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不存在科幻 Week 14:《如果我是DJ》一次读过瘾

无形者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周三愉快~


未来局的小说专号「不存在科幻」十一期间首次日更了一部中篇小说。


《如果我是DJ》是一篇悬疑科幻,作者无形者


如果你错过了每日更新,可以在这里一次读过瘾——




中篇悬疑科幻

熄灭吧,短暂的烛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的影子。

如果我是DJ

作者 | 无形者

导读:人们喜欢按照自己的经验给所见的事物分类,比如这篇小说,它很像是一个关于人工智能的未来故事,但其实不是。无所不在的“DJ”在远程轨道上指引着人们的生活,但它们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类中逝者的大脑加工而成的。曾经活着的人类自然更了解现实,更能照顾人,但是,一个生者与死者共同生活的未来世界会是怎样的景象?尤其这些死者还是你曾经的亲人和朋友?作者将这个设定用于人类已经大规模移民外星后的未来地球上,在这里,异像频发,身为警探的主人公踏上寻找真相的旅途……一个故事的设定本身是否有趣,往往在讲述之前已经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故事的成败。


如果我是DJ

熄灭吧,熄灭吧,短暂的烛火,人生只不过是行走的影子。

——莎士比亚《麦克白》


第一章  一个问题


一个声音说:地球上的人

看着天上的我,实话说吧,

是否灵与肉的所有伤疤

都不足以作为出生的代价。

——罗伯特·弗罗斯特《一个问题》

 

“早上好,亲爱的。”耳边传来一道声音,甜蜜而温柔,宛如一阵春风。

“早上好,艾米丽。”肖嘟哝道。他闭着眼睛,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灯光在啪嗒一声轻响后骤然亮起,DJ试图调亮室内光线,催促着他赶紧从被窝中钻出。然而,远在那之前,肖便猛地睁开双眼,仿佛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艾米丽,他瞪大眼睛,心想刚才那道声音绝对是艾米丽在和我说话。紧接着,困意散去,刚刚睡醒的迷糊状态被脑中泛起的记忆驱散。明亮的光线刺激眼球,他回忆起自己一周做了什么决定。

他的妻子在一周前死了,由于一场飞梭事故。当时医院的仿生工作人员告知他时嘴角甚至露出程序化的标准笑容,就好像这真的是一则天大的好消息。

当然,在DJ经纪公司看来,对于像肖这种只有近地轨道公用DJ陪伴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DJ是死者,是数字化意识,是生者生活的希望,更是驱散孤独的良药。DJ只能被听到,不能被看到。那些居住在火星熔岩管道里的诺斯替主义精英甚至认为脑波电台可以帮助人类摆脱肉体的限制,而死后成为DJ或许才是人生无限之旅的真正开始,生前感受到的疏离只有通过死后的积极参与才能得到有效的缓解。

“艾米丽,稍等一下,给我点时间,我还没缓过神来。”肖掀开被子,爬下床。他走到窗边,用手指轻轻扒拉着百叶窗。透过狭窄的缝隙,他注视着窗外的霓虹,屋外世界也将光景投入他的眼中。

外面正在下雨,雨丝飘飞,城市建筑沉浸在朦胧晦涩的光海之中,铁灰色的苍穹因闪耀而迷离的霓虹灯光而染上一层薄薄的橘红。街道对面,知名DJ经济公司的宣传广告以全息投影的形式矗立在高楼大厦之间。

那是一个足球大小的黑匣子,表面刻有繁复深奥的波纹,全息广告正播放到其具体的结构过程——最外层是白色纳米防辐射涂层,可以随时通过改变折射率来反射不同的波长;第二层是网状隔温层;第三层是气密性良好的涂氯丁尼龙胶布;第四层是复杂的晶体管、继电器和电路板,不仅承担调节内部环境温度的作用,同时也是脑波转无线电波的关键;最后一层则是活性池,被妥善保管起来的人脑浸泡于高压氧量子液体之中,享受最好的滋润。

这就是DJ,肖叹息着缩回右手,心想死者的大脑被关在黑匣子里,孤独漂浮于卫星同步轨道,却参与大家的人生。这就是DJ,尽管我们早已在耳濡目染中习惯这一切,可这个糟糕的解构过程就像希拉里·普特南的思想实验。

从今天开始,处于同步轨道的私人DJ艾米丽将只为他的脑波频段开放。

肖放下窗帘,慢吞吞走进洗手间,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该说些什么才好。老天爷,我做了什么,我竟在悲伤之中将艾米丽送入这么一处褊狭受限的宇宙罅隙。我在期待什么呢?期待科技足以令人死而复生?谁都知道这不可能。

他拿起牙刷,蘸着牙膏,对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木然一笑。镜中男人五官深邃,算得上英俊却又偏偏带着挥之不去的颓废,灰色的挫败感使他看上去像一位孤独而落寞的流浪之人。

他走出洗手间,在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

“亲爱的,你想我为你唱歌,还是为你读诗?”餐桌说道,“你知道吗?外太空的味道闻起来类似于煎牛扒、加热后的金属或者焊接东西的味道,虽然我闻不到,但我就是知道这么一股味道,并能时时回味。”

透过餐桌说话的其实是DJ艾米丽,这场配音游戏是DJ们的日常工作之一,为生活中接触到的一切配音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缓解孤独。毕竟大部分人都已前往火星,留在地球上的人只有厌世者、隐士和异类。

“艾米丽,你能直接在我耳边说话吗?”肖往嘴里塞了一小块面包,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想玩这种无聊的配音游戏,这很没意思。”他伸出右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我想我们能像以前那样交流。只要你的声音在我耳边,我就不怕孤独,也不需依靠这种人与物体之间的互动来缓解社交需求。”

艾米丽沉默片刻,说道,“好吧,如你所愿。”她变换语气,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一如过往每一个清晨,“亲爱的,一起看会儿电视吧。”

肖点了点头。

电视在艾米丽的脑波增强驱动下自动打开,地球上的节目大多枯冗无趣,现在正在播报的是一则过时的新闻——一颗流星自天外坠入地平线后头,当地居民亲眼目睹并拍摄这一切,缺乏素材的新闻媒体大肆报告这一件事,而专家则解释这并非什么流星,而是坠入大气层的太空垃圾。

碎片撞击碎片,产生更多碎片,凯斯勒现象,那个专家是这么说的。肖记得自己上周就看过这一新闻,却没想到无聊的新闻媒体直到现在还在拿这件更无聊的小事做文章。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地球人口少得可怜,花边新闻和政治丑闻更是屈指可数。熔渣遍地,核污染无处不在,绝大部分人去了火星,地球上的趣事就少了很多。再加上DJ无处不在,每一个人都处于DJ的完美指导之下,因此犯罪和凶杀案几乎不再发生,就像柏拉图设想的完美理想国。

临近八点,肖关了电视驾着飞梭出了门。

天气很热,室外温度极高,却又看不见任何一点儿金色的阳光。肖坐在飞梭中仰望灰蒙蒙的苍穹,铅灰色的云层虬结着扭曲着在高空中凝结为抑郁的形状。街道两旁稀疏的香樟耷拉着灰绿色的树叶静止不动,没有一丝风,闷热的病态世界俨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在飞梭中,肖看着两旁风景向着后方飞速滑去。

当他抵达市中心警局的破烂地下停车场时,富勒局长正叼着香烟站在垂直升降梯前吞云吐雾,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肖犹豫了一下,找了个廊柱,躲在后面,看着富勒局长手中的烟头在阴郁黑暗的环境中划过一道微弱的红光。一想到此刻上前就得和自己的上司共处一个狭窄的空间,他就感到阵阵畏缩。

他厌倦办公场所之外的寒暄,一句简单的‘早上好’是绝对结束不了那些日常的客套话的,人们总是必须强忍心中的万般不愿敷衍着讨论生活、抱怨天气,就好像人际关系是需要不间断维护的大机器,

