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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 ​| 地球上最后的时光

达里尔•格雷戈里 不存在科幻 2019-10-22


今天是雨果奖周的最后一天!


本周,我们已经连续发布了4篇雨果奖小说,分别是: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女巫的遁逃异世界实用纲要指南》

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倘若初战未捷,何妨再接再厉》

2019雨果奖最佳短篇提名作《乔治·华盛顿的九颗黑人牙的不为人知的生涯》

2019雨果奖最佳短中篇提名作《唯一无害的庞然大物》


今天我们将投喂2019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提名作《Nine Last Days on Planet Earth》


故事从外星植物入侵地球开始,讲述了主人公与家人朋友一同经历的九次“末日”。哪怕你的人生被天翻地覆,那也只是你人生的经历,而不是真正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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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欢迎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作 者 简 介

达里尔·格雷戈里(Daryl Gregory)居住在美国华盛顿州西雅图市,是一名美国科幻奇幻作家以及漫画作者,凭借中篇小说《安然无恙》获得雪莉·杰克逊奖和世界奇幻奖,凭借长篇小说《Pandemonium》获得过世界奇幻奖和菲利普·K·迪克奖提名。他的短中篇小说《Nine Last Days on Planet Earth》获得雨果奖提名。除了写作,他还创作了电影相关漫画,如“德古拉”和“人猿星球”。
译者 | 耿辉   校对 | 何锐   责编 | 孙薇


球上九段最后的时光
(全文约2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5分钟)

1975

流星暴来临的第一晚,劳-泰的母亲来叫醒他,可他只是在装睡,一直躺在黑暗里等待世界末日。

“你得起来看看,”母亲说。他不想起来,可母亲是个强势的女人,只消看他一眼,就能把能量投射到他身上。母亲拉起他的手穿过一摞摞搬家用的纸箱,经过后院和牛栏的大门,来到没有树木遮挡的田野。流星,数十颗流星划过天空。母亲在长长的草上铺开毯子,他俩撑着手肘在上边坐下。

劳-泰十岁,以前只见过一次流星。他母亲说,就连她也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几十颗同时出现,从东方迫近,像火柴一样划过大气,发出白色、橙色和丁烷燃烧时呈现的蓝色光辉。流星的表演还在继续,每分钟几百颗,持续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他能听见父亲在车库后的木工间里做木工,把木块推过尖啸着的带锯。妈妈没有起身去叫他,也没有远远地喊他过来。

劳-泰要吃他们昨天做的棒冰,妈妈说,想吃就吃。他跑到冰箱前,端出铝制冰格,金属粘住了他的手指。他用冰夹挖出来一块冻在牙签上的葡萄果汁冰块,味道真好。那份记忆哪怕过了几十年也还跟流星的影像一样清晰。

他决定把整个冰格都端过去。经过木工场地外边,他停了一下,最后推开门。他父亲伏在工作台上,拿铅笔在一块木板上做着记号。他整日在木场工作,回家还摆弄边角余料,总是在给家里、给母亲做什么东西,即使现在已经无法挽回母亲。

劳-泰问他,“你看见天空了吗?像在放焰火。

劳-泰并没有母亲掌控别人注意力的天赋,可是父亲仍随他来到野外,手撑着腰,向后仰起头。他不乐意坐在毯子上。

“陨石,”他父亲说。母亲没有回头就接着说,“流星之体,虚空上的星体。

“接下来呢?

“流星之体,虚空上的星体;陨石陨石,落地收藏之石;流星流星,大气现象,非石非星。”[1]

劳-泰自言自语重复着,大气现象,非石非星。

“看起来还是像天启。”爸爸说。

“不,”母亲说,“这很美。

流星暴还在继续。劳-泰不记得他怎么在毯子上睡着的,但记得被一个声音惊醒。然后又一声,好像点二二口径的枪响。几秒钟后又传来啪的一声,更加响亮。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空的颜色反转:白色多于黑色,涌动着白色的火球,不再有划向西方的长长光带。不,流星在坠向他们,直冲他们头顶。

一颗流星击中附近的小山,光亮转瞬即灭。劳-泰心想,这下它变成陨石了。

他父亲猛站起来,“进屋。

然后传来刺眼的光,以及冲击波。声音极响亮,就在近旁。他看不见,他母亲说,“天呐!”就好像一只窜过车前的小鹿让她受到惊吓。

他父亲吼道:“往壁炉跑!

劳-泰眨眼,想摆脱视场中的黑点,父亲在他后腰上推了一把,然后他跑起来。

壁炉由父亲一手修造,以河石堆砌,用手工搅匀的一桶桶水泥抹平缝隙。炉口有两米宽,裸露的烟囱沿东墙而立,穿过上方八米高的木制屋顶。劳-泰后来怀疑过岩石和水泥能否抗住直接撞击,然而在当时,他丝毫不怀疑壁炉会保护他。

轰炸看似随机;看似远去,忽又靠近,隆隆声透过震动的地板传来。撞击还在继续,一浪接着一浪,爆炸密集地响起。他母亲随着每一声爆炸惊呼,他父亲沉默地皱着眉头,从一扇窗户走向另一扇窗户。劳-泰希望父亲别站在窗边。

最后大部分撞击似乎都落在了一串山丘上,仿佛一场向西蔓延的雷暴。父亲坚持让大家睡在壁炉的庇护里,所以母亲用搬家的箱子给劳-泰拼出一张床,把紧急情况变成睡衣派对,变成冒险。父亲拽过家具,沙发给妈妈,躺椅归自己。

母亲亲吻劳-泰并道晚安(当晚第二次)的时候,他小声说,“早晨你还会在这儿吗?

“我会叫你起床。”她说。劳-泰感觉父亲在看着他们。

那是最后一次,他们仨全都睡在同一间屋里,或者说同一栋房中。

 

劳-泰睁开眼,好一会儿他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睡在客厅地板上。他傻乎乎地盯着清空的书架,母亲的书架。

恐慌袭来,他坐起喊了声“妈妈?

然后他看清成堆的箱子还在屋里,便开始冷静下来。他没有错过母亲的离开。

在厨房里,父亲弯腰伏在桌上,盯着便携式黑白电视。透过两扇橱柜的门,可以看见里边也被清空,炉灶上方的挂钩似乎正指示着缺失的锅碗。

父亲搂住劳-泰的肩膀,目光没有离开电视。

新闻充斥着受损建筑和森林火灾的照片。这不是普通的流星暴,也还没有结束,撞击从夜晚延续到白天,范围遍及全球。地球自西向东旋转,流星不断在同样位置冲击大气层,就像一张扑克牌刮过自行车旋转的辐条,没人知道何时结束。新闻主播把这场流星暴形容为“圣经式的”,劳-泰头一次在教堂之外听见那个词语。电视上还对“辐射”做了预警,这个词是他从漫画书学到的。

父亲转身走向窗户,推开窗帘。一辆卡车已经停在铺满石子的双排车道上。“去通知你妈妈。”他说。

劳-泰没有动,只是感觉心里一凉。

“去,她在后院。

劳-泰走出屋外步入渲染成橙色的天空下。天上假使有流星他也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烟味。

他喊母亲,查看车库,搬家的箱子都已封好并打上标签,堆成金字塔状,占满了那里。接着劳-泰想起她肯定在的地方,便走向牛栏的大门。

母亲站在田野的远处,劳-泰又喊了一声,母亲转身微笑,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她蹬着红宝石色的牛仔靴,大步走向劳-泰,黄色的裙子拍打着她大腿的上方。然后劳-泰明白了她捧着的是什么。

“妈妈,不!

她笑了,“没事儿,亲爱的,已经冷却了。

她向我递过来,一颗黑蛋,缀着银点,刻有螺旋。

流星暴还会持续五天五夜,很快人们就会知道那些东西不同于别的流星,不是从彗尾上扯下来的一块块铁质陨石或小行星的碎片,而是金属编制的荚,像洋葱皮一样层层包裹。它们在太空中时比落地后还要大些,但外层的壳在大气中燃烧脱落,而最内层的壳保持完整,直到它们撞击地球,绝大多数在撞击中开裂。人们把它们挖出来,展示给电视台的人,并称之为太空种子。后来警察开始挨家挨户没收它们。

不过那都是后话。此时此刻,劳-泰的母亲正把一颗种子递给他。“感受一下,”她说,“这是奇迹。

劳-泰拒绝不了她。外壳出乎意料的轻,沿顶端裂开一道参差不齐的缝隙,里边一片黑暗。

母亲说,“你觉得里边是什么?

