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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高峰:1980年, 他终于收到回城“返迁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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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高峰,湖北天门人,1960年出生,1976年高中毕业后下乡,1978年应征入伍到青藏高原,退伍后回天门工作,现巳退休,居武汉。

原题

重返知青队




作者高峰



金秋时节的江汉平原,荷留残香,稻菽泛黄。

我们一群曾下放到湖北天门沙咀的老知青们,相约从南京、武汉、从江汉油田、天门市区回到这里,寻访当年踪影,重温青春记忆。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匆匆一别,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其间虽只有少数队友悄然来访,但这里一直是我们最执着的守望,最深情的怀想。那知青屋旁的老杨槐还在吗?那是我们心中一片温柔的绿荫,那流经村口的小溪还在吧?几十载春来夏往,一直在我们梦里流淌……

车近村口,我们看到一排排小楼房,取代了当年的砖瓦屋,却不见趁风放纸鸢的孩童,我们看到稻田里、棉地里丰收在望,也少有躬身劳作的身影,当年的礼堂还在,也是墙面斑驳,风雨飘摇,年少的故旧迎来,却已是步履蹒跚,不敢相认。想我们自己,谁又不是皱纹上额头、“鬓已星星也”?早已没了当年的青葱样,唉,“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裴俊敏

我迟疑地走进村子,居然还有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当年的知青小屋早已不见了踪迹,而那坚辛的日子、清苦的时光却历历在目,我又记起那一瓢饮一箪食,那为我遮风挡雨的斗笠,那磨破我肩膀的扁担,那憨厚的贫代大叔、和他用杨柳枝条制作的精美衣架,那爬满藤蔓的小商店、和那甜丝丝的、一分钱一粒的水果糖……

1977年,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秋天,那是我下乡的日子,父亲帮我挑着一担简单的行李,一头是一只油漆脱落的旧木箱,一头是一个现在都见不到了的网袋,网袋下端放着母亲的好友送来的一个新脸盆,脸盆上是一卷半新的小花被。

当我踏上那只来接我们的晃晃悠悠的小船,忽然觉得人生都没了根基,就像一个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吉普赛人,坐上了那辆流浪的大蓬车。河岸上父亲母亲一脸怜爱而又无助地望着我,他们那扬在头顶的手臂,不知是在不舍地向我挥别,还是要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揽在怀中。

晚上,躺在知青队那陌生的、闷热的房间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往日和妹妹们在竹床上乘凉嘻戏,母亲一边为我们摇着一把大蒲扇,一边悠悠讲着故乡的往事;深巷子、石板路,慈禧太后题写牌匾的《天禧楼》餐馆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乾隆皇帝下江南的行宫皇殿雕梁画栋,后来成了我们读书的学堂……

我们女生都瘦小,从小也没干过农活,实在是力不从心。农民伯伯们说“农活三大狠,栽秧割谷扯棉梗”,在我们看来是没有哪样不狠。

双抢时节,逢到栽秧,都是半夜就被叫醒,睡意朦胧先去扯秧,农户人家扯秧都是坐在一种叫“秧马”的凳子上的,我们没有,只得弯腰或半蹲着。那时候都无钟表,我们频频遥望东方的天空,从未如此急切地盼天亮盼日出。终于能在河沟里洗把脸,回去狼呑虎咽吃顿早饭,便急匆匆再去栽秧,腰酸背痛也不敢歇息,手脚慢了是要被“关笼子”的。我们女生还有一个天敌一一蚂蟥,那软体神兽吸在腿上,真是让人花容失色,魂飞魄散。

那时候村里的田边地头都种满了黄麻,平时也美得像郭小川笔下的青纱帐,但到了秋季收割,就成了我们的心头恨。我们拼尽了力气一镰刀砍下去,也许它只破了点皮,镰刀也被它“柔软”地反弹回来,你不服吗?弄不好就砍伤了自己的腿脚,大家还没砍下几根就耗尽了全力,手臂像脱了臼似地无力下垂了,而被那砍剩下的麻秆茬扎伤划伤也是家常便饭。

冬天挑塘泥更是苦不堪言,我们顶着凛冽的北风,打着赤脚一边在布满冰渣的淤泥里跋涉,一边又在冻得坚如利刃的泥块上行走,那一担担沉重的塘泥,就是在泥水里拖出来的,那一筐筐纯天然的肥料里,掺和了我们太多的鲜血和泪水。

黎秋华:

