,对雅典战争战略的构想,也是一篇演说。透过纸背,你差不多能感受到伯里克利的无奈和坚持。因为雅典人认为遭受的困苦,罪在伯里克利,想罢了他的官,伯里克利主张战争,当然是有利于雅典的计算,如果向斯巴达低头,无疑于葬送来之不易的国运。
这次疫病,给雅典城,进攻的部队,都造成了巨大伤害。举个例子,雅典一位准备攻城的将军,带着4000人,因疫病死了一千多,前功尽弃。最为严重的是,疫病还沉重打击了雅典海军。要知道,当时的雅典海军,天下无敌,是对抗斯巴达人入侵的战略利器。本来雅典和以它为核心组成的联盟,夹带着战胜波斯帝国的余威,非常可能速战速决,结果战争拖了几十年,最后导致雅典覆亡。雅典战败,有很多因素起了作用,当战争一开始的疫病,恐怕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它不仅削弱了雅典战力,更损伤了雅典人的精神。
4.《黑死病(1348-1349):大灾难、大死亡与大萧条》[英]弗朗西斯·艾丹·加斯凯,盛世华章公司·华文出版社(2019)
不用多讲,一看书名你就该知道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了。上面的核心书目中,已经有了伯恩专讲黑死病的书,为什么还要推荐你加凯斯的这本呢?有两点主要理由:一,这是西方第一本系统研究黑死病的著述,通过阅读这本书,你可以详细了解这次大疫的起源、“旅行”路线,以及所到之处惨绝人寰的后果,这些后果,在此前此后的记述中,其实都有不同程度的记录,但只有到了加凯斯这儿,才具有了可信性,更为系统。二,本书用超过一半的篇幅,描写了黑死病在英格兰从登陆到结束的全过程。作者把研究的重心放在英格兰,跟他是英国史家有关,更重要的是,——我们一起来看看作者怎么说。“充分了解此次瘟疫所造成的结果,对正确理解英格兰中世纪末期的历史,是至关重要的。‘黑死病’使社会遭受重创,丝毫不亚于一场革命。”因为“这次大瘟疫是英格兰历史的一个转折点,真正终结了中世纪时代,真正开启了我们的现代时期。它割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带来了新时代的曙光。瘟疫使人口剧减,进而造成劳工缺乏。人们认识到,底层人有了新的、过高的期望。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劳动人民开始理解自己的价值并维护自己的利益了。”
黑死病对英格兰造成的后果远远不止这些。疫病过后,人们的宗教意识和宗教情感再一次苏醒,还增强了自我反思的愿望。比如,原来教会的捐赠,主要来自地主和贵族,但疫病过后,主要的捐赠者,换成了城镇的中产。15世纪搅动英格兰社会变革的中产阶级运动,其源头,正可追到这次疫病。
向你推荐这本书,还有两个一般化的理由,顺道说说。一是伯恩的书很难买到了,加凯斯的书垂手可得。二是这本书出版后,引来很多批评,认为加凯斯引用的许多材料不可靠,有夸大,甚至编造之嫌,他也因此背上了骂名。但后来史家的研究,给他平了反。我跟你提这个理由,是想说明,历史上从来就不乏这样的例子:当时被人诟病的谣言,很多年后才被事实证明,它们是对的。加凯斯顶着几十年的骂名,“冤案”等到了昭雪的那一天,只是代价太昂贵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下一期我会讲到横扫整个世界的西班牙大流感,它发生在1918年,加凯斯的书出版10后。如果人们信了加凯斯的研究结论,是否对大流感造成的后果,会有个事先估计并做些准备呢?