 

1976

劳-泰十一岁时,第一次来到母亲在芝加哥狭小的公寓度过夏天。母亲偷偷带回家一株蕨人,它有十厘米高,种在一个咖啡纸杯里,躯干像竹子,呈一节节的管状,光滑如玉。它有两条手臂状的茎,末端是细小的圆形叶子,头部是一个螳螂绿色的球形,仿佛含苞待放的郁金香。

“不违法吗?”劳-泰问母亲,但他知道答案,也了解母亲。母亲无所顾忌的天性总是让这位清教徒一样的年轻人担忧。劳-泰独自跟父亲在田纳西度过一个学期,收获了父亲在部队养成的正直性格。

“这是我们的小秘密。”母亲说。

我们的和她男朋友的,劳-泰心想。

“你真疯狂,亲爱的。”母亲的男友说完用力亲吻她,终于分开后她笑了。劳-泰总觉得母亲漂亮,但是别人,别的男人,有同样的想法就会令他反感。比如这个邋遢的家伙,他带着绿松石项链,像电视上的印第安人,散发着松脂、烟草和他还难以描述的气味。

母亲去后边的橱柜给蕨人找一个更结实的容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邋遢男说。

可是就连劳-泰都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们也许应该烧了那小混蛋,对不对?

劳-泰警觉起来,然后感到不安。母亲的男朋友说的当然没错。学校大厅的海报展示了怵目惊心的尖顶植物,还写着“当心!”发现任何入侵物种都要上报。持续一周的流星暴向环绕地球的数百万平方英里宽阔带状区域播撒呈黑色和银色的荚壳,遍布城市、田野、森林和海洋。每个政府的军队都在收缴能找到的一切种子。有任何生根发芽的迹象,良好市民都该报告给政府当局。

劳-泰低头看着蕨人。

母亲的男朋友笑了。“别担心,我不会弄死它,否则你母亲会杀了我!瞧着。”他用指头触碰蕨人的一条手臂,手臂仿佛被蛰到一样蜷曲起来。

妈妈说,“别打扰它,它会感到厌烦,然后停止生长。那个人跟我说的。”她手忙脚乱地把幼苗移植到陶瓷花盆,“我们不能把他放在窗前,母亲说,“会被别人看见。”劳-泰在咖啡桌上挑了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

“他真可爱。”母亲说。

“那是他的生存策略,”男朋友说,“可爱得让你不舍得扔掉。

“跟你一模一样。”妈妈笑着说。

男友没有笑,他的心情可能风云突变。很多夜晚母亲和他在劳-泰上床后——但没睡着时——争吵。

“我们都注定完蛋,”男友说,“外星人来收获时,我们人类就玩完了。

这是广为流传的推测:外星人把地球当做目标,先送来粮食储备,这样他们到来时就有东西吃。每逢妈妈去上班,劳-泰要么在公寓里听她男友讲话来度过漫长而炎热的白天,要么跟他去城里办些不明不白的事情。他没有固定工作,说自己是艺术家——“真家伙的那种,孩子”——但看起来从没花时间画画或创作什么。他能长篇大论已知的入侵物种,以及种类如此众多的原因:新奥尔良的大树正被丝网扼杀;墨西哥城屋顶的火红色虞美人正在暴发;佛罗里达沙滩长出绿鳍,好似鲨鱼游到岸上。击中地球的每个荚壳(有一些击中水体)都在裂开后向空气和海洋释放数以百万计的种子,其中大部分没有发芽,或者说还没发芽。发芽的那些有很多都是藤蔓、花卉和无法分类的植物,很快凋零死亡,能够茁壮成长的则遭受到毒剂、火焰和砍伐的打击。但是——但是!——在几千万亩的荒野上,可能有很多发芽的入侵物种无法被发现。母亲的男友告诉劳-泰,哪怕我们成功找到并销毁其中的99%,全世界还是会有数不清的外星植物生长繁殖。

比如这株蕨人。“我们都得死,”母亲的男友说,“就因为这个绿色的小家伙。

劳-泰想,这么漂亮,这么酷的东西怎么能带来危险呢?

“我们给他起个名字,”母亲说,“劳-泰,这个机会让给你。

“我需要考虑一下。”劳-泰说。

 

当晚母亲和她男友压低声音吵架时,劳-泰心想,或许我应该改掉自己的名字。芝加哥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变得在意自己的田纳西口音,逐步控制元音的发音,他吃过希腊菜,几乎已经习惯周围有很多黑人,开始在房间里整宿熬夜,让聒噪的风扇吹走身上的汗水,阅读母亲收藏的《读者文摘精华本》。他的房间位于厨房的L型角落,有一道帘子当门。得到蕨人的当晚,他思忖自己该不该让人别再叫他劳-泰,而是换成劳伦斯,或者泰勒,或自己起的名字称呼,比如兰斯,兰斯应该是那种不明飞行物降临时做好充分准备的人。

摔门声传来,母亲大声啜泣了一会儿,然后公寓静下来。劳-泰又等了二十分钟才起床撒尿,他没开卫生间的灯,因为早已变成了夜间动物,像浣熊一样对光敏感。

母亲卧室的半门开着,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劳-泰来到客厅,沙发后边的墙上挂着四张母亲男友的画,都是裸女过渡成建筑,或者也许是建筑过渡成裸女,红砖构成大腿,门口对应胯部,脚手架撑起躯干。一位裸女苍白纤瘦,卷曲的头发里长出电视天线,看起来颇像母亲。劳-泰想了解别人是否感觉这画很美,或者美在真家伙的艺术中是否重要。画中的形象作为女人或建筑似乎都不特别有说服力。非石非星。

蕨人站在黑暗中的咖啡桌上,球形脑袋困倦地低下,茎臂垂在两侧,躯干稍稍前倾,劳-泰发现是朝着窗户。

他捧起陶瓷花盆放在窗台上,让它沉浸在路灯的照耀中。慢慢地,躯干开始挺直,在随后的几分钟里,头部逐渐抬起,仿佛一位祭祀完成了祈祷,手臂末端的圆叶像松开的拳头一样伸展,动作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它似乎只在劳-泰看别处或没注意时改变姿态。

慢磨,劳-泰想,我们就这么称呼你。

明天他母亲会把所有的画都扔出前窗,把它们摔在街上。劳-泰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男友,但是蕨人还留在这里。

 

1978

他们听说刺团云的晚上,劳-泰正在幻想烧掉房子。时间是三月,他已经无聊到麻痹,仿佛一个老人困在十三岁的身体里。乡下的冬天把每一夜都变得漫长无比,好像让人经受牢狱之灾。还不到晚饭时间,山谷里就变得漆黑一片,直到早晨校车在小路尽头按喇叭叫他,天才会亮。他渴望城市,烧了这里,他想,就会形成一座篝火,照亮去往芝加哥的路。

父亲也不适合待在这里。母亲离开三年之后,房子已失去了本身的意义,好比不再神圣的教堂。父亲的手艺活——榫槽式硬木地板、手工扭转的餐桌桌腿、末端卷曲如高音谱号般精美的楼梯扶手——虽然华美,却毫无意义。为什么留在这里?他们从不使用餐厅或者有着豪华卫生间的客房,缝纫室里也没人穿针引线,劳-泰和父亲在客厅吃饭,就对着炉火,跟尼安德特人一样不发一言。

电视里说新的入侵物种在田纳西涌现时,劳-泰感到愉悦。父亲跟往常一样,坐在他的扶椅上,盯着便携电视的雪花般模糊的屏幕。他把电视安放在壁炉近旁的一把椅子上,仿佛在挑衅电视敢不敢融化。

“你来看看吧。”爸爸说。

劳-泰没看,而是躺在沙发上,假装重读一本他希望惹恼爸爸的书:《动物界的性选择》,里边有一整章讲述巴布亚新几内亚园丁鸟,雄鸟搭建并装饰精巧的亭子,以期雌鸟更喜欢它们的杰作,而不是竞争者的。

