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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彭长生:奋战水利工程几个月,乡亲们却没有受益

彭长生 新三届 2020-07-22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彭长生,1950年出生,先后就读于西安市文艺路小学、西安市第九中学。1968年在扶风县南阳公社插队,1971年招入宝鸡石油钢管厂,曾当过普工、锅炉工、挂吊工、切管工,后在劳资岗位上工作至退休。


原题

命  脉

写给那些一起在冯家山水利
工程奋战过的乡亲们和知青




作者:彭长生



一九六八年我来到在北山根下,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插队,这里常年缺水,人和牲畜飲水全靠窖水,一年四季的收成,全靠老天的馈赠,水成了生命的命脉,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听老人讲有一年大旱,窖里干了,土地龟裂,庄稼颗粒无收,吃水要到几里外的地方,用牲口驮水。到了宁给一个馍,也不给一口水的无奈境地。

窖水上面时常飘着黑黝黝的羊粪,夹杂着草根和树叶,到了夏天滿是小米粒大的魚虫,要是遇上连阴雨天,更是浑浊不堪。窖水又苦又涩,难以下咽。许多人因长期飲用窖水的缘故,患上了大骨节病,无法治愈。造成行走困难,甚至丧失劳动能力。为此,队上多次集资,请勘探队打井,结果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能喝上甘甜的水,是乡亲们世世代代的梦想。 

那天,我正在起羊圈,听到窑顶上有人在喊,我出门一看是队长,忙问:“啥事?”“下了工回去收拾、收拾,明天跟麦娃、拴科、蛮娃几个去冯家山。”我听了一头雾水。“去冯家山弄啥?”今天开会,“张书记说了要在冯家山修一个大水库,水库修好了,咱旱塬的庄稼就能浇上,再也不用吃窖水了。”说完,脸上露出从未见过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行六人,拉着两辆装着麦子、行李、铁锨的架子车。向冯家山出发,道路坑坑洼洼,不时地停下来,修补雨水冲刷的沟坎,就这样走走停停,到法门已是晌午时分。大家早已饥肠辘辘,蹴在路沿上,啃起干粮。

由于走得仓促,我没带一口干粮。麦娃见状,忙从布袋里取出一块又黑又硬的锅盔递给我,“兄弟,奈合,奈合。”“我吃了,你咋办呢?”我说。“你这娃咋这么多事呢,叫你吃你就吃,别说那么多。”接过锅盔,一时不知说啥是好。 

麦娃是我们的头。四十多岁,矮矮的个子,浑圆墩实,为人耿直,早年在矿上挖煤,因不滿工头克扣工资,和人家打了一架,回来后,再未出去。这次队上派他带我们去冯家山,主要是他在外面闯荡多年,见过世面。 

到达扶风县城已是晚上,街上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铺已经打烊。我们在东街找了一家旅店。麦娃和人家为住店费争吵起来,“你看这店又没生火,还要一个人五毛,能不能少点?”“这是国营店,你爱住不住。”店主的话毫无商量余地。麦娃瞅了大家一眼,无可奈何只好住下。

安排妥当后,我出门去寻吃的。在街角,一个老汉拉着风箱在卖醪糟,喝了一碗醪糟,依然觉得肚子很饿。“有馍没有 ?”我问。老汉紧张地四下望了望,从灶下拿出一个黑馍,“你要几个?我这只有四个。”“我都要,多钱?一毛一个。”“这么贵?”“不要就算了。”付过钱,我拿着馍,匆匆赶回旅店。

旅店房间又宽又大,灯光昏暗,通铺紧靠墙边,中央是个砖垒的火炉,没有生火,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乡亲们坐在床上抽着旱烟,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拴科讲去太白伐木的经历。

太白离我们队七八十里地,每年冬闲时节,乡亲们就会几个人相约一起去伐木。一来可以弄些木料盖房;二来可以卖了,弄几个现钱,补贴家用。伐木是个非常危险的活,一般人不敢尝试。要是被林管站发现,不但把木料和架子车没收,还得拘留。再说深山老林里常有野兽出没,树倒伤人的事时有发生。