“肖,你在逃避,”DJ艾米丽平静地说道,“肖,你只是在逃避现实。我看得出来,你活得不开心,人与生俱来的死亡本能不对外而对内,它会扭曲你,将你推向最孤独的磁极,最终湮灭于自我毁灭的深渊。”

逃避是事实,但肖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电梯来了,他单独上到地面。

局长办公室里除了威廉·富勒本人之外还坐着一对陌生的男女。富勒将自己臃肿肥胖的身躯塞到那张宽敞舒适的皮椅之中,正低声与那一男一女交谈着什么。他注意到肖的到来,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招了招手。

“局长,有事吗?”肖推开一丝门缝,探出半个身子。

“进来吧,肖。”富勒局长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这两位是来自隔壁城镇的同事,他们那边缺人手,需要我们帮忙。”

肖推开门走了进去,注意到富勒局长的眉宇间满是焦虑与厌倦。

“你好,我是渡边怜子。”说话的是那名年轻女子,她有一对灵动而炯炯有神的眼眸,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落于精致、瘦削的双肩之上。

“你好,我是肖天,叫我肖就好。”肖走上前,伸手握住那只雪白细腻的纤纤玉手,掌中传来棉花般的触感。这女孩长得倒是不赖,但手中没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子,精致五官上敷着的淡妆令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名都市丽人。

看来隔壁城市的警局真的很缺人,连这名叫渡边怜子的内务人员都不得不走出办公室,那只能说明事情也许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肖一边想着一边又走向那名上唇蓄着黑色短须的中年男子。他伸出手,自我介绍,却有些心不在焉,仿佛他的人还在此,而他的意识却已冲体内抽离,飘出这片天地。

“我是本杰明·巴拉克上尉,同样隶属于地球游骑兵部队。”那个男人反握住肖的右手,蒲扇般的手掌宽厚有力。光从外貌来看,本杰明大概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身材魁梧,体格健硕,活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棕熊。

富勒见三人寒暄完毕,便冲着那几块廉价的布艺沙发努了努嘴,“都坐吧,别傻站着。”他吃力地转动皮椅,用双脚扒拉着地板使椅子带着自己滑到桌边。“这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把空调开低一些。”他拍了拍手,大声吩咐道,“空调,请降低室内温度,尽量使大家凉快点儿。”办公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空调降低温度的滴滴声。只有富勒才能听得到自己DJ的声音。

“来吧,两位,”富勒笑了笑,只是笑容并不是特别真诚,“咱们还是继续说正事吧。本杰明,还有这位小姐,你们刚才说想从我这儿借些人手,你们看肖如何?他可是我们这儿的警探。”

肖不明就里地看了富勒局长一眼,又疑惑地望向本杰明·巴拉克和渡边怜子,本我驱使着他的自我情不自禁往后缩,然而,他的超我同时也在发挥作用,内在的道德、良心与理想并不允许他拒绝。

本杰明·巴拉克扫了肖一眼,说道:“肖先生当然好,但是,富勒局长,您只能提供一个人吗?我们那边儿有些忙不过来。”

“至少,让我们一起带走肖的搭档吧。”渡边怜子恳求道。

“不,不行,只能提供一个人。”富勒局长毫不犹豫地说,“事实上,加上我在内,警局内就五名警察,其中一人此刻正在顶着烈日在街道上巡逻,另外一名得留下来帮我,还有一人到现在都没来上班——”他看了一眼时间,嘟囔道,“嗯,那家伙迟到了,也许我该扣他的分,让他好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又抬起头。“还有一件事,肖是一名独立游骑兵,没有搭档。我们这里人手有限,早就废除了两人一组的配置,天知道你们那儿有多少人,竟然还来我这儿求助。”

“我们还保留了二三十号人,”本杰明叹了一口气,遗憾地说,“但是,真正摊上事儿的时候,这么点人根本无济于事。”他说着便站了起来,再一次主动和富勒握手,似乎已有去意。“抱歉,富勒局长,我们还赶时间,实在没功夫多坐,那么——”他拉长语调,看向肖。

“没问题,”富勒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只要肖愿意和你们走的话。”他挤了挤眼睛,打趣道,“希望肖能帮到你们,说不定他一人就顶得上你们那二三十号人呢!”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酸溜溜的,似乎挺羡慕一个警局可以负担起那么多干员。

“士官。”渡边怜子立马用一种哀求的目光望着肖,形象与之前指责富勒局长时大相径庭。

肖僵硬地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富勒局长唤住肖,悄悄塞来一把早期军队里才有的大威力系列动能手枪。“枪拿着,比你的电能枪管用,”富勒打趣道,“我不希望我这一亩三分地再少个好手,好好照顾自己,我可不想变成光杆司令。”

“局长,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肖趁此低声问道,“这事很危险?”

“不好说,”富勒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们疯了,小心点。”


第二章  雨蛙溪


到六月我们的小溪便停止了歌唱。

找寻很久之后,才会发现

它要么早已在地下黑暗中摸索

(带着各种各样的雨蛙

那欢声在五月的薄雾中还能听见

像诡异雪天诡异的雪橇铃声)——

或者一蓬一蓬在凤仙花丛中冒出,

水面上,无力的树叶喘息、翻卷

甚至向着水流相反的方向飘去。

河床干了,仿佛一张褪色的纸

枯叶因为热气全粘在一起——

只有记得它的人才知道这是条小溪。

可见,它远远不如

歌中所唱的别处的小溪。

我们爱所爱之物因其是其所是。

——罗伯特·弗罗斯特《雨蛙溪》

 

城市让他不安。

到处都是荒废的楼宇和颓圮的篱墙,荒凉萧瑟的街角和凄清冷寂的店铺像一只只暗中窥伺的兽,它们名为“孤独”,只待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类落单便一拥而上。

人间就像是佛教的八热地狱,我们活在地球上就像躺在铁板上的鱿鱼,肖抬头看了看铁灰色的苍穹,有气无力地想,艾米丽就在这云层后面的某处虚空中凝视着我,或许死亡后成为一颗孤单的大脑的确没那么糟糕,如果地面上还有人让你依附的话。

肖驾驶自己的飞梭,副驾上坐着渡边怜子,本杰明·巴拉克去另外一个城市寻找新的援手。一上了车,肖便退缩到自己的世界。在万千处境中,尤其是在这种狭窄有限的空间内,保持沉默是如今最基本的人类礼节。

气氛有些凝滞,但好在他还有DJ。艾米丽一路上都在肖的耳边为他歌唱,Blonde Redhead的“Golden Light”在她的哼唱中带着一种甜蜜的悲伤。渡边怜子懒洋洋地躺在一旁闭着眼睛小憩。

飞梭降落于邻市的地下停车场,渡边怜子无声睁开眼睛,冲着肖微微一笑,便走在前面带着他上了楼。肖默不作声,盯着渡边怜子苗条的腰肢,目光空泛而幽寂。

“现在,渡边小姐,”他在电梯爬升的过程中问道,“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事实上,我以为你会更早问我这一问题。”渡边怜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古怪,“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少见,哈,士官,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因为上司的命令和同僚的请求屁颠屁颠跑到另一座城市里来……”

这女人有病,肖郁闷地看了渡边怜子一眼,心想她时而温柔时而尖酸刻薄,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与她打交道。当然,或许,她的这些表现也是因为她同样无力和人打交道。

渡边怜子继续说道:“我们在附近郊外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正在斟酌措辞,“好吧,死者是一具干尸,穿着现代服饰,颅腔内植有调频调幅脑波段收音机,但是法医鉴定目标死亡时间却是一百多年前,要知道那时候哪有脑波段收音机。

“可这不是要我过来帮忙的理由,”肖摊了摊手,平静地说,“只是一具神秘干尸而已,本杰明·巴拉克说你们有二三十号人,难道连一具干尸都处理不了吗?