屋里的第三个单身汉是老磨,当时它已有一米高,长得很结实,占据了暗窗旁边的角落。它受到火焰的吸引,会在夜里把茎臂伸向它,以获取光芒而非热量。

妈妈不能保留这株蕨人。她跟一位喜怒无常的新男友住到了一起,这位男友是一家餐厅的老板,约会第一周他就用妈妈的名字命名一道面食,但是感到不敬时也会勃然大怒。那个夏天劳-泰和老磨都引起过“摩擦”,所以劳-泰求妈妈在秋天把蕨人带回田纳西。旅途中,老磨像位乘客一样待在妈妈汽车的后座上,因为车顶不够高而低下圆球脑袋,一条安全带绑住它的花盆。劳-泰没有问父亲是否允许就带蕨人回家,结果出乎他意料的是居然没有引起争吵。爸爸更恼火于他蓬乱的发型和脖子上戴的绿松石项链。开学前一天,爸爸开车带他去理了跟自己一样的板寸,劳-泰把项链藏在了衣服里边。

“情况越来越糟,”劳-泰的爸爸说,“全能的主啊。

这下劳-泰真的看起了电视,“全能的主”在父亲嘴里简直就是类似诅咒的存在。

查塔努加的天空密布着带刺的黑色团块,一位记者提出问题,一个男人伸出血淋淋的胳膊。

“如此众多,统治地上。”劳-泰说。在周中的祈祷会上——他们每周参加三次礼拜,周日两次,周三晚上一次——牧师讲述老一套的内容:上帝把地上的统治权交与亚当。新闻每次提到入侵或女权,这个梗都会被提起。

“别耍聪明,”爸爸说。

“承认现实吧,我们在节节败退。”电视每天播出带着面罩的男人砍下碟形卫星天线那么大的花朵,阿根廷人打磨粘在牛蹄上靴子一样的外星苔藓,堪萨斯农民的链锯都被像红木一样强韧的爬藤磨钝。在很多地方,入侵物种只不过带来麻烦,然而在一些国家,特别是赤道附近的,外星植物产生了真正的问题。“它们尝试无数种策略,只需要其中几种来把我们赶走。

“你说什么呢?

“在跟我们的生存竞争中取胜。它们已经为己方争取了时间。我们按照动物的速度,但是植物有自己的速度。轮中套轮。”这句出自圣经中以西结书相关的内容,只是为了激怒他。“是进化,爸爸。

又一次挑衅。他父亲信仰圣经,六天创世可没时间进行自然选择,也没必要。爸爸的上帝没有拼拼补补,他是那种三思而后行的创造者。

“它们更善于生存?”他父亲问,“这些植物?

劳-泰摇摇头,似乎对父亲的愚蠢感到失望。

爸爸缓缓从椅子上站起,劳-泰意识到自己失算了。“那就来瞧瞧吧。”爸爸沉着地说完,从侧面抓住瓷盆,把它抬起,它得有近九十公斤。老磨的茎肢开始向内卷曲。

劳-泰吼道,“不!住手!

他父亲把花盆倒向一侧,泥土散落在地板上。他走向炉火,把植物的顶部塞进了炉口。

劳-泰飞身撞向父亲的肋部,这个愚蠢的行为毫无作用,父亲像发动机一样敦实厚壮,他转过身,把老磨的脑袋抽出火炉。它没有烧着,但是伴着咝咝声散出的一团雾气似乎笼罩住头部。

劳-泰一下子哭出了眼泪。

父亲把花盆放在地上,已经不再生气,“噢,别这样。

劳-泰跑到楼上,一头扎在床上,情绪里充满了窘迫和愤懑。他十三岁了!因为一株该死的植物哭泣,他本该比这更坚强。还要再等多久,外星人才会来把这颗星球扫荡得一干二净?

 

查塔努加的植物云团应该在第二天下午到达他们那儿。父亲的老友弗农·贝克从马里维尔驾车来观看。他从皮卡里跳出来跟劳-泰握手。“天呐,你又长高半米了吧。黑尔,来跟劳-泰和迈耶斯先生问好。

一个男孩从副驾驶缓缓下车,体型瘦削修长,留着齐肩长发。自从母亲离开,劳-泰就再没见过黑尔·贝克。他们两家以前经常一起出游,虽然黑尔比劳-泰大两岁,但他们还是像兄弟一样相处。劳-泰记得有一天他跟黑尔在皮金福奇的一家公园里玩了一整天水滑梯。在斯莫克山脉的一次徒步中,黑尔用石头砸死一条蛇,那是劳-泰曾见证过的最勇敢的行为。

黑尔跟劳-泰的父亲握手,跟劳-泰点头。他已经来到发育期,劳-泰还需要继续等待。

一阵强风吹来,但是云团还没有现身,大人进了木工房,劳-泰尴尬地跟黑尔站在一起,不知道该跟他谈什么。

黑尔从背包掏出一盒烟草,捏了一小撮塞进嘴里,然后递出铁盒,劳-泰摇摇头。黑尔向后靠在汽车引擎盖上,向地上的石子吐出黑色的汁液。

劳-泰说,“我们有一株蕨人。

“一株什么?

“一个入侵物种,就在屋里。”爸爸说永远不要提蕨人,不过这可是贝克一家。

黑尔说,“会动那种?”他想去看看。

爸爸已经把老磨放回往常位置,火烧没有产生明显的损伤。黑尔说,“看上去像一株普通植物。

“瞧这个。”劳-泰说着站在老磨和窗户之间,举起自己的双臂。蕨人缓缓向右挪动,又回到阳光里。劳-泰再次来到老磨前方,它就往反方向移动。“这叫向阳性,就像向日葵?但是快得多。

“我能试试吗?”黑尔问。

“当然可以,只是别把它累坏。

黑尔占据劳-泰的位置,他们先是用慢动作手舞足蹈,然后黑尔加快速度,老磨僵硬笨拙地扭动。黑尔笑着说,“它就像汽车经销商那里的风动充气人偶!

劳-泰对黑尔展露的兴趣感到激动,但也害怕伤到老磨。“嘿,你想去看看宇宙种子坠落的地方吗?

他设法把黑尔引诱到牛场,风在变大、变冷,但是太阳又亮又热。黑尔的头发被吹到脸上,他不停地把头发往后拢。

他们在田野的远端走来走去,劳-泰找不到四年前种子坠地形成的沟壑,长长的枯草随着每一阵狂风沙沙作响。

黑尔说,“看。

远处一团黑云在翻腾,它的边缘闪动着光,仿佛是小规模的闪电。黑尔迎着风跑向它。他们冲过一排树木,进入下一片田野——突然之间他们也被云团笼罩。那是几千团闪亮的风滚草,大多数有拳头大小,有几个像足球那么大。突然的下行风把百来个风滚草送进树林,其中大多数卡在树梢,其他的跌跌撞撞坠落在灌木上。有几个反弹起来,重新回到空中,旋转着朝他俩飞来。

“抓一个!”黑尔喊。他一下子从头上拽掉T恤,露出白皙健硕的后背,劳-泰忽然感到一股燥热,然后移开了目光,他的心在砰砰直跳。然后黑尔在头顶挥舞着T恤,想要扫下一个刺团。外星风滚草飘到他够不着的高度,他追逐着,然后跳起,再跳起。劳-泰的目光无法离开他活动着的肩膀。

然后一阵带来好运的狂风将那团草吹了下来,被T恤捕捉到。黑尔大呼小叫,劳-泰欢呼喝彩。风滚草是空心的,一团扁平的银色叶片,薄的像手工轻木滑翔机的翅膀,通过表面有刺的弹性关节相互连接。黑尔从T恤上摘下它,结果扯坏了衣服。

接着太阳黯淡下来,他们抬起头,劳-泰这才察觉他们刚刚只看到了云团的前沿,第一波,还有数不清的朝他们飞来,不停旋转的茫茫一片。

劳-泰说“额,滴,天,呐。

这把黑尔逗得捧腹,劳-泰也随之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然后他们随风奔跑,一路欢声笑语。

 

1981

16岁时,劳-泰去母亲那里过暑假之前的几个月里,他恳求母亲带他去看堪萨斯州的龙尾。妈妈一点点对她的新丈夫阿诺施加魔法,那人是个瘦削秃顶的控制狂,作为化学工程师赚了大钱。最终阿诺有了想法,觉得自己应该鼓励劳-泰的科学兴趣并带他们一起去参观中西部最成功的入侵物种。他租下一辆巨大的房车,他们一路开往西南方向。