伐木一般是由熟人领着,晚上进山,天亮前出山。拴科说那天,他们把架子车放在山下的人家。白天上山看好要伐的木头,晚上上山伐木,就在他们将伐好的木头往山下抬时,由于天黑路滑,他不小心将脚崴了。无奈只好让伙计们先走,把木料弄下山,他一个人慢慢往下挪。

正在这时,突然发现前方不远的地方,一双綠莹莹的眼睛叮着他,不知是何动物,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头上直冒冷汗。走吧又怕野兽扑过来;喊吧又怕惊动林管站的人,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最后还是乡亲们见他许久未归,寻上山来,脚步声惊走了野兽,才将他背扶下山。

同住的小伙不解问道:“老叔,那到底是个啥野兽?”拴科说:“我也不知道。眼晴跟牛卵子一样大,像牛犊一样高。”不知谁说了一句,“当时把你吓得尿了一裤子。有没有这事?”“你咋哪壶不开提那壶,睡觉、睡觉,明天还要赶路。”麦娃说完把灯关了。我一直在想,那究竟是个什么动物?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就起身赶路,麦娃的心情格外地好,一时兴起吼起《周仁回府》:“风淒凄路茫茫天色昏暗,披囚衣戴镣铐发配岭南,此一去关山音讯绝断,但不知我妻今在哪边?”这悲凉高亢的吼声,在田野的上空回荡,吸引来地里干活乡亲的目光。他们停下手中的活,朝这边张望,看着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惊奇不已。刚出门就想媳妇了,大伙哈哈大笑,赶走了一路的寂寞和沉闷。

 在横水住了一晚,继续赶路。出了横水,天阴沉沉的。过了风翔,天空飘起蒙蒙细雨,道路十分湿滑,车子更觉沉重,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叫声,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到冯家山时,已是傍晚,麦娃到指挥部报到,一个穿着雨衣的姑娘把我们带到一孔窑洞前,“你们就住这里,食堂在下面。”说完转身走了。

麦娃说:“你们几个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窑里收拾、收拾,我去下边看看还有啥吃的。”我们给地面铺上麦草,刚收拾停当。麦娃回来,端了一盆子糊汤,提着一兜馍。吃完饭,大伙倒头就睡。  

我起来时天已大亮,窑里空无一人,走到窑外,天已放晴,湛蓝的天空,万里无雲。放眼望去,崖壁上“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几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显眼。一条小河从两个陡峭的崖壁间静静地流过,四周被山峦和旱塬包裹。山坡上一排排窑洞,山角下是一片新盖的房屋,工地上到处插着红旗。广播声、打夯声、放炮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雄浑的交响曲。

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令人热血沸腾。 来到工地,施工员派我们修整一条通往坝面的道路,这条道路靠近河边,由于河水的暴涨,泥泞不堪,许多地方已经塌陷,无法通行。我们取土垫路,再从河滩上拉些碎石,铺在填平的路面上。几处塌陷的深坑,滿是泥水,只能用石块填埋,拉石块的地方又远,只好大家一起行动。

石块小的有百十余斤,大的二三百斤,抬到车上实属不易。蛮娃抬石时,一不小心将手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麦娃赶紧带蛮娃去医疗站包扎。回来时背了一捆麻绳,四个杯口粗的杠子。大伙用绳子将石头套住,两个人一起抬,大的石块四个人抬,抬起来颤颤巍巍,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麦娃坚决不让我抬,“你娃娃还嫩,把腰闪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在抬石的过程中麦娃的脚被石头砸了,脚面肿得像馒头一样;拴科把腰闪了,痛得啮牙咧嘴。他们仍然默默地忍着巨痛,顽强的坚持着。几天下来,一个个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东倒西歪,收工后,早早地睡了,窑里一下安静了好些日子。 

阴雨一连下了几天,终于可以休息了,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休息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奢侈的享受。窑里一下又热闹起来,这次说笑的不是喜欢热闹的拴科,而是麦娃。大家颇感意外,很快就被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