叔本华说:”人生来到这娑婆世界本身就是来受苦的”,我好像就是他这句名言的践行者。

我是76届下乡的,那天我们十来个准知青到来时,知青队里床铺不够,我们被安置在大队小学的教室里,几张高低不一的课桌一拼,就成了我的卧榻,整晚上是蚊虫不断、汗水不干。夜里睡不好觉,白天还得照常下地干活,那段时间我总是神情恍惚,不得要领,也给大家留下了愚笨迟钝的“最初印象”。

我生性木讷内向,不善与人交流,无论是出工还是休息,都是独来独往、形单影只,也有队友有意或者无意地欺负我,我也只是付诸一笑。

从1978年起,知识青年加快了返城节奏:招生、招工、入伍、顶班……。在队友们以各种方式全部离开之后,我还独自一人在知青队里度过了一年多时光,多么漫长、孤独、无奈的至暗时光啊。长夜冷雨,无情西风。早上,我必须早早起床,做好一天的饭菜,匆匆吃点东西,与乡亲们同时下地,踏踏实实地完成该干的农活。中午、下午回来都是就着盐水煮冬瓜、盐水煮萝卜咽下一碗冷饭。一个人出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在这空空荡荡的知青队,我无人交谈、也默默地忍住了每一滴眼泪,一直到1980年“无条件返城”。

多年以后我看电视剧《土兵突击》,常常被许三多感动得泪流满面,我能理解他的心境、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而我当时的情形却比他更加的无助和绝望。

回家后,没有工作,加入了“待业青年”的行列,隔三差五到街道去卑微地乞望,也承受着各式人等的各种各样的眼神:怜悯、嫌弃、甚至厌恶……。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早已丧失了最后一点尊严、丧失了所有的人生意义,在这个生存着几十亿芸芸众生的世界上,我是怎么就活成了百无一用的累赘?我想到过乞讨,想到过重回知青队,我甚至渴望战争一一能够畅快淋漓地为国捐躯,那该是人生多么美好的结局啊。

愁也罢,苦也罢,生活总是每天二十四小时地折磨你,一味沉浸在“伤痕”文学里不能自拔,一味的沮丧或者放任自己颓废总是没有出路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洲”?也许家乡没有机会,也许是在故土还放不下面子,那我就执拗地走出去。

我扒汽车、扒拖拉机,到潜冮、到荆门、到襄阳……,在工地舍尽全力干活,在工厂用心琢磨各种技术,什么苦都吃,什么事都学,终于拼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人生啊,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现在回过头再来看,对像我一样出身寒微、没有资源的人,也许生活的本质就是黯淡的,但你的坚强、你的不懈努力,一定能使它熠熠生辉,而那给人生淬火的,永远是苦难与孤独。

当知青的日子,不堪回首。
有知青的经历,让我感恩。

涂若明:

无论一片土地怎样贫瘠,无论是怎样的凄风苦雨,总有顽强的花朵如期盛开。知青的生活苦吗?累吗?当然!但也有许许多多的美好让我难以忘怀,甚至此后的生活里无法复制。

涂若明


三月的江南水乡,总是细雨酥润,杨柳枝条下的粉墙黛瓦,尽显唐风宋雨的意境,房顶上慵懒的炊烟,像一片氤氲的晨雾,田野里紫云英那红色的、紫色的小叶小花开得轰轰烈烈,暗香浮动,我爱看那牵着水牛下地的老农,在这大背景里行走,我爱听那布谷鸟的鸣叫,空灵而深情。

五月,村子里到处弥漫着栀子花、艾草和棕叶的醇香,农家大婶做的米酒和新麦粑子让人垂涎。哦,原来是麦子熟了过个端阳、稻谷熟了过个中秋啊,农耕时代的欢乐是多么的简单而纯粹。

夏天的傍晚,从残霞似火到新月如钩,大家三三两两,来到村口的那片荷塘,解开一只小船,任由它在清冽的水面飘荡。来自武汉的姐妹刘向红拿出口琴,轻轻吹奏着《红河谷》《山楂树》……压台的总是我们深情的合唱:“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河水,流过了无边的稻田……”

冬夜,凄厉的寒风在窗外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偎在垫着厚厚稻草的床铺上,那晒得干枯的稻草,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点燃一盏昏黄的油灯,读《撒哈拉沙漠》,读《第二次握手》,读北大学生创作的《理想之歌》,也读普希金的爱情诗。

后来年岁大了,也看惯了许许多多自然的、人造的风景,但总感觉缺一点乡野的气息与灵性,正如亦舒所说:“美则美矣,却毫无灵魂。”