“马上你就知道了。”渡边怜子神秘兮兮地说。

电梯门打开,一股声浪猛地撞了上来,哭喊声、哀嚎声和嬉笑怒骂声像万丈高的滔天巨浪,声音的浪潮引发心灵的海啸。

肖吃惊地走出电梯间,昏昏沉沉地看着眼前一幕,他发誓自己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在警局一楼的大厅中,人们奔走呼号,像乱成一锅粥的蚂蚁,无论是警察还是居民,几乎所有人的眼中都夹杂着恐惧和愧疚,仿佛此时此刻罪恶就如病毒般在他们的体内蔓延。

空气漂浮着一股可怕的酸臭味,那是汗水、尿液、粪便和发霉衣物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来的味道。渡边怜子蹙起眉头朝着肖大声呼喊了几句,当下场景实在太过吵闹,他没能听清,只能任凭对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拉着自己的手腕匆匆穿过人群。

一路上,他们穿过审讯室、证物间和大小不一的办公室,肖注意到几乎每一个房间内都关满了人。从青少年到中年男人,从容貌靓丽的女子到鸡皮鹤发的老妪,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套着绳索或是手铐。人们或站或坐,哭喊着、哀嚎着,有的用脑袋撞墙,有的咬牙切齿,试图用眼神杀死对方。

人们疯了,肖想起富勒局长的忠告,但还是不太理解。

渡边怜子带着他来到停尸房,并反手锁上唯一的入口。她松开肖的手,直到这时,他才察觉到这女孩的手劲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有几道苍白的指印残留于一片通红的小臂之上。

“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了。”渡边怜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红扑扑的脸颊像烙了两块印子。

“外面是什么情况?”肖问道。门一合上,他就感受到了奇异的清凉。停尸房总是这么阴冷,他想,即使是在四十几度的夏天。

“还记得上周坠落的流星吗?”渡边怜子解释道,“好吧,媒体报道这件事是因为上面不想散播恐慌,事实上,那不是太空垃圾也不是流星。”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垂落至两侧,她将发丝捋至耳后,绑了个马尾。

“如果那不是太空垃圾也不是流星,那是什——”肖说到一般骤然顿住,紧接着流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我懂了,那是DJ,对吗?黑匣子坠入大气层,被误认为流星。可是,DJ怎么会陨落?

“凯斯勒现象,”渡边怜子叹了一口气,“太空垃圾之间的碰撞产生级联反应,其中一部分微小碎片穿透拦截网成了漏网之鱼。坠落的是近地轨道公共DJ,装载DJ的脑波电台掉到非洲北部的撒哈拉沙漠之中,目前我们没有多余人手寻回那个DJ。”她耸了耸肩,无奈的说,“同时,最不幸的是,我们这座城市恰巧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那个DJ的负责对象。你也看到了,外面那么多人——”

“他们疯了,”肖插嘴说道,“因为他们都失去了DJ的指导,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生活。

“说疯不太恰当,”渡边怜子撇了撇嘴,嘀咕道,“更准确的说,他们精神崩溃了。没有DJ的公民是没有旁白的不完整人生,短时间内,我们没办法找到一个DJ来额外负担这些孤独之人。

“知道陨落的是哪个DJ吗?”肖追问道。

渡边怜子摇了摇头。“不知道,人们精神崩溃了,说不出那个DJ是谁。”她说,“我们问遍了天上的大脑,同样没有人知道坠落DJ的身份,所以我们姑且称之为DJGhost。

肖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你想让我帮你们安抚那些可怜的家伙,还是想让我去撒哈拉找回那个DJ?

“不,”渡边怜子说道,“我想先让你看看那具尸体。”她戴着手套,走到停尸柜前,拉出其中一个柜子。“别怕,没什么好吓人的,”她回头瞟了一眼止步不前的肖,“我们和尸体是同类,你死后也会是这副模样,如果你没被火化也没被微生物分解的话。

那个散发着冷气的停尸柜上躺着一具肌肉干瘪泛黄的干尸,由于尸体全身扭曲成一团,肖没能从最表面的生殖特征上分辨出男女。渡边怜子的话令他感到阵阵懊恼与羞愧。

“我不是害怕!我只是有洁癖。”肖捏着鼻子说道,“你明白洁癖心理是怎么一回事儿吗?该死,最近我总是不受控制地产生一些令人焦虑不安的念头。”他恼羞成怒,大步上前。“这具尸体,我不想直视它,更不想对着这种脏兮兮的东西呼吸,我觉得自己就好像吸入了一部分腐朽的气体,现在那部分气息已经在我体内酝酿发酵。怎么,你满意了吗?“他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谬,但我无法控制自己这么想。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怕那些垃圾和脏东西,就算是动物的排泄物我都不反感,我只是怕人,我更怕人的气味、人的汗水、人的呼吸,人的死亡也有一股不洁的气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洁癖本质上也只是一种强迫性倾向。”渡边怜子微微一笑,解释道,“忘了介绍,我是这个警局的犯罪心理专家,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犯罪事件啦,所以我平时都在替同事做心理辅导。

肖收敛怒容,控制住情绪,“我不需要你的辅导,”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专属DJ,她是我的爱人。”他盯着渡边怜子的脸,尽量使自己的目光避开那具尸体,“有空谈论我的问题,倒不如快点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又要让我看这个,难不成它还能是时间旅行者吗?

渡边怜子注意到了肖的表情,甚至也猜出了对方的心理。“这具尸体,”她轻笑一声,将冷柜推了回去,“我们刚发现的时候,其实还很新鲜。

“新鲜?”肖嘟哝道,“这个词用得可不太好。

“嗯,反正就是呈现出刚死亡不久的模样。”渡边怜子说道,“这是一具老妇人的尸体,死因是自然衰老,倒也不值得调查。”她挠了挠头,眼神苦恼,“但是,诡异的事就出现了。我们把它带回警局,准备第二天查明身份后直接火化——”

“然后,”肖打断道,“第二天,你们就发现这具尸体成了干尸?

渡边怜子点了点头。“是的,”她说,“我们请来法医,检查报告说这具尸体已有百年历史,可是那仅仅只是在一夜之间啊,我不明白时间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流逝百年,而我们其他人却安然无恙。我们又询问了众DJ,由于当时没人在场,即使是DJ也不知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你该去请理论物理学家,对于时间,他们能提出无数假设,而不是我。”肖有气无力地说道,“如果你想让我帮你,我想我可以去撒哈拉沙漠,因为我不懂得如何安慰人,更不懂得怎么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和外面那群疯子。

“我们都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而不费心费力,这是时代的问题。”渡边怜子漫不经心地说,“等本杰明回来,他会亲自去一趟撒哈拉,至于你,我们邀请你来,正是因为我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她顿了顿,摘下手套,“DJ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正如你所说,要想弄明白这具尸体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该去找有关专家。本杰明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但他自身存在些问题。虽说绝大部分的科学家都呆在火星上,但我恰巧知道有一位退休大学物理教授还留在地球上隐居。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肖皱起眉头,说道,“我不喜欢你的安排,我在我们警局那儿没有搭档,向来都是单独行动。

“士官,你要我自己去?”渡边怜子瞪大眼睛,楚楚可怜地说道,“难道你要我独自面对那些生活在野外的变异生物吗?它们看见人来就像鲨鱼闻到血腥味儿,那些畸形的怪物准会把我生吞活剥,如果没有你的话——”

“该死,够了,”肖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和你去就是。


第三章  火与冰


有人说世界将终结于火,

有人说是冰。

从我尝过的欲望之果来讲

我赞同倾向于火之说。

但若必须两度沉沦,

我想我对仇恨了解得够多

大可以说要是用于毁灭,冰

也不错,

应该也行。

——罗伯特·弗罗斯特《火与冰》

 

本杰明·巴拉克坐在驾驶座上发呆,手中捏着一朵路边采摘的野生变种雏菊。

他没能找到更多援手,不是因为没有空余人力,而仅仅只是因为对方并不想帮忙。

如今已不是过去那个世界啦!他在心中抱怨。当下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儿人情味,一个人就是一颗独立的小星球,DJ看似是卫星,实际上却是太阳。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围绕着DJ打转,彼此之间却漠不关心、无动于衷。

如今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呢?世界下沉,间隙暗生,宇宙还在加速膨胀,人也在彼此疏离,也许,他想,到了最后,人类不再是一个整体,我们不仅嫌恶别人,我们还将厌倦自己。

时间的箭头是一股不可抗拒的伟力,日益增长的疏离感会把我们的个体撕裂为机械性的微小颗粒,就像这个世界的结局——粒子之间不再相互作用,全宇宙分解成无数孤单的粒子,穿梭在永远无法触及的诡异永恒之中。

这是人类社会的大撕裂,他告诉自己,每一天,我们都试图离彼此更远一点,就好像人际关系是一种绝望而痛苦的瘟疫。

本杰明·巴拉克驾着飞车,闷闷不乐地飞过荒芜的旷野和凄凉的城市废墟。群山在远方注视着他,苍灰色的城市天际线像海市蜃楼的梦幻泡影,一切皆无意义。

“DJ,”他大声喊道,“你在那儿吗?”