那年他二十多岁,在农村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加上他又是家中的独苗。父母托媒婆提亲,女方一听韩窑的,就一口回绝。有天媒婆来说,范家有个姑娘应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麦娃家虽说也穷,但在村里还算富足人家。媒婆领着姑娘来的那天,麦娃特地收拾了一番,初次见面,双方都比较滿意,气氛和谐。不知咋地,姑娘趁麦娃出去取东西之际,拿着瓢去瓮里盛水,不知是喝水,还是洗手,突然将瓢仍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事后媒婆说:“姑娘听别人说窖水脏,吃了会得拐拐病,有些不信。那天看到水里的鱼虫,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

麦娃一听这事,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安口时,已无分文,又渴又饿,加之受了风寒,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幸好有个姑娘路过,将他背扶回家。麦娃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不好意思起身离开,被姑娘的父亲拦下,“你的病倘未全愈,再走会殃及性命。”姑娘望着他说:“你就等病好了再走 ,”麦娃不好坚持,留了下来。

在姑娘的精心照料下,麦娃很快就康复了。他这才得知姑娘父女二人也是家乡遭灾,逃难到此。其父凭着祖传的一点医术,勉强稳住脚根。之后,在姑娘一家的帮助下,麦娃才在煤矿上找了份挖煤的活,总算安顿下来。没过多久,麦娃因工头克扣工钱和人家打了起来,无法再继续呆下去。

临行前特地去看了看救命恩人,回到了家乡。有一天姑娘突然找上家门,这才知道老人得了急症,不久前已经去世,姑娘举目无亲,寻到他家。大伙这才知晓麦娃捡拾媳妇的由来,唏嘘不已。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连阴雨还未结束,就有噩耗传来。东边岐山营乡亲住的窑洞,在阴雨的浸泡下,突然坍塌,五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宛如流星在夜空中划过,让人心痛。

麦娃听到这个消息,心绪不宁,每天总要到窑上面仔细地巡视一番。我对他说,没事,不用看了。他深情地说,乡亲们对我这么信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他们交待。 

复工后,我们被派到大坝上拉土方,坝上人山人海,架子车川流不息,像一条滚动的长龙,打夯声此起彼伏,那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这样火热的劳动场面,此后再也未曾见过。

我们一个人每天三十车土,是死任务。每拉一车,发一个牌子。几百米的距离一天要三十个来回,还要自己装土,那真是拼命的日子。好在每天有四毛钱的补助,不管是玉米面发糕还是高梁钢絲面,还能填饱肚子。否则,真的无法坚持下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紧张忙碌中渡过,伴随着单调和寂寞。当时实行的是换工制,干满一个月,队上派人轮换。麦娃走了,拴科走了,乡亲换了一拨又一拨,走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我一个人,申请留下来坚守阵地。

有一天,新来的乡亲告诉我,开始招工了,我才和要好的同学,匆匆地赶回队上。从此,告别了冯家山。 冯家山水库全线通水的消息,是我偶然从广播上听到的,高兴的心情无法言表,心想乡亲们再也不用为吃水发愁,再也不用靠天吃饭了。

我决定再回队看看,看看阔别多年的小山村,看看那里的父老乡亲。队上变了,我的小山村变了,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样,深深的沟壑不见了,新铺的道路平平坦坦,一排排二层小楼,站立在路的两旁,最大的变化是家家户户,终于喝上了甘甜的自来水。这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当我来到山下的田埂,并未看到潺潺流水灌溉的痕迹,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乡亲们告诉我,他们并不在受益的范围。梦就这样再一次破碎。他们谁也不怨。依然顶着盛夏的烈日;冬日的寒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辛辛苦苦地耕耘着每一寸土地,无怨无悔,这就是我的父老乡亲。

一晃五十年过去,那些当年和我一起在冯家山奋斗的乡亲,大多已经离世,我该怎样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1991年作者和一起插队的同学,在队上的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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