5.《英国史》(第一卷)[英]西蒙·沙玛,中信出版集团(2018)
这套英国史共三卷,原版问世于2000年,虽然过去快20年了,但在中文简体字翻译的英国史著作中,它可能是最年轻的一位。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套书最大的一个看点,是它与BBC打配合,出了大型电视剧。趁现在还算闲,你不妨找来看看。玛莎是严肃的史家,得过史学大奖“沃尔夫森奖”,这使她能与英国另一位史学大家霍布斯鲍姆齐名。霍氏写过一套“年代四部曲”,享誉世界,且为史书爱好者热捧。由于玛莎作品的电视效应,又使得她赢得跟尼尔·弗格森一样的“网红”名声。上一期我就讲过弗格森,他的《广场与高塔》上了万圣元月排行榜。
但说完加凯斯,我为何还要把这本书的第一卷推荐给你作延伸阅读物呢?对,第一卷有专门讲疫病与英国社会-政治发展关系的章节,第五章“死亡之神”,听上去挺可怕。这一章的内容,几乎是加凯斯著作百年后的最新版本。当你读完加凯斯,再看玛莎的第五章,就会体会到加凯斯的正确。光这一点,说实话,你大可不必费时费力跟着去证明加凯斯。玛莎的贡献在于,她不仅彻底坐实了加凯斯“黑死病对英国历史进程产生过重大影响”这一结论,还有几个更惊人的结论,我只举两个例子: 一,黑死病造成不列颠人口几乎减少一半。不是玛莎说出来,我还真不太敢相信。二,瘟疫,当然还有持续不断的内战外战,用玛莎的话说,在疫病和屠杀的洗礼中,诞生了“英格兰乡村绅士阶层”。如果你读过麦克法兰的《现代世界的诞生》,或者其它一些作品,包括影视作品,比如汉南的《自由的基因》,就会知道乡绅阶层对英国走向现代,乡绅阶层之于现代英国,到底意味着什么。英国的保守性格,——它的普通法传统,代议制,商人禀赋成就的秩序感,甚至包括刚刚完成的脱欧之举,都可以在这个阶层持守的理念和行为中找到解释。再多说一句,加凯斯的市镇中产阶级,加上玛莎的乡绅阶层,两者共同塑造了现代英国的模样。
我向你推荐玛莎,还有个私心,就是我被玛莎这一章结尾的一个段落,打动了,它勾起我读汉南时的记忆。这段话是这样写的:1480年,如果一个外来者拜访英格兰村庄,就会看到和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一样的景象:重修的教堂,坚固、简约、漂亮,高耸入云;啤酒坊第一次有了如“天鹅”或“青蛙”这样的名字;一堆房子中间,是本地区最大的农民租户的高大美观住处……
6.《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上卷)[法]费尔南·布罗代尔,商务印书馆(1996)
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出版于1947,中文简体字版1996年问世,是依据原书第四版翻译的。该作上下两卷,约2000页,十足的Big Book。它的写作非常值得一记:二战期间,布罗代尔应征入伍,防守马其顿防线,防线失守后被俘,在战俘营里度过5年,凭着惊人的记忆完成了这部大书的设计和写作。
布氏在这部大书第一部分,辟有专节讲地中海地区的“地方病”——疟疾。指出,疟疾参与了大航海前地中海史的建构。地中海西北部,今天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一带,覆盖着大片沼泽,人口的增加需要开发出更多良田以满足需要,由此惊动了沼泽地带的“原住民”,携带病原体的蚊虫。连续的开发活动,使得那里的人们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样的故事几乎发生在人类扩张步伐所及之处,并无新鲜。布氏并没停留在对这瓶老酒的叙述上,而是进一步挖掘史料,笔锋指向西葡两国人的航海上,指出:西葡人来到东方和征服美洲的殖民活动,正是向沼泽地要粮食的活动的继续。一个地方疾病就是这样曲折地跟一个新历史时代挂上了钩。这在以前对人类历史的认知上,是不曾有过的视角。