乡间的风景与少年的情怀总是并行不悖,那时候青春男女未谙世事,又远离父母的唠叨,对爱情、对未来充满了缤纷的幻想,也留下了青涩懵懂的记忆。晚宴上大家谈笑间也觉美好、珍贵,唉,这个讨厌的熊原海总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晃着绝顶聪明的脑袋振振有词:“错过的总是美好的,你若真让宝黛、梁祝、还有国外那个姓罗的姓朱的走到了一起,怕也会天天扯皮打架,相互伤透了心。”

裴俊敏(左)与涂若明

邹行兵:

中国的农民,可能是世界上最宽厚、最善良的群体。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开始倡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六七十年代不断完善成多种形式和硬性规定,“知青”,便成了千千万万城镇家庭最为关注的热点。而在城镇无法面对我们这些“包袱”时,到底是广阔的农村接纳了我们、养育了我们。

但我们那时候年少轻狂,自恃清高,真是“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还一脸的瞧不起忠厚老实的农村人,更做了不少祸害乡里的荒唐事:那岸上瓜果,水中鱼虾……,都成了我们的美味佳肴。记得村子里有几株桃树,我们从那果实尚在青绿就开始偷摘,到最后为了树梢仅存的几颗闹心的诱惑,只差像孙悟空师兄弟,对待五官庄的人参果了。

村里人都心知肚明,但他们从未责怪我们、埋怨我们,总是怜悯地说:“娃娃们也苦,从小被父母娇惯着长大,如今连碗下饭的腌菜都没有,由他们吧。”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总让人羞愧。

为了了却多年的心愿,我们去看望当年知青队里的贫代(贫下中农代表),我们找到鄢学坤大叔,他已是耄耋之年,疾病缠身,与老伴住在那低矮老旧的房屋里。见到我们他很动情,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漫无边际地讲了许多陈年往事:支书怎么样了,会计家如何了,村东头那爱唱花鼓戏的小媳妇,两个儿子都考上了武汉的大学,会打糍粑熬麻糖的列松一家,在镇上开了食品加工厂……

“你们走后就再也没有了知识青年,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外出打工谋生,农活就指望我们这些老年人了。”老人的言谈间充满了留恋与悲凉,我们静静听着,默默无语,好像一切安慰的词汇都苍白无力。临别,我们留下一些现金,半是想帮衬他拮据的生活,半是要救赎自已的初心。

邹行兵(后排左三)与队友们看望当年贫代


经常看一些纪实文学和文艺作品里,纪录、描写一些多年后回到战争年代故地的长者,个个都是激动不已,忘情流泪。我自知自已渺小,不敢妄自并论,但人心相通,我能理解他们彼时彼刻那愧疚的心,一来未曾报答那些曾倾尽所有地帮助过自己的人们,再者想自己早已在享受胜利的果实了,而那些施恩者却还在温饱线上含辛茹苦,跌跌撞撞。

告别鄢大叔,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我们虽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没有那些有权有钱的显贵呼风唤雨的能量,也没有特蕾莎修女那高贵无私的境界,但总觉得还是应该为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忠厚质朴的乡亲们多做些什么。

……

“十年一梦” ,已是道尽了人世间的沧桑无奈,而这一梦,对我们却是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这多年大家各自走过了怎样的人生旅程,品尝了怎样的酸甜苦辣,此中滋味唯有自知。

此刻,看得出我们这些年过花甲的老知青们,忘了生活中的烦恼,少了平日里当“爷爷奶奶”的矜持,唤醒了久违的一惊一乍的兴奋一一这是我们打谷扬场的禾场院子,这是我们洗衣刷鞋的清浅池塘,这里是杨凤菊扭伤脚踝的田埂,这里是鲁长华卧剥莲蓬的溪头,还有那个倔犟的黄天祥,居然在河滩上找到了他当年种下的白杨树,唉,几十载风霜雨雪,它也是树干歪斜发黑,残枝败叶零乱。

我们还要寻找什么?还有什么无法释怀?青春吗?理想吗?少年心啊英雄梦……

现在,全国最后一批知识青年也巳年过六十,大家成功也好,失意也罢,都巳走到了人生的收局阶段。我们衷心祝愿这一千七百万兄弟姐妹余生幸福,尤其是那些曾满怀鸿鹄之志、本该有更大作为,却不得不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如蝼蚁一般苟且了一生的知青们,愿来生,我们不再有这苦难而荒诞的经历。

老知青们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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