刚刚经过托皮卡,养路工挥手送别他们离开州际公路时,外星入侵的头一个迹象就出现了。阿诺把房车缓缓停在麦当劳的停车场,然后说,“到了。

劳-泰走出房车,走进阳光和酷暑。在停车场边上,沟壑很深的一块树皮形成拱形凸起,它从破碎的水泥地钻出来,在十几米之外的田野中又钻进地下。树皮上连续生长了一排紫色大叶片,仿佛剑龙身上的骨板。

劳-泰回头看母亲,母亲正在朝他微笑,然后鼓励他前往植物那里。他抓住叶片的柄,把自己拉上拱形的基部,小心迈了几步之后他站直身体,伸手保持平衡。树皮比他的双脚宽一点点,但是不很平坦。他从自己的书中了解到,龙尾不是普通的树干,而是生长过程中相互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只不过逐渐附着在一起共享资源。

他来到拱形的顶点,离地不到二点五米高。在他正前方不到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另一条拱形出现,然后是再下一条,仿佛有一只海怪在草的海洋中穿梭。不,还有一群海怪相伴,左右两侧,几十条龙尾拔地而起又钻入地下,有几条冲破了公路,没有任何人造水泥能把它们挡在地下。

这些是外星人最喜欢的树,他觉得。怎么能不是呢?它们是活的建筑。

母亲喊他的名字,手拿着阿诺给她买的昂贵炮筒相机。她不用提示,劳-泰的脸上就挂上了笑容。

 

 假期的最后一晚,阿诺开车去了一座设立在龙尾之间的营地,那是一位农场主在遭受农业灾难后想从土地里找补点什么的举措。他们在房车的小餐桌上进餐,劳-泰给母亲看书上的入侵植物图片,告诉她深色叶片含有类似叶绿素的分子,比地球上的叶绿素吸收更大范围的光谱。“假如我们的植物要处理那么多的能量,它们会烧着,就好比汽车使用火箭燃料。

“比那要复杂一点,”阿诺站在厨房水池旁,一边刷着他用来煎汉堡的长柄锅,一边说,“它们使用的光合系统似乎是可变的,有时像古生菌微生物体内的视黄醇,有时更像增加了新型侧链的叶绿素,这样它们就能控制——”

“看看这个,”劳-泰打断他,给母亲看了一张龙尾的横截面,以及藤蔓如何相互缠绕在一起,“他们称之为黄金螺旋,瞧,这叫斐波那契数列——”

“龙尾符合黄金螺旋?”阿诺说着来到桌边,知道些化学家不了解的东西让劳-泰很高兴。

妈妈说,“什么是斐波那契数列?”劳-泰赶忙回答,“是一个数列,1、2、3、5……每一项都是前两项的和,所以——”

“那是黄金比例的近似值,”阿诺边说边把书拉到近前,俯身靠到劳-泰母亲背上。“曲线的增长系数符合黄金比例。你能在自然界看见黄金螺旋——贝壳,松塔,到处都是。

“真漂亮,”母亲说着用手指划过光滑的截面图,“就像向日葵的花盘。

劳-泰突然感到非常愤怒,从桌子后边挤了出去。他母亲说,“你要去哪?

阿诺说,“能收拾下你的盘子吗?

劳-泰猛地摔上车门。

外面的空气像温室里一样潮湿,他走向远处,不在乎双腿把他带到哪里。时间是晚上九点三十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似乎太阳找不到这块平顶高地的边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植物香味。

他来到一条龙尾拔地而起的脊背并沿着它行走,它在渐紫的天空的映衬下呈现黑色。蚊蚋被惊出草丛,劳-泰挥手驱赶。

此次出行就是个错误,房车像潜水艇一样沉闷压抑。阿诺吸走所有可用氧气,打断每段对话。

最后夜色完全降临,奔着荧光灯他走向作为园区办公室和便利店的灰渣砖房。里边有两个跟他同龄的孩子,一男一女,站在“太空入侵者”游戏机前不挪地方。他们是兄妹还是男女朋友?他考虑跟他们搭讪,可以给他们讲点东西,比如游戏速度如何偶然形成:一开始外星人落下的速度较慢,然后随着它们被消灭的数量越来越多,速度就越来越快,不过设计初衷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处理器在负载变轻时只能加速。他只会这样,以讲解的方式和人交谈,其他的交谈方法对他来说都是迷雾一团。

他买了一瓶可乐,拿着它来到外边,在噼啪作响的电子灭虫器下方靠墙站立。

一束手电的光芒在黑暗中朝劳-泰晃动,他没有理会,直到灯光后边传来一个声音,“嗨,亲爱的。

他母亲走过来,按灭了电筒,“你看见星星没有?从这里看真的太美了。

“还是没有流星。”劳-泰说。种子流星暴到来六年之后,所有人都等着第二波,也许第二波正在路上,在太空中慢吞吞地跨越数光年远的距离。也许是因为轨道力学的原因使得长时间的延迟不可避免。貌似刻意的设计可能只是环境中的偶然所致。

劳-泰把可乐让给母亲喝,母亲摆手拒绝。“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他只是对事热心,跟你一样。

劳-泰想问她究竟为什么总跟讨厌的人在一起,自以为是的画家,发怒成瘾的饭店老板,如今又是这位她恣意以身相许的化学家。她爱这个人还是他那套带有花岗岩台面装修的伪豪宅?

“他想送你念大学,”母亲说,“还觉得你会成为优秀的科学家。

“真的吗?”这句对他意义重大的恭维很快让他感到窘迫,“我不要他的钱。

“你应该考虑一下,你爸爸负担不起学费。比起在木场工作,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

“在木场工作没什么不好。”上学时劳-泰一周在那里上三天班,有时跟父亲一起。他曾告诉母亲自己讨厌木场,但没提起过喜欢的方面:东奔西走的叉车、可怕的埃克斯特龙·卡尔森粗齿锯、锯末和汗水。

可是他余生都想待在那里吗?

便利店里男孩假装沮丧地叫喊,女孩笑起来,他们损失了最后一门激光炮。

“你应该研究入侵植物,”他母亲说,“给你看那颗种子时,我记得你脸上的表情。还有蕨人!你喜欢那个小家伙。

“我还留着它,爸爸把它摆在客厅,它不小了。

“那么,”母亲说,“考虑一下。

他想,如果到时候外星人还没到来的话,他就上大学。

 

1986

“太空蜜蜂在哪?

“什么?

“太空蜜蜂!”劳-泰用盖过音乐的声音喊道,“它们在哪?

他喝醉了,杰夫和温迪也是一样,还有他们的新朋友多兰,他们都醉了。圣诞假期之前最后的周末,不喝醉还能去干什么呢?不来白马酒吧他们还能去哪?就他所知伊利诺伊州诺尔莫只有这一座酒吧。

“老天在上,”杰夫说,“又来了。

劳-泰把手放在多兰已经汗湿的脖子后方,手上沾满啤酒,但是他不在乎,只想把多兰拉近一点,“我得给你讲讲。”他对着多兰的耳朵说。多兰笑了,然后——

然后他们来到一家餐厅的卡座,灯光明亮,杰夫和温迪坐在他对面,多兰——高大健硕的多兰坐在他旁边。劳-泰迷迷糊糊地靠在多兰胳膊上。老天,他真英俊,英俊得那么自然,几乎不显山不露水。他们是怎么来这儿的?劳-泰专心思考,但是他过去两个小时的记忆跳来跳去,跳舞、喝酒、叫喊、唱歌,然后是打烊前最后一遍通知,伴着刺眼的灯光亮起,经历了短暂的冰冷严寒——温迪开车吗?一定是她——来到这里,24小时营业的牛排奶昔店,他们常来的醒酒基地。

劳-泰对多兰说,“是那些花朵不符合逻辑。

杰夫说,“花朵没有香气?”温迪说,“是它们有香气不符合逻辑。”他们都笑了。

劳-泰慢了一拍才发觉他们在玩文字游戏[2],他继续解释,“盛开的花朵是一种诱惑,”舌头开始不听使唤,“气味、形状和颜色,它们都参与进来,吸引特定的传粉昆虫,蜜蜂、蝴蝶和甲壳虫。

“唉。”杰夫说。

“你还告诉我他为人腼腆。”多兰说。

“他可以变得兴奋,”温迪说,“只要觉得舒服。

“或者喝醉。”杰夫说。

劳-泰感到既沉醉又舒服。为什么杰夫和温迪以前不介绍他认识多兰?为什么等到劳-泰在校最后一学期的最后一个礼拜?简直是犯罪。

“一朵漂亮的花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声明,比如说‘花粉在此。”劳-泰说,“简单不起作用。”他尝试解释花朵之间如何陷入竞争关系。花粉到处都是,位于几千株同样迫切的植物上,它们都在拼命传播自己的基因材料,所需要的不是声明,而是闪烁的霓虹灯标志,“花朵的目的,”劳-泰说,“就是辨别出蜂鸟认为什么漂亮。

“慢点儿,山里人,”温迪说,“吃点儿东西。

“蜂鸟懂得审美?”多兰说。

“它们当然懂,我给你讲过园丁鸟没有?