无人回应。

信号太弱,我的DJ劳伦斯准是转到地球另外一面去了,本杰明想。

他摇了摇头,独自叹息。暂时没了DJ,他能依赖的只有飞梭本身搭载的音频设备。他慢吞吞打开车载播放器。歌曲分男女声,伴随着吉他的和弦声响起,他跟着Andrew Bird的声线一同哼唱“Left Handed Kisses”。

翻过前面那座山,他将再次路过肖居住的城市。

本杰明哼着歌儿,调整坐姿,舒舒服服地坐在驾驶座上,心中正盘算着是否停下来与好心的富勒局长打声招呼。然而,当飞梭掠过山坳,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的到来激起一大群林中栖息的飞鸟,其中一只惊慌失措的怪鸟甚至扑棱着翅膀胡乱朝着飞梭撞了过来。

“见鬼!”本杰明瞪大眼睛,用力敲下紧急制动按钮。

飞梭在空中旋转打滑,反向喷射装置竭尽全力抵消前进的惯性。本杰明坐在驾驶座上,脚趾死死抠着地板。世界天旋地转,晕眩感如漩涡,眼前画面打着旋儿落进他的瞳孔之中又被极速和混乱的方向感拉扯成模糊抽象的线条形状。

他在下坠,跟着身下这架该死的飞梭一起坠落。失重感揪着他的身心带着他的所有思绪一同滑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DJ!劳伦斯!救我!”本杰明大声呼喊,脸色因绝望无助而一片惨白。由于紧张,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座椅扶手,用力过度使得他的手背和小臂处青筋暴起。剧烈的颠簸使得他下意识弓起脊背,在左摇右晃的飞梭中,他弯着腰护住脑袋就像一只被翻炒煮熟的虾子。

旁白劳伦斯在他耳边叹息道:“怎么了?本杰明,我才离开一小会儿,你就成这样啦?”

事态在第一时间得到控制。漂浮于外太空的孤独大脑们拥有一切电子设备的最高控制权限,飞梭不再俯冲,在DJ的干预下重回正轨。它的速度在精妙的驾驶操作下减缓至最低,就好像对于DJ来说,阻止这艘失控的飞梭不过是一件轻松如吃饭喝水一样的小事。(事实上,对于DJ来说,吃饭和喝水反倒要难得多。)

当失重感散去,本杰明晕乎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降落于霓虹闪耀的城市建筑之间。雾气笼罩大地,城市灯火的斑斓色彩在模糊的水汽中显得破碎而迷离,富勒局长的警察局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

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却无法看得更清。

飞梭的玻璃窗上结着一层细密的小水滴,本杰明笨拙地用手去擦拭玻璃窗内面,可这无济于事。不是外面起雾了,他忽然明白了,视野雾蒙蒙一片纯粹是因为飞梭内部温度比外界更低。

水珠凝结于玻璃外侧,本杰明后知后觉,迅速打开飞梭的除雾功能。

当玻璃表面的雾气消散,世界的细枝末节在他的眼中重新变得清晰。本杰明看见浓密的云层在铅灰色的穹顶下蜷曲,富勒局长的警察局就那么屹立于街道尽头,城市霓虹为建筑表面镀上一层朦胧柔和的描边。

旁白劳伦斯温柔地问:你还好吧?本杰明,你刚才怎么了?

本杰明没有回答,只是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切。蓦地,他重启引擎,驾驶飞梭再度飞上天,并沿着城市边缘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

“嘿,本杰明,我的朋友,”飞梭的雷达探测仪安慰道,“冷静点。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你。”

“我——”本杰明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或许是一片森林?”他环顾四周,呢喃道,“刚刚我看见这片大地上有一片森林,而不是这座城市。但是,怎么会呢?它就这么突然消失不见了。”

雷达亮了起来,扫描射束连着转了好几圈。“抱歉,我并没有在这附近找到什么森林?”它疑惑道,“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可能那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景。”

“不,可是,当时它与我近在咫尺。”本杰明皱起眉头,努力回忆道,“有一只鸟,我记得有一只鸟,甚至因为我的到来而受到惊吓。”他断断续续说道,“就是因为避开那只鸟,我才会按下紧急制动按钮,这才显得出现事故。如果是海市蜃楼,大概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发生变化吧?”

雷达沉默片刻,扫描射束又结着转了几圈。

旁白劳伦斯担忧道:“抱歉,本杰明,我没能发现什么。但是,我现在更担心你,我怀疑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你觉得我需要去看医生吗?”本杰明紧张不安地问道,“我是说,我没什么毛病吧?我一直都按照你的指导生活,我理应比任何人健康。”他想起局里关着的疯子们,“噢,我的天,DJ,我看不见了!”他大声嚷嚷道,“我什么都不见了,该死,我瞎了,我不要,我——”

眼前世界发黑,他在心中哀求着,现实中的他瞳孔涣散,满是恐慌。

“嘿,冷静点儿,本杰明,别担心。”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引力重新占据主导,黑暗世界边缘渐渐有光明注入。

本杰明虚弱无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呆在凉爽宜人的飞梭空间里,肖居住的城市在飞梭下方沉沦于霓虹缔造的光之海洋中。

“我怎么了?”他揉着颞部,问道,“发生了什么?”

旁白劳伦斯解释道:“你突然抽搐着晕了过去,应该是癫痫,诱发性癫痫。你太紧张了,受到了刺激,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误,身为DJ,我应该在第一时间和你解释清楚。我多多少少听到些你的心声,放心吧,你没有问题,癫痫的确可能导致幻觉,但我确定你没事。”

“可是,我都晕过去了!”本杰明激动地说,“我以前从不知我有什么诱发性癫痫,该死,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吗?我是不是该去看医生了?”

旁白连忙安慰道:“嘿,本杰明,别紧张,放轻松点儿,你用不着去看医生,因为我是DJ,我就是最好的医生。我会把更多注意力放到你这边,好吗?我是DJ,总会有办法的。”

本杰明踌躇片刻,嘟哝道:“好吧,你是DJ,都听你的,我只能相信你一个人了。”

旁白问道:“别担心了,本杰明,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本杰明看上去放松不少。“我想去趟撒哈拉,”他解释道,“本来是想多找一个人互相照应,结果,如你所见,现在只有我自己一人。”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就是之前咨询你的那件事,我要找回那个坠落的脑波电台,不知道全球有多少人因为那个DJ的销声匿迹而精神崩溃。”

旁白笑了笑,不乏幽默地说:“而当下,本杰明,你最需要的,不是什么医生,也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你最需要的是一个像我这般优秀的司机。你懂的,为了避免让你撞上墙。”

“不,应该说——”本杰明尴尬地搓了搓手,自嘲道,“为了避免我自己把飞梭开到地狱里去。”

“渡边小姐,”肖半躺半靠在驾驶座上,懒洋洋地问道,“你之前为什么说本杰明自身存在一些问题?”