《地中海史》出版那一年,以《西方的兴起》扬名史林的麦克尼尔刚好30岁。有趣的是,麦氏决心写《瘟疫与人》,自述创作的灵感来源,正是研究西班牙人入侵美洲产生的疑问:为什么科尔特斯不到600人的武装团伙,只用几年时间,便征服了人口不少于千万的阿兹特克帝国?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对此有更加详细的描写。
在描述“地中海病”的结尾处,布氏有一点睛之笔:“历史通常只关心危机,只关心缓慢运动过程中出现的剧变。然而,危机事前都经过长期的酝酿,事后又产生无穷的后果。”史林多年的努力,已让读者了解了疾病与人类进程的关系。而第一声警告,其实来自布罗代尔。
7.《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一卷)[法]费尔南·布罗代尔,三联书店(1996),商务印书馆(2018)
布罗代尔是年鉴史学派第二代掌门人,这套三卷本的“大书”,既是布氏也是年鉴学派最杰出的代表作。第一卷《日常生活的结构:可能与不可能》,近900页。该书原版1979年问世,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出版于1975年,感觉两位大家是比较独立发现了疫病与历史进程关系的。布氏的相关论述,主要集中在第一章。
第一章一开篇,谈到前近代人口增长与日常生活水平的关系,说是有这么一个近似的规律:每一次人口增长,必然带来生活水平的下降,造成人的体质下降,从而给瘟疫肆虐以机会,人口再次大规模下降,之后开始一段繁荣,生活水平再次提高,循环往复……其中有这么一句振动人心的话:“人只是在片刻间得到幸福,等他刚刚醒悟过来,已经为时太晚了。”虽然说的是西方前近代的故事,但又何尝不是对发展到今天为止的人类的警告呢?作者接着说,这个“规律”不独作用于西方世界,也适用于同一时期的印度和中国。
作者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何欧洲人没就近征服非洲,而远道去了美洲大陆?因为非洲的各种疾病和欧洲人无法抵御的瘟疫。这又是一个宏观上疾病改变历史的好例子。我们可以稍微设想一下,如果欧洲人先征服的不是美洲大陆,而是非洲,世界历史会是怎样?非洲会成为跟今天北美大陆同样自由繁荣的地区么?
作者的第三个问题是:为何各大陆几乎在同一个时期(17-18世纪)出现人口的大规模增长?作者认为背后的动因是气候。那么阻挡人类垦荒、繁衍步伐的,除了海洋、森林和沙漠,那就是疫病了。非洲就是个例子。布氏在书中讨论了在讲流行病与大饥荒的关系,认为饥荒和疫病,经常结伴造访人类。布氏比较早地意识到流行病在“文明地区”蔓延这一事实。他的话还没落音,麦克尼尔1975年就“抢先”出版了《瘟疫与人》。
8.《清代以来的疾病、医疗和卫生:以社会文化为视角的探索》余新忠主编,三联书店(2009)
这是大陆中国第一本医疗社会、文化史论文集,主题是晚清民初,随着西医的引进,中国在疫病的认知,医疗手段的变化和改进,以及卫生制度框架的建设和确立。入选18位作者的文章,正如主编所言,参差不齐,但都比较专业,有些甚是给人启发,比如首篇梁其姿的文章“医疗史与中国‘现代性’问题”。文集分四编,每编都有有趣的文章,比如第二编里有文章论及清政府应对疫病的新措施,第三编中有讨论清末民间慈善机构如果参与疫病救助,第四编有几篇都很有趣,比如讨论沐浴与卫生的,清末卫生行政设立的,以及民国初年的卫生运动的意义等。
我把此书列为延伸读物,理由很简单,认识我们自己,即使开头再模糊、粗糙,也总有个开头,况且文章作者来自几个国家,不同领域。我们应该知道,专家们是怎样认识中国人在转折年代,是如何对待、处理自己的身体,又是如何顺应时代潮流,开启医疗、卫生行政管理制度化进程,并与近代国家的建构努力融合的。饭岛涉的著作当然杰出,但终归是日本人视角。
结语
谈两点。
一,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主题的讲座?以及我的收获
