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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故事丨張大青:​ 冷战之恋

張大青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大青,又名张大星,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1981年赴美留学。现为电影制片人、编剧。


原题
冷 戰 之 戀


作者:张大青

 
我一歲那年,我母親接到了一個從意大利寄來的郵包。裏面是一件送給我的嬰兒小毛衣,淡黃色,上面有編成小花的小孔。郵寄毛衣的,是利維奧叔叔。 

(1)


母親跟利維奧是1951年在歐洲認識的。

那是冷戰初期,母親受命於父,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從美國去以個人身份參加在東柏林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大會。外祖父是國際著名的有机化學家,那時候在哈佛大學做研究。自從朝鮮戰爭開始。他就非常關注中國的情況,並一直希望能回到新中國去看看。他派我母親去世界青年聯歡會,目的是要她看一下是否能夠聯繫上任何中國大陸派去的參加者。

母親在东德沒有找到任何大陸派去的人。但是她卻在前往意大利旅行的時候,認識了利維奧。

據母親說,她認識利維奧,是在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小鎮裏的旅店中。那時,有一對德國兄弟,為了誰能開摩托車送我母親出去兜風而爭吵起來。(順便說一句,這對兄弟後來一個成了世界著名的指揮家,一個成了德國政府的高官。)吵的過程中,也是在旅店中住宿的利維奧,不免好奇。在餐廳裏吃早飯時,他問起母親是怎麼回事……就這樣,他們相識了。


利維奧比母親小幾歲。他身材瘦長,目光如炬,講話總是在面前的空氣中揮舞雙臂,典型的意大利青年。他羡慕母親的英文好,經常讓母親給他背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聽到動情處,他會熱淚盈眶……就這樣,他們相戀了。

外公召喚。母親回到了美國。離開時對利維奧說,她一定很快就回意大利來。

 左起外祖父、母亲、利维奥
 
(2)


剛才說過,外祖父是個有名的有机化學家。世界上第一個用中國人的名字命名的化學反應,就是他發明並隨之被命名的。而這對於他想要回到中國大陸,卻是一個很麻煩的事情。

1951年以前,所有在美的外籍科學家都不能無故永久居住在美國。但是,錢學森事件之後,一夜之間,美國的政策徹底變了。新的規則是,所有來自戰後變成共產主義國家的外籍在美學者,均可以在美尋求職業,但均不許重返各自的國家。這樣做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防止美國的技術,特別是高科技,流入冷戰中的對手國家。換句話說,今天的中美貿易戰,不是这两年才發生的,而是上世紀中葉就發生過。

但是,中國方面,此時又是特別地需要海外的人才回歸,並且發動了強大的宣傳攻勢,號召海外學人重返祖國“建設社會主義”。母親雖然沒有能從世界青年聯歡會上得到什麼消息,但是外公卻一直不斷接到來自他仍在國內的老哥哥,我母親的老伯父的來信,反復請求他回到中國,“哪怕只是回來看看”。老哥哥在信中發自肺腑地對外公說,他是經歷過前清、民國,甚至日偽,現在又是新中國的人。“所有的經驗都告訴我,我們將迎來一個全新的中國,和與以往所有政府都截然不同的政府。”

雖然老哥哥信中的話都是真話,但是多年後他也曾向外公承認,在他的後面,的确有當時中央在中國華東南地區的大員不厭其煩地指示操作。

於是,外公決定回國“去看看”,並讓母親陪同。為了對付美國政府,他不得不設計了一條“曲線歸國”的路線。他給從前在德國工作時的同事寫信,讓他們邀請他去德國講學,這讓滿心狐疑的美國政府無法限制他出境。但是,就在外公與母親登上前往歐洲的海船之前,突然他們面前出現了兩個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官員。

“黃先生,您離開美國的原因是?”外公連忙回答:“去德國,去德國教學。”兩個官員明顯不買他的账,但是又沒有證據,糾纏了一陣,最後也不能拿外公怎麼樣,只能放行。

不過,其中一個領頭的正色警告說,“您如果此行最後的終點,是共產黨的中國大陸的話,所有嚴重的後果,都將您自己承擔,您明白嗎?”外公連忙又點頭,“明白。我明白。”

其實,外公只是一個科學家, 他那時真的是什麼都不明白。中国正在弃美投苏,冷战正在升温。

(3)


母親與外公到達歐洲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當時中國大陸政府在歐洲唯一的外交辦事機構,位於瑞士日內瓦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全權代辦處。接待他們的,是一位熱情洋溢,能講一口流利英文的新中國政府官員,名叫熊同志。