杰夫说,“猜猜他的毕业论文写的什么?

然后劳-泰放飞自我,喋喋不休地谈论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园丁鸟们。雄鸟筑起精美的树枝构造,不是鸟巢,而是单身公寓,只为向雌鸟求偶。多贝拉伊的褐色园丁鸟精心按照颜色排列——蓝、绿、黄——每一种都符合特定的色系。不管搭建的材料是什么,可以是石头或花瓣,甚至塑料瓶盖,只要色调合适就行。雌鸟不能被强迫交配,它们造访卧房,仔细检查雄鸟技艺,如果觉得不合格就会飞走。一千多年以来,它们对配偶的选择,对艺术的品味驱使雄鸟设计出特定的展示,形成一系列持续的以交配权为奖励的美术展。

“等下,”多兰说,“那不意味着它们做出了审美选择,它们不就是,呃,本能地对看似最合适的任一配偶做出反应吗?本质上不是美——”

“我喜欢‘本质上’,”杰夫说,“了不起的措辞。

“我一直都喜欢‘故而’[3],”温迪说。

“可的确是出于审美!”劳-泰说,“美就是一种”——他用手指做出爆炸的动作——“头脑中的快感,不是吗?是化学物质的大爆发,以及,以及——”怎么说来着?“焰火,神经元的烟火表演,我们不用理性感受美,它像锤子一样击中我们。

“确然如此。”杰夫说。

多兰用一只胳膊搂住劳-泰的肩膀说,“趁热吃你的汉堡,然后再给我讲讲太空蜜蜂。”噢,他还记着呢!

多兰手臂的热量隔着脖子让他脸红,他身上撒发出汗味、体香剂味和另外一种劳-泰几乎可以从头脑深处回想起的气味,源自于芝加哥一间公寓里的炎热午后……可是这份记忆又成了漏网之鱼。

劳-泰决定吃点,温迪讲起她最爱讲的雪地摩托事故。在新墨西哥州长大的多兰无法相信威斯康辛州青少年有资格驾驶机动车辆穿过冰湖。

劳-泰开始觉得清醒一些,不过也有可能是幻觉。“太空蜜蜂。”他说。

“我准备好了,”多兰说,“洗耳恭听。

“我们发现的每一种入侵植物,都不用传粉。自然界有很多都是出芽繁殖、散播孢子、风力传播,以及”——他挥了挥手里攥着的薯条——“你清楚的。我家有一株蕨人,现在有三米多高——”

“真的?

可是劳-泰不想谈他家,“不重要,它只是生长、散布、溢出花盆,但不需要动物辅助。”其实他不确定这是事实,蕨人存活下来不是因为他、因为他们一家吗?它利用了他们把他者拟人化的人类倾向。

“你想啥去了,山里人?”温迪问。

“抱歉,你刚说了啥?”劳-泰问多兰。

“我说,也许所有的传粉物种都死了。

“也许,可是为什么有彩色的花却没有花粉?太空种子里没有孵化出任何动物,所以——”

多兰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它们被设计成如此。

“没错!

温迪握住他的杯子,没让它倒下。

“悠着点。”她说。

劳-泰心想,多兰明白,外星人可能从很远的地方就知道地球上的阳光什么样,甚至猜出大气和土壤的成分,可他们无法了解这里有动物,更别说知晓人类。所以他们必须设计能够离开他们自我繁殖的植物。

“然而如果它们是被设计出来,为什么又被设计得如此,如此刻意呢?”劳-泰问,“西部那些庞然大伞、覆盖南美的海绵,都有着疯狂的颜色、难闻的气味和诡异的外形。所以我真正的问题是——”

“太空蜜蜂在哪?”杰夫补充。

“错!”劳-泰说。真正的问题是他生来注定要回答的,他会获得所需的任何学位和训练,会去野外寻找证据,会写书解释,会向多兰解释。

“问题是为什会有这些不必要的美存在?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你很美,”多兰说完——

 

——然后时间来到第二天早晨,劳-泰的脑袋仿佛受到外部撞击,或者说有一部分撞击来自脑内。

劳-泰坐起来,痛苦在他脑中达到高潮。光线猛照进半开的百叶窗,多兰就躺在他旁边,张着大嘴,下巴长满胡茬,一只手臂搭在劳-泰的腰上。

还在这里,还是真的。

他想躺回床上,把那条胳膊拉到胸前,接着门口又传来敲门声,他想起来谁会出现在前门。

“糟了。”他从多兰的胳膊底下抽身,穿上短裤,没有把他吵醒。酒精随着他的血液流淌,他出去后关上了卧室的门,脑袋里的阵痛还在继续。

劳-泰拉开前门,他父亲刚要说话就看清了他的状态。父亲摇摇头,突然生气了,不,更生气了。

“我睡过头了。”劳-泰说。

“打包了吗?

劳-泰回身看看客厅,他父亲从旁边挤过。

“爸!爸,你等等行吗?

父亲审视着搬家用的纸箱,只有几个封好了胶带,其他都开着,没有装满。劳-泰本打算早点起床,完成打包,一切都得搬走,下学期他会去新几内亚西部山区,收集鸟类适应入侵植物的数据,完成课程作业。可是此刻他只想留下,留在伊利诺伊中部的这间公寓里。

“等什么?”他父亲问,“等你吗?

劳-泰来到父亲和卧室之间,“给我一个小时。你去吃顿午饭啥的,有家餐厅在——”

“我先把打包好的装车,要下雪了。

“不,求你了。请……给我点时间。

父亲看了看卧室的门,然后看看他儿子。劳-泰紧咬牙关,不再一点点后退。

整个少年时代,劳-泰都在父亲愤怒的阴影下生活。他了解到权力不是来自撒气,而是展现出你快要克制不住这股怒气。你施加恐惧,让你的亲人在沉默中等待良久,漫长到甚至渴望你的爆发,你以这种方式获得权力。

“一个小时后我开车上路。”他父亲说。

 

1994

在哥伦布下了飞机,劳-泰才把心放下。虽然不起作用,但是多兰一直试着安抚他。整个行程他一直想象某些有关部门命令飞行员掉头,送他们返回印度尼西亚。一位教职人员会对他们说,愚蠢的美国人,同性恋没有资格成为父母。然后他们会从从他手中夺走婴儿。

后来劳-泰抱着孩子从登机通道现身,看见母亲,两人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

他缓缓把女儿放在母亲怀里,“妈妈,这是克里斯蒂娜。克里斯蒂娜,这是——再问一遍,怎么称呼来着?”他在跟母亲打趣。

“咪咪[4]!”母亲把脸凑近女婴,低声说,“我是你的咪咪!