我没资格做这个主题的讲座,我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更不是医学家,等等,总之,我没资格。只有投机取巧,拿一本本书说事儿。其实,这也不是好法子,弄不好很容易穿帮。问题是,会了谁还学啊。于是,录制完今年元月万圣月排行,我硬着头皮开始找书,没成想,这个主题的存货可真不算太少,七七八八加起来有二十来种,又到书店补了若干,便开始了一次冒险阅读旅行。
我几乎是现学现卖。但敢现学现卖,是原来肚子里就有几两酒的量,而且我很早就读过麦克尼尔和戴蒙德,对克罗斯比也不陌生,只是沿着传统史学的路子走得太远,没投入更多精力关注影响人类进程的诸多重大因素中,还有疾病这个变量。
提起历史走向的变量,我们比较熟悉的有饥荒、贸易、战争、革命,还有观念、技术、发明,甚至气候、水源,当然最少不了的是个人,各种家,尤其政治人物和哲人。为什么跟我们人类关系最密切的疾病,特别是为害甚烈的传染性疾病,就没引起起码的注意呢?这个问题,一直盘旋于我的这场冒险之旅,最该检讨。其实,疾病不仅史有所载,比如拿破仑兵败莫斯科,斑疹伤寒就起了很大作用,雅典那次瘟疫,读修昔底德时就知道,我还经历了2003年的Sars,真的找不出理由。我想,这就是人的认知盲区。大大的一头犀牛,楞是视而不见。
当我读、重读了上千页书之后,我为意识到自己的这个盲区感到震惊。这算是我的第一个收获。
我的第二个收获,以往所读的历史,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新画卷。就人类历史进程而言,上面罗列的那些因素,当然不会因为“发现”了疾病这个变量而稍显褪色,而是加进这个变量,历史风貌不仅一下子丰富起来,而且解释起来更有说服力了。我举两个例子。一个例子是,很多年来读中国史,对朝代更易过程中,人口损失如此之大,有甚者超过60%,始终不是很能理解。通常的解释是战乱和饥荒,还有战争中暴力死伤这个主因。我们经常拿来做对比的例子是一战和二战,两场屠杀式的战争,所有死伤人口加在一起,也没超过总人口的5%,我们已经为之震撼了。那么一场改朝换代的战争下来,要死掉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三的人口,怎么解释都难以服人。现在,我们不仅有了麦克尼尔等人有关西班牙人征服美洲的案例,还有了曹树基等人的研究,——中外皆然,疫病是比暴力和饥荒更大的减人因素,其为害之烈,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曹树基、李玉尚《鼠疫:战争与和平》,对亡明提供的解释中,持续肆虐的瘟疫,恐怕是最大的两三个因素之一。
第二个例子是,来自很多场战争,几乎任何一场战争,包括现代战争。我们都知道非战斗减员这件事,有时非战斗减员超过战争中战死的人数,比如拿破仑征伐俄国,出发时三十多万的大军,抵达莫斯科城下还不到九万。史书上记载了这场征伐中的非战斗减员,但详细情况,要么被我们略过了,要么语焉不详。通常的解释是拿破仑进攻战略出了问题,没算好时间,被俄国的恶劣气候打败了,就跟希特勒在列宁格勒吃了败仗一样的原因。岂不知,是拿破仑自己扶植起来的波兰大公国坏了他的大事。原来,被“解放”的波兰,是滋养疟蚊的天堂,拿破仑大军穿过的地方,破败和脏乱到不堪入目,二十多万战斗和补给人员,就葬送在这片土地上,葬送于疟疾和斑疹伤寒。如果三十万大军悉数抵达目的地,还会有后来坚持农奴制的亚历山大统治么?没有了亚历山大大帝,会有后来的一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历史当然不能假设,但没有假设的历史,就不会有人们接受“历史教训”这回事,历史就会不断重演。