熊同志在回答外公對於是否回國就有可能再也出不來的問題時,信心滿滿地說了一句外公與母親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並一直反復重複的話:“新中國——來。去。自。由。”

但是,利維奧卻不認為“來去自由”這句話是可以相信的。母親在歐洲等待船票以及回國沿途需要經過的各國的簽證時,回到了意大利。這期間,利維奧反復乞求母親,不要輕信,不要回中國。他說,冷战正在升温。他在報紙上讀到很多關於蘇聯鐵幕的消息,而當時的中國,政策上幾乎就完全是蘇聯的翻版。蘇聯可以進去出不來,中國也肯定一樣。但是母親想起熊同志說話時的那種無比明確的態度,加上外公年紀大了,的確需要她的陪同,所以沒有改變計畫。但是她向利維奧保證,即使父親回國後決定留下,她自己在安頓好父親後,也一定儘快就回到意大利來。

利維奧聽了,縱有一千個不願意,也毫無辦法。他將母親帶回了自己的家,見過了他的父母,並且告訴他們,他將與這個中國女孩子訂婚。

1950年代,世界還很小,很封閉。那時候,亞洲人在歐洲是幾乎不存在的。母親與利維奧走在意大利的街道上,常會招來路人的冷眼甚至語言的指責攻擊,特別是在利維奧家的傳統守舊的意大利小鎮上,更是如此。文化上,意大利的女人對兒子有一種超強的佔有欲與嫉妒心。利維奧的媽媽見到我母親後,用意大利話十分清晰地告訴她說:“我的兒子是我此生的最愛,而你把他從我身邊奪走了。你知道嗎?”

但是,相戀的人無所畏懼。母親與利維奧在佛羅倫斯的老橋上,彼此定了終身。

(4)


離別的日子到了。

母親與外公回國乘坐的海船,出發地是哪個港口已經無從可考。但下面這一幕,我是知道的。遠洋輪的甲板邊上,站著一個東方女子,不斷向下面揮巾,揮淚。碼頭上不多的送行人中,奔跑著一個西方男孩,不斷地向上揮舞雙臂……整個就是一個“泰坦尼克”時刻。

嗚呼。

母親與外公的船,駛過地中海,蘇伊士運河、印度洋、蘇門答臘等水域後,於1952年春到達香港。跨過當時還是簡陋之極的木板搭就的羅湖橋後,外公終於看到了給他反復寫信的老哥哥。老兄弟多年戰亂流離後相見,自然不勝唏噓。

老哥哥身後,是幾個幹部模樣的人。

幹部們第一時間對外公說,黃老,新中國需要您的幫助,我們懇請您留下來。平心靜氣而言,這些幹部並沒有逼迫,他們的真心誠意,以及後來一些高層北京領導人的邀請,最後的確是促使外公自發地做出了留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的決定,而非被迫……

不過,這裏也必須指出,當時貧窮落後的中國,與後來錢學森回國時的情況一模一樣,根本不具備任何真正海外回歸高科技學者需要的基礎設施。請他們回國的主要目的,還是出於其它因素的考慮:新中國初建伊始,海外華人紛紛積極回國,這是政治需要。而到了文化革命時期,這種需要不復存在,素有潔癖之名聲的外公,被紅衛兵批鬥時用馬桶刷子在大庭廣眾之下來回在他口鼻處給他“刷牙”,那是後話。

接著說我母親。母親的情況不同。在安頓好了父親,見過闊別八年的親屬後,她便提出要回歐洲。問她的理由, 她回答說要回地中海,回去找她的意大利未婚夫。

熊同志說過,來去自由。

啊……當然,當然。但是,您有美國的碩士學位,我們又很缺英語師資……我們還是希望黃小姐能在國內居住一段時間,親眼看看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的建設……

熊同志說過,新中國,來,去,自,由。

嗯,嗯,新中國,當然是來去自由。但是您現在持有的這是反動派1944年簽發的無效的護照,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呀,所以您到了邊境不會放您出境的,您是無國籍的人士,這個不好辦哪……

母親急了,大哭。無果。

外公內疚, 竭力相助, 無用。

一年以後,母親被分配了工作,教英語。後来又调動工作到了北京。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她所在學校的上級領導單位裏,不久後竟調來了一個領導,名字叫熊同志。(1978年,二人在黨校內偶遇。說起當年他信心滿滿的承諾,老领導不勝唏噓……這也是後話。