一个小麦肤色的男人笑意盈盈,留着整洁的黑色山羊胡,主动跟劳-泰握手,“恭喜,劳-泰。你让你母亲感到非常非常幸福。”这是马库斯,妈妈的新婚丈夫,至少比她年轻五岁。他母亲四十六岁,仍然身体灵活,颇为性感。劳-泰以前没见过母亲的这位第三任丈夫,不知道母亲会带他来机场。此时此刻还得应付这位“外人”,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快,可是随即又告诉自己别在意,盛大的日子不值得这样小气。

多兰一手拎着一个行李袋说,“我们成功了。

劳-泰用力亲吻他,在新几内亚,他们不敢公开表达情感,“还有十八年的路要走。

克里斯蒂娜像一粒花生,躺在汽车座椅上的高科技外壳里。马库斯载他们回家,劳-泰和多兰谈起整个过程的危险。孤儿院坐落在查亚普拉以外近五十公里远的地方,已经人满为患,因为粮食危机,有数百名难民儿童留在那里。这家机构名义上由修女掌管,但大多数员工都是本地妇女,她们的境况似乎不比孤儿院的孩子强多少。劳-泰和多兰一直练习印尼语,特别是与送礼有关的措辞。

“我们必须从上到下贿赂每个人,”多兰说,“要不是劳-泰在大学的朋友喝止,他们会扯下我们身上的衬衫。

“不是他们的错。”劳-泰说,“他们农业尽毁,经济崩溃,食不果腹。

“也许他们应该停止嚼那些甜棒。

“现在怎么样?”劳-泰母亲问。

劳-泰告诉她有一种入侵植物尝起来是甜的,但是消化不了,当地人好像就要对它上瘾。肠道细菌似乎无法分解那些奇怪的肽,所以它们就像未开封的包装袋被排泄出来。

多兰说,“那会对我节食大有帮助。

虽是笑话,但是多兰在那里的所见把他吓坏了,就连为了攻读博士曾在那个岛国进行田野调查的劳-泰也被印尼的迅速衰落震撼。成千上万的外星物种在森林里持续生长二十年,没人理会和遏制,而后临界点突然到来,那些外星植物进入城市。最新的类型是线一样细的藤蔓,接触到平面时爆炸成一张红色的网。村镇被猩红色的纱网罩住;孤儿院的护理员把它们从墙上擦掉,结果散播了孢子,让情况变得更糟。劳-泰和多兰害怕克里斯蒂娜把孢子吸入了肺中。入侵植物也许难以吸收,同样无法吸收的石棉就会损伤我们的肺。到了早晨克里斯蒂娜会第一次约见医生,文件显示她一切健康,没有天生缺陷,截止目前疫苗都及时接种。然而他们不相信一座被迫建立的孤儿院。

 他们到了公寓,劳-泰仍然忍不住一直抱着孩子。多兰冲奶粉、铺床、订外卖时,劳-泰喂孩子、换尿布,然后让她在自己胸前睡去。

母亲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你得让多兰承担点父亲的职责。

“他可以来跟我抢她。

“头一晚的豪言壮语,等到睡眠不足再说。

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半闭,双唇分开。妈妈一定知道是劳-泰强迫多兰领养的。最后一次前往巴布亚新几内亚,劳-泰就对孤儿极为关切。多兰说“真疯狂,我们还不到三十岁。”劳-泰说“我父母生我时不到二十岁。”多兰说“你在替我做决定。

不过这种争吵在多兰见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

“你小时候跟那一模一样,”劳-泰的母亲说,“奶吃饱了就睡。

她出生四周,过着极度碎片化的生活。再过一个月,她成为他们女儿的时间就会超过她已有人生的一半;一岁时,她作为孤儿的时间只有人生的十二分之一。然而这四周永远不会被抹去,她无父无母生活的这段时间会成为生命里一个不断缩小的百分比,像一个小孢子留下的污迹。劳-泰读过领养孤儿没有“归属感”的警示性文章。要是心理损伤已经形成呢?要是她永远感受不到他们源源不断献出的全部的爱呢?

母亲叫过马库斯,“亲爱的,给他们看看你带了什么。

马库斯打开一个里边衬着碎纸的木盒,取出一件泪滴形玻璃,大约二十三厘米长,底部十七厘米宽,呈现出紫色和红色,还闪着金光。

“送给克里斯蒂娜的水晶玻璃。”马库斯说。

“真好看,”多兰说,“你做的?

“马库斯是获过奖的玻璃艺术家。”劳-泰母亲边说边偏过脑袋。“我的这副耳坠也是他做的。

当然了,劳-泰想,她母亲一直喜欢园丁鸟的类型。

礼物非常漂亮,却又什么用也没有,沉重得没法用来装饰圣诞节,形状也不适合立在书架上。他们得把它挂起来,但又不能挂在克里斯蒂娜的床上方。

“她得把这个坠子戴在哪只耳朵上?”劳-泰问。

马库斯笑了,“随便哪只,她得先长大到能戴上。

食物送来的时候,劳-泰需要吃饭,不得不把克里斯蒂娜交给多兰。多兰抱着孩子,不自觉地摇摆晃动,安抚孩子。他从哪学来的?

妈妈说,“给你父亲打电话了吗?

就这样,美好的感觉被打破。劳-泰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应该打。

“滚他的蛋吧。

“嘿。”多兰说。

“对,我不能说脏话。去那家伙的。

“你妈妈说得有道理,我们应该给他个机会。

“六年里都是他的机会,他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我会接听。”大学毕业后有几年,他们电话交流,父亲会假装劳-泰一个人生活,从不问起多兰,或是他俩的生活。后来劳-泰给父亲送了请帖邀请他参加婚誓仪式。再下次打电话时,父亲说感到恶心,如果劳-泰不纠正自己的生活就不想跟他说话。

劳-泰的母亲说,“现在情况不同,也许是时候了。

也许。劳-泰从桌旁站起身。

时间本身都已变得不同。他看着多兰怀中的克里斯蒂娜心想,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去了解你。未来已经被开启,他一周复一周的生活突然延伸到几十年开外,他能想象克里斯蒂娜第一天上学、参加毕业舞会和婚礼,还瞥见她抱着跟此刻的自己一样娇小的婴儿。

劳-泰降生时,父亲也有这种感觉吗?

他亲吻多兰的脸颊,然后俯身去看他们的女儿。她醒着,用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俩。劳-泰心想,“我不可能抛下她六个月去深入丛林。”他不会做出父母曾经那样的决定。

“我们会努力试试的,”劳-泰说着用面颊抚过克里斯蒂娜温暖的额头,嗅着她的气息,“对不对,小可爱?

 

2007

电话打来时,劳-泰正给克里斯蒂娜和卡洛斯念书,确切的说,是他在举着书,克里斯蒂娜在念,因为克里斯蒂娜说只允许他给海格和邓布利多配音。卡洛斯五岁,懒洋洋地躺在床角,看似心不在焉,其实没错过任何内容。

多兰拿着无绳电话来到卧室,“有人找你,他自称是你父亲的朋友。

浓重的田纳西口音把他拉回到童年。弗农·贝克,一如既往地热诚,因为打扰“远在哥伦比亚特区的”劳-泰而抱歉,“他没来上班。不是辞职,只是不再来了。教堂也不见他去,电话也根本不接。

“他病了吗?还是在木场受伤了?

“我去他家查看,他最后总算露了面,就在门廊上,说自己没事儿,只希望大家让他一个人呆着。可我不清楚,那不像他的风格。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贝克先生再次为打扰他道歉,解释自己如何从一个表兄那儿问到号码。劳-泰安慰他说没关系,并问起他儿子黑尔。原来他过得还行,仍在马里维尔,为医院做维修工作,有妻子和四个孩子,都是男孩。

劳-泰想起那天他们躲避刺团,有趣的是你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见某个人。他用十三岁那年剩余的每一天来想念黑尔,头一次如此迷恋一个人。他没有对贝克提起那件事,贝克先生也没问起他的丈夫或孩子,对话陷入南方式的沉默。

“还有一件事,”贝克先生说,“你爸爸,他放下一切了,你应该做好准备。

多兰问,“你父亲怎么了?

“也许没事,可我觉得我得去瞅一眼。

克里斯蒂娜说,“我想去瞅他一眼!

“孩子,我也想去,”多兰说,“可这次不行。

“我们现在能念书了吗?”卡洛斯问。

多兰不想让劳-泰跑到南方,所有的饥荒难民都在佛罗里达登岸,德克萨斯和新墨西哥那儿还有民兵。劳-泰说他的农业部证件能让他们通过任何检查站,另外,田纳西距离动荡地区也不近。“就像到威斯康辛,”劳-泰学着他们喜欢的一部电影说,“去去就回。

“好吧,”多兰说,“可是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当地警察,让他们去查看一下?”然而劳-泰不想让爸爸难堪,或者因为疏于管理房屋而受罚。

“这是我欠他的。”劳-泰说。然后多兰说,“你这样觉得?