“他病了,”渡边怜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但他本人并不知情。DJ没有告诉本杰明实情,因为他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神经官能症,即使是DJ也束手无策。”

“怎么个奇怪法?”肖好奇地问道。

“你知道焦虑症吧,本杰明的病有部分急性焦虑的特征,比如突然陷入极度恐惧之中,甚至体验到濒死感或失控感。”渡边怜子解释道,“事实上,本杰明是一个内心极其细腻的人,他极度缺乏安全感。你应该也知道被害妄想吧?患者坚信自己受到迫害或伤害,因此变得极度谨慎且处处防备,还时常将相关的人纳入自己妄想的世界——”

肖插嘴道:“我看不出他有任何被害妄想倾向。”我很难从那个壮得像一头熊似的男人身上看出“细腻”二字,他想,但不仅仅是本杰明,我们所有人都极度缺乏安全感,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孤独却又不愿向彼此靠近的原因。我们就像叔本华的豪猪,但我们已经丧失了耐心,一次痛苦就足以令我们再也无法报团取暖。

“我可没说他患有焦虑症或是被害妄想,”渡边怜子叹息道,“之所以说本杰明的病症很奇怪,就在于他既表现出急性焦虑的特征,又会像被害妄想症那样因处于恐惧状态而胡乱推理和判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没办法相信他的观点。我认为他有轻微的偏执型精神分裂倾向,他的恐惧和个体或团体迫害无关,。他担忧的是宇宙命运,甚至妄想这一整个宇宙要伤害他。”

“杞人忧天。”肖若有所思地说道,“一个担心自己受宇宙伤害的警察?倒是件怪事。”他耸了耸肩。

“如果你想帮他,”艾米丽轻声说道,“庞加莱回归或许可以解决他的这种恐惧。你可以尝试V.E.弗兰克的意义疗法,引导他发现生命的意义。”

肖没有吱声。

渡边怜子趴在窗前,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她跟随飞梭转动视角,衰颓破败的楼房和散发着可怕恶臭的下水道映入她的眼帘。

有一条大江在大地上蜿蜒着穿过城市,江面上漂浮着餐盒、纸巾、避孕套、卫生巾以及破旧内衣,下水道的污秽物一股脑倾泻进死灰色的江水里。

城市的斑驳高墙写满各种语言的脏话,人们用大红色书写愤怒,用黑和灰表达心中绝望和悲哀。角落里,几道阴影从垃圾堆中一闪而过,那是某种遭到核辐射而产生变异的生物,如今动物们都发了疯似的往畸形方向进化,即使是最温顺的狗和最傲娇的猫一旦产生变异都将变得攻击性十足。

“肖,我觉得。”渡边怜子轻声说道,“这不正是末日吗?文明的末日和宇宙的末日可不一定非得是同一天。我认为,两者若是处于同一天,倒是我们的幸运,只有最伟大的文明才能走到那一步,但显然,我们什么都不是。”

“这只是地球的末日,不是人类文明的末日。”肖指了指天外,说道,“我们有诸多精英还呆在火星之上,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厌倦了地球生活,而他们又足够走出太阳系,那么我一定会想法设法加入他们。”

“既然如此,士官,你为什么留在地球上?”渡边怜子扭头瞥了他一眼,问道,“我还以为你像我一样,只是不喜欢离开人类的家园。”

“地球热得要命,火星冷得要死,两者只是火与冰的区别。”肖摊了摊手,缓缓说道,“我只是不想像穴居人那般住在火星地下200米的熔岩管道之中,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卑微臭虫。”他抱怨道,“有一次我听DJ介绍,你知道那些火星殖民者管他们的半球形住所叫什么吗?他们称它为‘蚁巢’,就好像他们真的理所当然把自己当成蚂蚁。当然,我呆在这儿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地球人口少,我有洁癖,受不了那种可怕的人的气味。”

渡边怜子“哦”了一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肖打了个哈欠,便自顾自欣赏起下方的城市。

城市是现代化文明的缩影,即使是白天,霓虹依旧包裹着楼宇。江畔的万国建筑群虽略显颓圮却依旧风格迥异,自动工厂派出的维修机器人勤劳地修补一切,然而他知道即使再过上十年,这座城市也未必能恢复原样。

他的心中努力回忆着这座城市曾经拥有的名字。DJ艾米丽告诉他,如今人们管这座城市叫伤害城。

过往遥远得仿佛已是另外一个久远的时代。可是,他想,我依稀记得这个名字只是这座城市曾经的谐音。我记得很小的时候,一切尚未发生之前,我来过这儿,而这个地方也给我留下不少的美好回忆。只是,具体的回忆是什么?他失落地想,当下我只记得那是一段美好的经历,却忘记了自己经历了什么,就好像我的过去一片虚无,从不存在。

“肖,快到了,”渡边怜子望着江畔的广播电视高塔,提醒道,“过了江,一路往北飞。”

肖驾着飞车掠过江面,停靠在一处荒废的大学城之中。他们的降落激起一大群红眼睛的白鸽。他下了车,抬头仰望羽毛雪白的鸽子在阴郁压抑的灰色天空下振翅高飞。

白色的鸽子们盘旋于大学城的建筑之上久久不散。

他突然意识到,这些鸽子不是野生的,而是人类饲养。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白鸽了。”肖轻声说道,“绝大部分白鸽沾染灰尘而羽毛灰黑,甚至有一些变异品种像乌鸦一样拥有炭黑色的羽毛。”直到脖子发酸,他才低下头。

“我见过你说的那种鸽子,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乌鸦,”渡边怜子笑道,“后来,我见到了真正的乌鸦才知道之前看到的是鸽子。你知道现在乌鸦都长什么样吗?它们聪明得很,而且很擅长翻检垃圾。”她抱着双臂,脸上流露出嫌恶之色。“有一次,警局的停尸房里钻进来一只乌鸦,你知道那只恶心的食腐动物有多聪明吗?变异乌鸦的个头有老鹰大小,它们力道惊人,甚至能拉出冷冻尸体的停尸柜,然后津津有味地撕扯血肉、啄食眼珠、吞咽肝脏。”

“你是说——”肖指着天空,沙哑地问道,“那个吗?”

三五只黑色的怪鸟凄厉地鸣叫着冲进白鸽群中,鸽子们受到了惊吓,纷纷扑棱着翅膀离开原地。然而,乌鸦的目标并不是攻击活的生物,而是驱赶那些鸽子。对于食腐动物来说,将死的生命和已死的尸体远比活物来得更有吸引力。

渡边怜子惊呼一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从他们内心深处蹿起,诡异的不安如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攥住了两人的内心。肖和渡边怜子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惶恐和惊惧。

“去看看。”肖紧紧握住那把大威力动能手枪,掌心因紧张而渗出阵阵汗渍。汗液在不知不觉间濡湿了手枪的金属套筒座,膜黑磷化表面带来的颗粒感却令他感到阵阵安心,仿佛此时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的不再是枪,而是实质化的安全感。

当渡边怜子带着他穿过校园,进到教职工宿舍时,一只过于肥胖臃肿的虎纹猫正躺在阶梯下慵懒地打着滚儿。和那些鸽子一样,猫也是人类饲养的。肖没有开枪,真正危险的是那些变异的野猫,而不是眼前这只在地板上磨蹭后背挠痒痒的肥猫。

猫不亲近人,只是骄傲而轻蔑地瞥了两人一眼,便喵呜一声,自顾自舔舐爪子。他们小心翼翼绕开那只虎纹猫,在上楼的时候,肖又碰到了一只眼神忧郁的羊驼,它倒是上前主动亲昵地蹭了蹭渡边怜子的大腿。

楼道尽头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乌鸦聒噪的啼鸣伴随着犬科动物的狂吠而响起。肖不安地抖了抖肩膀,渡边怜子哆哆嗦嗦从黑色尼龙枪套中摸索出一把电能手枪。