再若干年,母親與祖籍北京的父親結婚,生下我弟弟不久後又離婚。

母亲与孩童时期的作者

剛生我的時候,母親接到了本文開始說到的那件黃色男童小毛衣。那以後,中國與西方國家的矛盾劇增,通郵都要受到檢查,於是便再也沒有來自利維奧的消息。文化革命最轟轟烈烈的時候,母親也同樣被單位裏的人整得灰頭土臉。

文革後期有一天,我看見她面對一張抄家被抄走後又退還回來的歐洲風景畫在出神。那是一幅歐洲油畫的翻版。湛藍的天幕下,一座鄉間的小橋。橋下是流水潺潺。

再幾年後, “四人帮”倒薹了,中國迎來了改革開放。1981年,母親幫我申請到了她在美國一個母校的獎學金,我可以出國了。在我幾經周折,終於請回來我第一本護照的那天,母親把它借了去,壓在她的枕頭下過了一整夜。

也許是冥冥之中,上天特別的眷顧我,要我儘量完整的講述這個故事吧。1984年暑假,母親在北京家裏接待了一個四口之家的不速之客。而那一年,恰好是我在美國第一年有足夠的盤纏回家探親,所以這一家人來訪時,我也有幸在場。

那是一對意大利夫妻帶著一雙十幾歲大的兒女。男的又高又胖,肥大的手指上戴著巨大的鑽石戒指,說話總是激動地在面前揮舞雙臂——母親讓我喊他利維奧叔叔。

女的瘦小,神經質,紅頭髮,說英文有很重的口音,給人感覺特別愛抱怨。她一見到母親就開始告狀說利維奧叔叔如何如何壞,不講道理,“你沒有跟他在一起,真的是上帝在天上保佑了你!”紅頭髮女人用帶了很重的“R”音的英文對母親喋喋不休地說。

幾天後,他們一行5個人,一起到中國的南方遊玩了一圈。途中,母親親眼見了這一家人的喧鬧滑稽,以及利維奧叔叔對妻子的頤指氣使。

不過,有一次母親與紅發敏感瘦女人談及是否利維奧叔叔婚後愛她時,紅發女人回答說,她怎麼能跟母親比,她沒有上過什麼學,更不會背誦莎士比亞的詩。

母亲晚年,桌上老照片是年轻时的母亲


(5)


利維奧叔叔一家回到意大利後,母親與他還一直保持著通信。也許是10年前的最後幾次通信中吧,利維奧叔叔用因老邁而開始顫抖的手,寫下了母親離開時的情景。

“你的船啟程後,我沒有離開海港,而是找到了一個面朝地中海的咖啡廳,在大玻璃窗前坐下,點燃了一支煙,就那樣坐著,目送你的海船遠去。”

利維奧叔叔說,他此生最大,最大的遺憾,就是他抽煙。因為——

“從你的船駛入海的那一刻開始,”他寫道,“我就對自己說,只要它不從我的視線裏面消失,我就不會失去你。說起來這很荒唐,明明這是一個註定要失敗的努力。但是那時,我真的是那麼想的。而且,奇跡一般地,你的船,不管它開得多遠,變得多小,但是,它就是不在我的視線中消失。我目送著你,一邊對你說了無數的話,以前說過的,以前沒有說過的……說了不知多久,而你的船,它還是拒絕消失。它的頑強,加上我的固執……好像真的我們就永遠不可分開了。”

就在這時,利維奧叔叔眼睛的餘光,看到了手上那支煙的煙灰已經很長了,快要掉下來了。“千不該,萬不該,我本能地在那一刻,就是那麼不經意地低了一下眼睛,把煙灰在煙缸裏就那麼一彈……當我再抬起眼來,看回不到一秒鐘以前你的船的那個小點的位置時,我卻不管再怎麼找,都找不到了,只有地中海的茫茫。”

“那一刻,”利維奧叔叔最後寫道,“我就無比清晰地知道,我是永遠地失去了你。”

(6)


母親是2015年過世的。她走前一個月,我最後一次回北京去看她。90歲的人,神智已經不很清楚。她見到我,看了半天,問我是誰。

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內向,即使是對親生父母,也不太會用擁抱來表達彼此的愛。但是,知道老母去日無多,也加上畢竟在海外多年習慣了,我悄悄地湊到她身前,抱住了母親。不鬆手。

母親沒有動,隨我與她臉貼著臉,像戀人般越抱越緊。良久,她歎息一聲,在我耳邊說出了名字:

"……利維奧。"

我將母親抱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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