多兰跟卡洛斯留在家里,劳-泰和克里斯蒂娜带着满满一保温箱的食物,在第二天日出前上路,这样他们就不用依靠路边的餐馆。克里斯蒂娜很快睡着,没听见劳-泰打给农业部的电话,等到出了罗阿诺克才醒过来。他们听着音乐,劳-泰收起手机,指给她看州际公路两侧的入侵植物和原生植物。他们正在驶过一场慢速战争的战场。古老的原生物种正在想办法抵抗外星植物——从地下吸收它们的资源,从上方真正遮住它们——新的入侵植物不断涌进生态环境,“一切都进行得无比迟缓,”劳-泰告诉她,“很难看得见。

“就像全球变暖!”克里斯蒂娜说。劳-泰让她读过第一章自己正在撰写的著作,带她去看过阿尔·戈尔的电影,所以她理解温水煮青蛙。这就是过去十年他在农业部的工作:首席解释员、政策阐释者,有时会影响政策。他怀念现场工作,渴望再做原创性研究,可政府的办公室工作有他家庭所需要的稳定性。

“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动物速度吗?”他说,“植物速度,以及行星速度,恰恰是我们哺乳动物很难注意到的时间尺度。

“我知道,轮中套轮。

“正是。

经过一天的驾驶并在在田纳西州边界停留两个小时等待检查后,他们进入了丘陵地带。他的手自然而然地知道该在哪里转弯。他想起大学最后一天回家的漫长旅途——然后头一次发现,他父亲必须得在凌晨一点离开山区,才能在中午赶到伊利诺伊州,然后掉头,当天一路返回。当时他父亲一言不发地开车,副驾驶上愠怒地坐着偷偷伤心的宿醉男孩。

他们驶进一条长长的砾石车道,停在房子旁边。克里斯蒂娜说,“你以前就住这儿?

“要有礼貌,你爷爷建了这栋房子。

“不,它很酷!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的城堡。

跟克里斯蒂娜出身的村子被吞噬掉一样,劳-泰童年的家正在一场缓慢的消耗战中被侵占。后院里普通的原生草已经长到及膝高,但是覆盖房子外墙的是一种扁叶藤,像猕猴桃的果芯光滑闪亮,肯定是入侵物种。这是战争在进行还是局势有所缓和?

藤蔓也遮住了后门,他扯下一些,清出一块空间,然后敲门,又敲了一遍以后喊道,“爸爸,我是劳-泰!

他推了推门,门没有锁。“在这儿等我。”他对克里斯蒂娜说,因为不想让她看见任何恐怖的场面。

厨房的灯关着,水槽里放着盘子,两口锅放在炉灶上。

他又喊了一声父亲,然后脚趾绊住什么东西。一根藤蔓,在地板上蜿蜒。不对,是许多根。

他步入客厅,然后呆住。藤蔓覆盖了一切,形成一块绿毯,遮住每一面墙。壁炉长满了绿色叶子,烟囱高高的石台已经成为植物攀爬的花架,藤蔓蜷曲着穿过门口,沿着楼梯扶手像蛇一样延伸。绿色调的阳光从盖满树叶的窗户透进来,把整个房间变成一座水族柜。空气像丛林里一样浓稠,充满了菌类子实体的气味。

他走向壁炉,看见叶子里嵌着白色和红色的星星点点,藤蔓开花了?

“你在这儿干啥?”劳-泰吓了一跳,声音来自他身后。

“爸?

他父亲坐在扶手椅上,周围是一片藤蔓,叶子垂在他肩上,像是一条围巾,他穿着一件曾经白色的田纳西大学志愿者队卫衣,看起来大得不太合身。他的头发蓬乱,铁灰的颜色跟脸上的胡茬相配。他看起来特别瘦,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劳-泰觉得他的生命好像是被急速耗尽了,他们已经二十年没有见面或交谈过,如今他甚至变了一个人。

父亲说,“你是谁?

劳-泰心想,糟糕,可别是阿尔兹海默症。然后他发现克里斯蒂娜来到了屋里。

她正抬头看着墙壁、顶棚,缓缓地转身,把一切都收在眼里。“爸爸……”她的声音有些异样。

“没事,亲爱的,不用害怕——”

“真了不起。

她双手扶着头,仿佛在遏制受到的冲击。突然爆发出一阵类似掌声的声音,环绕着房间。叶子在摇晃。

她看着墙角,然后抬起头,“爸爸,你看见了吗?

劳-泰能看得见,绿色背景中有一个绿色的身影。一根橡树粗细的茎在交织的绿叶中拔地而起,顶部是直径近一米的球形脑袋,因为顶到上方的横木而低下,所以看起来似乎就在低头观察他们。它伸展的右臂横跨整个房间,宽大的叶子在墙上铺开,仿佛在支撑着墙壁,另一条手臂垂在一侧,端部的叶子扫到了地面。

“神他妈的——”

“爸爸。”克里斯蒂娜嗔怒于他,然后走向那株植物,把双手举过头顶,植物手臂上的叶子像一百个响板,啪啪啪地扑打起来。

克里斯蒂娜笑着弯腰鞠躬,慢磨的大脑袋徐徐左转,然后右转。

劳-泰的父亲说,“他这个男孩是不是挺可爱?

 

地质时间、植物时间、动物时间……在里边还有个更小的轮子,转得更快。劳-泰父亲的身体变成了一种细胞的容器,那些家伙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繁殖、变异。

第二天早晨,克里斯蒂娜坐在布朗特纪念医院里爷爷的病床边,攥着他的手指(小心地不影响用胶布贴在手背上的输液管)说,“我读了一本关于结肠癌的小册子,你想听我讲讲吗?

劳-泰的父亲笑了,“你要成为跟爸爸一样的科学家吗?”他的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机器已经给他补水,还输了一些广泛使用的阿片类药物。

克里斯蒂娜摇摇头,“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劳-泰听着手机上的等待音乐,然后说,“嗨!

多兰接起电话,“搞定,我给他预约了琳恩的肿瘤医生。带你爸过来,我会让卡洛斯搬到克里斯蒂娜的房间住。

“你确定要这样?

“我只为最爱的人做这些,而且我觉得没有别人会站出来,你是独子,对不对?

“嗯,算是吧。”他随后得解释一下。

劳-泰给了克里斯蒂娜五块钱,让她买点冰淇淋偷偷带进来,“他喜欢岩石路冰淇淋,但就巧克力的也行。

劳-泰的父亲看着她离开,“她让我想起你母亲。

劳-泰想,真有你的,这个黑头发、棕皮肤的娇小女孩简直太像你金发碧眼大长腿的前妻。

“说真的,”父亲说,“她看我时——那目光就像贝琳达。

“爸——”

“学校里那么多男孩,她偏偏选择我。

“爸,我得跟你说点儿事。

“我不会离开房子。

“你不能回那儿,我让贝克先生检查过,有根系遍布地板之下,缠绕住管道,电线也短路了,没有失火算你走运。

“那是我的房子,你不能管我——”

“不,那是老磨的房子,好几年前就是它的了。

 

2028

感恩节,他在弗吉尼亚的房子里最后一次设宴招待大家,谈话的主题恰如其分地来到食物上。

“虽然们还没发布,但是数据很可靠,”克里斯蒂娜说,“我们已经有了一种吞食者。

一桌子人欢欣鼓舞。“你们用的是蓝细菌,”劳-泰问,就在几个月前,克里斯蒂娜在麦吉尔的基因黑客团队还是毫无进展。“还是红藻植物的一种?