“我前,你后,”肖打了个手势,低声说道,“小心一点儿,你说的那名教授可能遭到袭击了。”

他们举着枪,贴着墙,蹑手蹑脚朝着声音来源处前进。就在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响了起来。随着他们的接近,那道沙沙作响的声音逐渐凝聚为连续的白噪音。肖抬起左手,内置盖革计数器的多功能手表检测到附近有放射性污染源并构造出虚拟图像,可空气中的放射性物质却仍处于正常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肖加快步伐,带着渡边怜子走到楼道尽头。犬科动物的狂吠和乌鸦的哀鸣在门后响起,透过满是灰尘的玻璃窗,他看见一只皮毛黯淡、伤痕累累的独眼黄狗正对着空中拍打翅膀的乌鸦拼命咆哮。双方在发生争斗,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而那名教授正倒在地上,头发脱落,皮肤发红溃烂,体表有明显的烧伤痕迹。

“朴教授!”渡边怜子惊呼一声。她隔着窗户对着空中的怪鸟开了一枪,电流没能击穿玻璃,只是爆发出一阵刺眼的闪光,并在玻璃表面留下细密的纹路。

这一枪引起了屋内变异动物们的注意。肖心中暗道不妙,他实在没想到渡边怜子比他预计的还要冲动。

他诅咒似的骂了一句,一脚踹开门。

门没有锁,他冲了进去,扣动扳机,对着空中的乌鸦打空了弹夹。平日里打靶练习过程中的射击目标都是一些固定靶,但他运气不错,天赋也不赖,空中凄厉惨叫的乌鸦体积因变异而相较之前大得多,因此他这几枪倒是如愿击中绝大部分扁毛畜生。

此枪用的是空尖弹,对于血肉之躯有爆破效果。由于除了翻搅之外,空尖弹也会在目标体内造成更严重的割裂伤,因此1899年的海牙公约禁止军队使用空尖弹。只是如今,为了生存以及对付变异生物,空尖弹再一次成了现存军队和警察系统的主要储备弹药之一。

子弹没入数只乌鸦体内,爆出阵阵血花。少数几只乌鸦刺耳地尖叫着,怨毒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肖需要点儿时间换弹,但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换弹的意图,而是拉着渡边怜子让开道路,并虚张声势地盯着那些令人作呕的食腐动物。

直至乌鸦们拍打着翅膀离开,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天快黑了。肖望了一眼窗外,喘着粗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到伤害城已经花了我们大半天时间,他木然看着朴教授的尸体,心想,可是,我们却扑了个空,这人已经死了,看上去是急性核辐射损伤,但校园里的动物们还算健康,因此这个教授应该是某次外出时接触到了大量放射性物质。

“他死了。”肖开口打破沉默,发现自己声音竟干涩沙哑得吓人,犹如磨砂纸擦过枯枝表面。

渡边怜子没有说话,而是走向地上那只伤痕累累的大黄狗。她抱起那只黄狗的脑袋,将它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狗瞪着渐渐空洞的眼珠,发出阵阵可怜兮兮的呜咽声。她抱着它,用最温柔的歌声为它送行,也为朴教授送行。

DJ艾米丽和声而唱,玉置浩二的“Friend”在肖的耳中响起。

这只狗是一位真正的勇士,肖在心中叹息,即使那个朴教授死了,它也执意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主人。这是过往时代残留的美好。

“你也曾经养过宠物,”艾米丽在他耳边安慰道,“如果你想,你可以再养一只宠物。我现在成了DJ,即使绝大部分正常动物变得野性难驯,我也仍有办法帮你驯服它们,就像这位朴教授一样。”

不,我不想。他麻木地垂下头颅,在心中拒绝了。长大之后,我就不喜欢养宠物了,艾米丽,我不喜欢养宠物,不是因为我讨厌动物,恰恰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们。小时候我不懂,可是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人的寿命比起动物要长上太多,我实在不愿亲眼看到与我朝夕相处的伙伴因衰老而死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艾米丽叹息道,“你只是不愿失去,所以你就害怕得到。”

是的,是的!他在心中大声狂呼,可这不就是我们吗?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愿失去,所以我们就害怕得到。大家都那么孤独,仅仅只是害怕生命中重要的人会比你提前离开,因为尽管不愿承认,可我们每一个人都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的父母、爱人、朋友终有一天都会离我们而去,我们也将离他们而去,这是人生不变的定式,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在哪儿?艾米丽,在你走之后,我无法努力生活,因为悲伤的人是无法付出努力的。放弃也需要付出努力,而我又无法去做任何努力。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得到又不断失去的过程,我已厌倦一切,我想死,为什么活着是一件如此痛苦如此纠结如此不快乐的事……

肖想着想着捂着喉咙,俯下身子,上半身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剧烈而痛苦地咳嗽起来。一股熟悉的冲动在他心中泛了上来,他悲伤,悲伤到想要呕吐,就好像试图反刍的方式将吞咽下的苦果呕吐出来。

抬起头时,肖已泪流满面,对面跪坐在地板上的渡边怜子同样眼角噙着泪珠。悲伤无处不在,生活仿佛一个缺乏美感的噩梦,精神消化不良,绝望情绪在沉默的罅隙间飞速传染,阴郁的环境映射着惨痛的现实。

“它死了。”渡边怜子说道。

“我知道。”肖擦去泪水,轻声说道,“我们找个地方把他们埋了吧。”他突然想起先前沙沙作响的盖革计数器,“小心点儿,别碰朴教授的尸体,他身上可能还有辐射残留。”

“嗯。”渡边怜子点了点头,“我们也许该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研究记录能派上用场。”

肖撑着膝盖站起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块电子阅读器,他点亮屏幕,访问浏览记录和笔记,上面显示朴教授近期正在研读“M理论”,除此之外还包括一小段已故物理学家斯蒂芬·威廉·霍金的公众演讲。

其中有一句话令他印象深刻——

“人们不能询问一个理论是否反映现实,因为我们没有独立于理论的方法来确定什么是实在的。”肖大声念道,“甚至在我们四周,被认为显然是实在的物体,从实证主义的观点看,也不过是在我们头脑中建立的一个模型,用来解释我们视觉和感觉神经的信息。”

“你发现了什么?”渡边怜子问道。

“《膜的新世界》,旧时代霍金的一次演讲,那地方似乎离伤害城不远。”肖盯着手中屏幕,头也不回地说道,“这里面有一个关于宇宙和实在本身的观点,上面说我们可能生活在一个更大空间的膜或者面上,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是我们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我们看不到额外维是因为额外维全部被卷曲到一个小尺度的空间中,余下四维几乎是平坦的——”

电子阅读器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提示音。紧接着,屏幕黯淡,死寂的黑暗在刹那间吞噬闪亮的演讲图片。

“又怎么了?”渡边怜子嘀咕道。

“没电了。”肖尴尬地说,“先收起来,把这带回去吧。”

渡边怜子没有搭话,屋内一时之间静得吓人,沉默在喉间蔓延,空气仿佛伴随着时间而凝滞。。

蓦地,肖突然意识到,过分安静可一点儿也不符合常理。因为盖革计数器不响了。他抬起左臂,疑惑地拨弄手表,可上面的读数却检测到附近的放射性物质含量处于一个正常水平值。

“怎么了?”渡边怜子问道。

肖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他闭嘴,不说话,干脆蹲下身子,摘下手表小心翼翼朝着朴教授的尸体递过去。

盖革计数器没能检测到任何异常。肖遽然惊醒,没有异常恰恰是最大的异常。放射性元素不可能这么快消弭于无形,除非其中的原子核在短时间内发生快速衰变,可放射性衰变堪比最精确的钟表,除非——

“肖!”渡边怜子惊声尖叫着,拉着他连连后退。

肖跌坐在地上,在他眼前,朴教授和那只大黄狗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变化。朴教授成了一具自然风干的干尸,那只十分钟前还呜呜咽咽的大黄狗也脱水成了干枯扭曲的狗尸。只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仿佛有百十年的时光流逝。

“发生了什么?”肖惊疑不定地问道,“艾米丽,渡边小姐,你们看到了吗?时间,时间流逝,发生变化——”

“肖,你刚才的推测没错,”艾米丽凝重地说,“那种时间流逝的现象似乎并不是发生在那具停尸房尸体上的个别现象。现在看来,这或许是一种新出现的普遍现象,只是发生在人死之后。”

“肖,这和停尸房的那具尸体一模一样,”渡边怜子局促不安地说,“只是,这一次,这种时间的流逝直接发生在我们眼前。”

肖对渡边怜子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推测和艾米丽的观点。“我们走吧,”他抓住渡边怜子的手,皱起眉头说道,“这地方让我觉得不详,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同意。”渡边怜子幽幽说道,“这事儿越来越古怪了,不是吗?”