我的第三个收获,是对麦克尼尔“微寄生”“巨寄生”两个概念,用于分析人类社会演进的价值。个体的人,被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捧为万物之灵的人,其实非常不幸,夹在微寄生和巨寄生之间,同时是它们的共同宿主,也是它们随时随意侵害的对象。人伴随微寄生降生,绝大部分情况因其而死,并带给个体的人一生的焦虑、痛苦和威胁,特别是遇到大规模传染性疫病时,经常地,恐惧带给人身体和精神的伤害,往往比疫病更大。凡有此亲身经历者,莫不有相同的感受。何以如此?是伴随微寄生而来的巨寄生造成的次生灾难。
人自降生一刻起,无不笼罩在巨寄生的阴影下。相对弱小的个体,巨寄生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从家族宗社、邻里暴力集团、抢劫团伙到威权政府,加诸于个体的威胁和钳制,只是形态不一而已。无数史实证明,巨寄生往往与微寄生先后,甚至同时而至,比如战争和极权统治。但人类的希望,也在抵御两种危害中可见其曙光。针对微寄生,人类发展出各种应对机制,包括卫生制度、医疗科技;而针对巨寄生,则一面努力推进治理的法治化,一面强化自我管理能力,通过各种中间组织,形成与巨寄生的对冲力量。在我上面罗列的书籍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论述,代表作品如饭岛涉的研究,和余新忠主编的作品。作为个体的人,只要牢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会磨炼出应对两种寄生的能力,让个体的不幸,减到最低程度。
二,一种读书方法
经常有人在留言板问我,有没有读书秘笈。我说有。在某些回复中,我还真的告诉了什么是我的秘笈:问题读书法。大意是,带着问题读书,不仅知道应该读哪些书,也会知道如何读,并且收获最大。
你大概已经注意到,我并没回答上一个问题的前半部分。我现在补上。突然对疫病与社会变迁关系这一主题感兴趣,最直接的动因是最近的疫情。我不仅想弄懂疫病本身是怎么回事,更想知道应对中出了什么问题,有哪些教训和经验可以为今后所借鉴。事实上,普通人对第一个问题往往无能为力,对第二个,除了感受、常识,最好的办法是求助历史,以为我们做出基本评价和判断的依据。
上面说过,我之所学,哪边都不靠,又如何保证我之所选,对你有用?我不只选了,而且还说了一通。如果不在介绍一种读书方法的意义上谈谈我的心得,我是断不会贸然行事,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我一定还记得刚才介绍的书籍,也许你已经看出来门道,14种书籍,因一个问题而起,相互间却存在密切联系。我从哪本书下手呢?我最先想起来的,其实是克罗斯比的《哥伦布大交换》,去年翻过,记得个大概,确切的书名忘记了。当我读到小麦克尼尔为此书做的序时,想起来他的父亲写的《瘟疫与人》。这次冒险之旅开始了。老麦写到雅典,我便找来修昔底德,写到黑死病,我便找来伯恩,写到科尔斯特征服阿兹特克,我想起了戴蒙德……老麦的书,还真把中国当做了重点,在书后附了一份“中国的疫情年表”,让我大为吃惊。我自然索寻相关中文作品,第一本便是十几年前购买,还正经翻看过若干章节的《鼠疫:战争与和平》。一路下来,风景渐次展开,上勾下连,我知道了一些研究家的名字,有的我很熟悉,比如伍连德、杨念群,有些听说过,比如曹树基和余新忠,有些第一次听说,原来却都是真正的大家,比如梁其姿、饭岛涉。原来,生态史学,或曰环境史学,即使在中文世界,也已经张开了网,等待纲举目张的时刻。我深知不可能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但也知道,从此它们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视线。因为要理解人类历史进程,疫病和疫情,跟贸易、战争等一样重要。
最后想说一句,准备的非常不充分,即便谈论感想,也没什么系统和洞见,请原谅!
文图选自网络,版权事务请联络编辑
表扬小号
就摁下二维码打赏吧
阅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