“让这位女士讲话。”劳-泰的母亲说。克里斯蒂娜坐在她旁边,捏了捏她的手臂,然后说,“谢谢,咪咪。

“她不需要鼓励。”克里斯蒂娜的丈夫说完,卡洛斯笑起来。

“不可思议的是,它不是由我们设计的。我们在自然界发现那种细菌,它是自己进化出来的。

“你跟我开玩笑吧,”劳-泰说。

克里斯蒂娜耸耸肩,“原来我们应该更多地着眼于海洋。

劳-泰尽量不把这当做非难。作为美国农业部副部长,他精心安排科研补助,帮助设置应对当下危机的进度。他担任的更像是政治职务,而非科技职务,而且大多数时候,费用不得不用于救火。所以即使每个人都知道大部分种子掉进了海里,取回它们的难度也仍然决定了,几乎所有的水生入侵植物研究都集中在贴近水面的那些种类上:像肿胀的蠕虫一样漂在苏必利尔湖上的白色豆荚、在印度洋里随波逐流的纤维沙滩球、像超级英雄斗篷一样附着在日本金枪鱼身上的蓝色扇形。

克里斯蒂娜说细菌被发现时正在食用彩虹毯。科学界错过了在海洋透光层爆发的透明悬浮植物,直到它们连接后形成一片,浮到海洋表面闪烁着不同颜色,卫星照片看起来既可爱又可怕。外星植物特别高效地吸收二氧化碳,经过几十年无限制的生长,它们可能会有效削弱全球变暖趋势——也许还会杀死海洋中的一切生物。

可是不知为何,快速进化的地球微生物正在努力先吃掉它们,至少有一种在这么干。不过一种地球微生物找到了办法,也许其他的也行。

“你给我们讲讲它们如何分解肽。”劳-泰说。

“或者别讲。”卡洛斯说。

“我有个故事,”克里斯蒂娜四岁的女儿贝拉说,“手工课上,这个名叫涅瓦的女孩儿简直是个灾难。

“亲爱的,等轮到你再说。”艾伦说。克里斯蒂娜的白人丈夫来自波特兰,跟克里斯蒂娜的热情相比,他显得冷静,对贝拉来说这是好事。

通过某种类似拉马克式[5]的进化过程,劳-泰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已经继承了他最恼人的交谈癖好。在感恩节,他们围着桌子不说感谢谁,而是轮流互相解释说明,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劳-泰感到幸福。这就是他在世上想要的一切:被家人环绕,不停地交谈。世界还有很大一片地方苦不堪言,可他们还有钱购买传统的火鸡胸脯肉干、带有罐子上沟槽印记的蔓越莓酱,堆上一层棉花糖的焗烤甜薯。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克里斯蒂娜的话引起了劳-泰的注意,“明年我们会像外星人一样吃甜棒。

或许只有劳-泰明白她的意思,智人只占人体的十分之一:人类体内的菌群消化食物并执行维持人类生存的百万种微小功能,人体内大多数DNA都来源于它们。假如人类某天能接受这些新型细菌进入自己的菌群,众多入侵物种就可以被我们食用,饥荒将被终结。

克里斯蒂娜看见他脸上惊奇的表情后笑了,“轮中套轮,爸爸。

餐后的睡意像一朵云团降临,只有小贝拉对此免疫。卡洛斯提出带她去公园,可是劳-泰说他愿意带着孩子去。

“滑梯在哪?”贝拉问道。

“到处都是滑梯,”劳-泰说,“只要让我先给咪咪盖好被。

他领着母亲进入主卧室,那里位于一楼,还有最好的床垫。她动作小心,仿佛在听远处的微弱音乐。不过在八十岁时,她依然利落、美丽,依然决定跟上潮流,把头发染成了三种不同的红色。

“外面快30度。”她说,“这里却像芝加哥的冬天一样冷。

“我拿条毯子。”劳-泰说着打开橱柜,等转回身,母亲已经坐在床沿,一只手伸出来放在床罩上。

“你一定想念多兰。

劳-泰胸中的心结更紧了一点,然后点点头。

“不公平,”母亲说,“我们的男人们都去世得那么早”

“阿诺还活着,”劳-泰说,“至少去年他还活着,还给我寄了圣诞贺卡。

“天老爷,那个混蛋,”她说,“倒是他们说的不假。

“十几岁时,我是个混蛋,不知道别人怎么忍受我的。

她躺下去,像埃及艳后那样双手交叉在胸前。劳-泰铺开毯子盖住她的脚。

“这栋房子挺漂亮。”她说。

“现在对我来说太大了,除非你搬来住。

“如今我还是喜欢自己住,你知道,我画画时不穿衣服。

“你不会不穿。

“还是有可能,问题就在于此。

贝拉在正门旁等劳-泰,“外公!

“嗨!贝拉!

她跳进劳-泰怀里。再次成为别人最喜欢的人真是幸福,至少眼下如此。“准备好去玩滑梯了吗?

劳-泰希望她没住那么远,希望自己没那么忙。人们呼吁提名他为农业部部长,但是他可能会拒绝,摆脱单调乏味的工作,可能会搬到加拿大,离克里斯蒂娜、艾伦和贝拉近些,最后把自己的书写完。再来一趟研究之旅,他想再去新几内亚,再看看他女儿的国度发展得如何。流星暴五十三年之后,仍有特别多问题需要回答,特别多新东西要去见证。

他抱着贝拉来到弗吉尼亚的暑热中,虽然很快就得把她放下,但是他愿意尽可能长久地抱着贝拉,只要她愿意。“话说,”劳-泰对她说,“手工课上的灾难是怎么回事?

 

2062

房子里挤满陌生人,他们不断触摸他的肩膀,俯身凑到他的脸旁,祝他生日快乐。97岁这个年龄还不凑整,庆祝起来有些荒唐。他们觉得他活不到98岁,更不用说100岁了。他们等他翘辫子可能已经等了好几年,而这种提前举行的守灵会就是他们放弃的标志。

一个满头白发的娇小女人坐在她旁边,是克里斯蒂娜。“你得瞧瞧这个,”她说着举起一个玻璃盒,里边悬着一个有银色点缀的黑色物体,“现任农业部部长送来的,‘表彰对国家和世界的45年付出。’它来自田纳西,你还记得告诉过我咪咪发现了一颗种子吗?

有数不清的日子他已经不记得,但是那一天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落地收藏之石。”他轻声说。

“那是什么,爸爸?

哦,陌生人们在观察,等待一个恰当的回答。他清清喉咙大声说,“那些外星人杂种现身了没有?

所有人都笑了。

下午还在没完没了地持续,蛋糕、唱歌、交谈,特别多交谈。他要自己的夹克,一个眼熟的陌生人递过来并扶他从椅子上起身。“我得跟您说,先生,您的书激励我成为科学家。《遥远的园丁》是第一本——”

劳-泰抬起一只手,“去后院怎么走?”让他感到自豪的是,他还能自己走路。

外边天还亮着,天气很暖和,根本不需要外套。他站在花园里,周围是高大的树木。可这是谁的花园,谁的房子?这不是他在弗吉尼亚的家,那里早已经卖掉,也不是芝加哥或哥伦布。这是田纳西?

所有一切不是移动太快,就是纹丝不动,他想。

“外公?

一个年轻女人拉着一个女孩的手,女孩只有三四岁,拿着一朵巨大的花,黑色的花瓣镶着红边。

“嗨,贝拉。”他对女孩说。

女人说,“不,外公。她是安妮,我是贝拉。

结果是一阵尴尬和困惑。贝拉都这么大了,怎么会那样?他怎么会离家很远?他想要重来一遍,想要多兰肩并肩站在他旁边、怀里抱着小克里斯蒂娜,想要背着卡洛斯去国家动物园。所有的一切,都重来一遍。

“没关系,外公。”贝拉说。劳-泰的眼泪让她担忧,这点普通小事有什么值得担忧啊?

他朝小女孩低下头,“抱歉,安妮。下午过得怎么样啊?你从加州一路飞过来吗?

她撒开妈妈的手走近劳-泰,“我有一朵花。

“嗯,你有一朵。

“是一朵漂亮的花。

“那当然了。

贝拉说,“她喜欢给别人讲解。

女孩把花朵给他。近距离观察,黑色花瓣似乎在起伏变化。花瓣黑色表面恰巧受到照射并反射光线的一条条银色光点形成了美丽的漩涡。他把花举到鼻子底下,假装闻了闻。小女孩笑了。

言辞并非必须,有时候告诉某些人你爱他们的唯一方式,就是向他们展示美好。有时候,他想,你不得不从很远的地方送过去。

“你在哪找到这朵可爱的花的?”他问。

小女孩隔着劳-泰的肩膀指向他身后。劳-泰也能感受到身后的绿塔。那上面的树叶即将要开始扑动。


[1]流星体、陨石、流星的英文分别是meteoroid, meteorite, meteor非常相似,这段顺口溜是用来区分三者。

[2]上文的“不符合逻辑”和“没有香气”,原文分别是no sense 和no scents,发音相近。

[3]此处这两个词原文均为拉丁文

[4]“祖母”的一种昵称。始于加拿大法语区。

[5]让-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是一位法国生物学家,对达尔文之前的进化理论作出了贡献。与达尔文的祖父伊拉斯谟斯•达尔文一样,拉马克相信获得性状遗传及“用进废退”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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