第四章  现在关好窗


现在关好窗,使整个田野沉静。

若树必须摇动,让它们默默摇动。

现在没有鸟叫,如果有,

权当是我的损失。

还要很久湿地才能恢复,

还要很久最早的鸟儿才会出现;

所以关好窗,不要听风,

但请看万物在风中摇动。

——罗伯特·弗罗斯特《现在关好窗》

 

本杰明·巴拉克驾驶飞梭驶入非洲北部的撒哈拉沙漠,追踪器显示脑波电台最后发射出的定位信号落于撒哈拉中部的阿杰尔高原。

沙漠是生命禁区,尤其是撒哈拉沙漠。人们曾经开辟出来的沙漠旅游航线在火星殖民时代开启之后便被渐渐荒废,时间箭头抹去一切,熵增决定万物终将紊乱、破碎、归于尘埃。炎热干燥的狂风不知疲倦又日复一日地卷积万千黄沙,在时间的无情流逝中,粗糙的沙砾堆积成一座又一座金黄色的新月形沙丘。

如今这片沙漠已无多少拜访者了,外来的人类与此格格不入。变异的沙鼠、开普野兔、多加斯羚羊、斑鬣狗、胡狼和各种攫禽组成了一条相对稳定的食物链,真正站在撒哈拉食物链的顶端的却是莫比乌斯沙虫。

据说,沙漠里如今潜伏着一种变异的沙虫,本杰明在某个网站上看过相关资料和图鉴,绝大部分情况下,莫比乌斯沙虫们蛰伏于沙海深层的阴凉处,那些恶心的怪物在变异的过程中没有进化出眼睛,却有感光细胞。生物学家认为那些莫比乌斯沙虫不具备完整清晰的视力,世界在那些蠕虫状的巨大生物眼中模糊一片,而进化学家则推断沙虫们虽然视力有限,但以此作为代价,它们获得了惊人的动态视力,这一点帮助它们捕食活物。

基于上述原因,本杰明驾着飞梭疾驰于高空,尽量远离地面。离目的地还有十多公里的时候,他将飞梭交由DJ劳伦斯驾驶,而自己则打开工具箱为接下来的搜寻做准备。

金黄色的地平线尽头出现了山脉和峡谷的轮廓,由沙石侵蚀而成的高地显现出寸草不生的凄凉模样。见到这一幕,本杰明心生欣喜,相对坚硬的地质层不利于莫比乌斯沙虫活动,这意味着脑波电台的落点附近相对安全。

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已整理好放进背包之中,包括一台信号接收器、小部分备用干粮和一瓶净化水。

“劳伦斯,找个地方降落吧,”本杰明看了一眼多功能手表,说道,“追踪器只能给出脑波电台最后发射出的位置信号,你得帮我圈定一个范围,这样我才能展开搜索。”

“我发现一处相对平坦的隐蔽之处,”飞梭愉悦地回答道,“请坐稳,扣好安全搭扣,这儿地形崎岖,着陆时可能会有轻微颠簸。”DJ劳伦斯的声音顿了顿,手表接着说道,“这儿已经很久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了,我没有最新的安全资讯。我建议你戴上辅助呼吸器,避免随时可能到来的沙尘暴。”

“你在天上,如果真有沙尘暴,总能提前看见大气变化然后提醒我吧?”本杰明嘟哝着,眼中流露出担忧,仿佛一柄看不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悬于他的头顶,“我来此只是为了取回那个坠落的黑匣子,怎么,劳伦斯,你是DJ,难道说你预见了什么灾难?”他嘴上抱怨着,但还是听从DJ指导重新打开工具箱,取出辅助呼吸器。

“别多想,本杰明,”手表平静地说,“我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知道的,这就是我们DJ的使命,把危险和意外降至最低,有备无患嘛。”DJ劳伦斯的声音又转到飞梭中。“现在,”飞梭说,“我们要降落咯!”

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飞梭降落于地面,震颤感令他双腿发麻。

“我们到了,本杰明,安全着陆。”飞梭大声说道。

本杰明咧了咧嘴,解开安全搭扣,揉了揉又拍了拍自己的双腿,仿佛这样做就可以锤散缠绕于神经表面的麻木感。他背起背包,戴上一顶棕色的牛仔帽,踩着伸缩台阶下了飞梭。

包中的信号接收器连接多功能手表正试图告诉他脑波电台的下落,闪闪发光的信号格子引领着他穿越峡谷,朝着五点钟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迷人却与世隔绝的原始世界,到处都有时间流淌而过的痕迹,悬崖峭壁、因风力侵蚀而成的石林和留有沟渠灌溉痕迹的深谷一下子变得随处可见,它们无不述说着曾经有那么一群人类或是部落在此生活。

途中,他停下脚步钻进了几处岩洞中搜寻脑波电台的痕迹,通过一些雕刻在岩石上的壁画——绝大部分都是一些狩猎和祭祀的场景——本杰明意识到生活于此的人类或许远远早于工业革命时代,甚至极有可能早于封建时代。

旁白提醒道:“这里是塔西利,那些壁画来自新石器时代。注意点儿脚下,脑波电台来自天外,可能坠落之后埋在沙子之中,但不太可能滚进洞穴。所以我不建议你看到洞穴就往里钻,根据我拥有的生物数据分析,部分变异的斑鬣狗喜欢居住在这些古人开凿的洞穴之中。”

本杰明没有回答DJ劳伦斯的话,甚至心中也没有产生任何多余的想法。此时此刻,他正一脸震惊地盯着其中一幅壁画,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已被眼前景象冲散。

在那副壁画上,他见到古人们跪在地上对着天空顶礼膜拜,在他们头顶,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尾焰自天外坠落,这并不奇怪,然而,紧连着右边,另外一幅壁画上,人们趴在陨石坑边,坑中躺着一个抽象的圆,表面刻有繁复深奥的波纹。

“DJ,劳伦斯,”本杰明揉了揉眼睛,以梦呓般的语气说道,“告诉我,你看到了吗?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了吗?”他瞪大双眼,瞳孔因不解和困惑而急剧扩张。“我疯了吗?告诉我,劳伦斯,你和我看到的一样,那个圆是不是DJ的脑波电台?”

“我不确定,”DJ劳伦斯的声音听起来同样困惑,“我不明白,脑波电台技术始于2152年,可这些壁画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1万年至公元前8000年,这不可能。”

“是啊,这不可能,”本杰明呢喃道,“即使是时空穿越,也绝无可能。我们是四维时空的生物,众所周知,我们或许可以前往未来,但我们绝对无法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应该只存在于一个个迷人的思想实验之中。” 

“或许,我们可以验证其中真假。”DJ劳伦斯突然说道。

“怎么验证?”本杰明疑惑道。

DJ劳伦斯沉吟片刻,像在斟酌措辞。“你的信号接收器还能收到信号,这证明那个脑波电台的确就在我们附近。”他解释道,“既然如此,只要我们能找到那个脑波电台,就能根据它判别真假。”

“我觉得事实就在眼前。”本杰明叹息道,“难道那些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无聊之下会随便画一个这种古怪的图形,并且在上一幅壁画中加上彗星坠落的场景吗?”

 “但是,不管怎么说,”DJ劳伦斯无奈地说,“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定位附近的信号,毕竟还有那么多精神崩溃的人指望着那个DJ。你是不知道,当下每一个近地轨道公共DJ手头负责的地球居民恰好处于一个平衡状态,而那个DJ的坠落导致如今地球上突然多了一大部分缺少DJ陪伴的孤独之人。”

本杰明心中一动, DJ劳伦斯话语中的无奈使得他更加困惑。在他印象中,DJ永远积极向上,任何负面情绪都将被筛选程序拦截于过滤网之外。

“好吧,”他抓了抓头发,烦躁地说道,“让我们继续去找那个该死的脑波电台。还有,你记得来之前我和你提到的原始森林吗?如果我见到的幻觉不是真的幻觉?会不会这其中另有隐情?”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注意力不在你这边。”DJ劳伦斯说道,“去找寻那个脑波电台吧,也许答案就在其中。”

本杰明走出洞穴。

站在光与暗交错的阴影中,他摘下那顶棕色的牛仔帽,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撒哈拉沙漠的地面气温在白天时最高可达60多摄氏度,好在现在已临近黄昏,太阳不像午后时分那般光热无穷。

然而,即便如此,地面的高温依旧令本杰明感到阵阵口干舌燥。他拍了拍帽子,抖去帽子里的风沙,又重新呆在自己的头上。追踪器依旧指着东南方向,他压低帽檐为眼睛遮光,淡淡的阴影盖住他的半张脸。

烈日炙烤大地,仿佛残忍的魔鬼咆哮着要将世间一切水分汽化成虚无。远处,沙漠地表的空气在高温下发生模糊的扭曲,不真实的透明感仿佛为世界罩上一层滤镜,沙丘、岩石、干河床和油橄榄在高温热浪中轻轻摇摆,仿佛活了过来成了一位位婀娜多姿的舞者。

追踪器带着本杰明来到这段沉闷旅程的终点——一片土黄色的石林,荒芜而单调,寸草不生,毫无特色的地形地貌好似一座座由砂岩石柱构筑成的迷宫。

“我们到了,”本杰明跺了跺脚,说道,“这里就是DJ坠落之地,可是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我想,这已经说明了问题。”DJ劳伦斯说道,“你知道的,追踪器将我们引来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么,它就是被埋在土里了,”本杰明苦涩地说,“这就是事实。劳伦斯,那两幅壁画描述得一点不错,脑波电台没坠到这里,也是坠回过去。”他脱下背包,自嘲一笑。“回到过去啊,如果能回到过去,世界就再次具备无限可能,但我还是没能想明白这是如何实现的。希望待会儿挖掘的时候能找到一点儿古文物,说不定我还能挖到早期人类的化石哩!”本杰明取出自动军工铲,一把将其扎进沙地之中。

“我建议你按兵不动,”DJ劳伦斯说道,“我已经帮你联系其他DJ,他们会通知你的游骑兵朋友们来帮你,目前还未有人回应。”

“这很正常,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本杰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军工铲一上一下,自动朝着地底信号处挖掘。多功能手表连接信号接收器和自动军工铲,构造出一幅闪亮的挖掘进度全息图。短短几分钟,泵动的军工铲已挖掘了近百米。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DJ劳伦斯苦笑道,“我担心的是那些——”

远处,尘埃漫天,遮天蔽日,土黄色的幕墙横亘于天地之间,宛如一场发生于地面的海啸。波动由远及近,地面剧烈震颤起来,大量砂石从石林表面抖落。本杰明一时不备跌坐于地,浑浊的尘埃瞬间染黄了他的牛仔帽和衣领。

“你没事吧?”DJ劳伦斯担忧地问道。

“该死!”本杰明灰头土脸地站在原地,捂着口鼻咳嗽起来。在DJ劳伦斯的提醒下,他眯着眼睛压低牛仔帽,戴好辅助呼吸器和墨镜。“那是什么?沙尘暴?”他望着远方昏黄阴郁的天空,徒劳无功地挥扫着面前满是尘埃的空气。

“不,不是,”DJ劳伦斯的语气充满焦灼,“是莫比乌斯沙虫在沙海里潜行。也许是你的挖掘行为惊扰到它们,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它们对于地质层的异动很敏感。”劳伦斯催促道,“快,离开这里,吸引沙虫的是那把铲子。”

地震的幅度更加强烈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使劲摇晃脚下大地。本杰明拔腿就跑,在皲裂破碎的地表上跌跌撞撞地朝着飞梭降落地跑去。

飞梭离他当前所在还有七八百米的距离,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却见尘埃漫天,砂石和黄土宛如火山爆发一般冲天而起,那把仍在泵动的军工铲伴随着这股冲击力飞上了天空。然后,他很快意识到那道冲天而起的沙土洪流并非真的只是由砂石和黄土组成,在漫天黄沙之中,还有一道粗而长的黑影潜伏于其中。

那是莫比乌斯沙虫,样貌狰狞,体积惊人,只见首却不见尾,而那些喷泉似冲天而起的尘埃与沙土不过是这道黑影钻出地面时附带的碎石颗粒。

“停下!本杰明!”DJ劳伦斯在他耳边大吼道,“别动,千万别动!记得我之前和你说的吗?这种怪物视力有限,却有着极其惊人的动态视力!”

本杰明不敢说话,只能在心中默想。你确定吗?劳伦斯,你可是让我拿生命陪你下注,付出代价的却只是我一人。

“我确定,”DJ劳伦斯大声说道,“本杰明,相信我,这怪物连眼睛都没有,只有感光细胞,世界在它眼里就是一团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本杰明僵硬地站在原地,内心像风中飘零的落叶那般仓皇不定。

不远处,莫比乌斯沙虫张开雏菊似的口器,像吞咽一粒米那样吞下了那把自动军工铲。可是,在基因突变过程中衍生出的少许智力使得这怪物明白它吞下的只是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和一粒沙、一片叶没有丝毫区别。它还不满意。

于是,莫比乌斯沙虫咧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而密密麻麻的尖锐牙齿,像疯了似的肆意撞击大地。沙虫嘴角留下的涎水化作腥风血雨,令本杰明感到阵阵窒息。还有那些砂石,莫比乌斯沙虫还在作乱,即使那怪物发现不了静物,但它掀起的沙石也足以将他淹没。

“我不想被乱石砸死,”本杰明大喊,“我要跑了,劳伦斯,我必须得跑,我不能坐以待毙。该死,你是DJ,你就不能操控飞梭来接我吗?”

“很抱歉,本杰明,”DJ劳伦斯飞快说道,“我可以操控飞梭来接你,但是飞梭一进到莫比乌斯沙虫的视野中就会被它发现。你明白吗?那怪物会毫不犹豫吞掉它,我把飞梭开到这里就相当于将生的希望断送在我的手里。”

“该死!劳伦斯,快想办法,”本杰明颤抖着,在内心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呐喊,“不然我死定了。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被碾压、被砸死和被吃掉可不是我想要的死法。”

“别急,本杰明,让我想想。”DJ劳伦斯冷静地说,“我可以把飞梭开过来,但不是用来接你。我可以驾驶它来吸引这只莫比乌斯沙虫的注意力,只要我把它引开,你就有了活命的机会。”

“可是,失去飞梭,我还走得出这片沙漠吗?在这撒哈拉沙漠中失去飞梭就等同于死亡。”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我已擅作主张,启动飞梭朝此处飞来。至少,在早点死和晚点死之间,你可以选择后者。但这未必完全没有希望,我已经替你通知了游骑兵,刚刚又替你通知了警局的同事,我提交了飞梭损毁的报告,其他DJ会指导其他人来接你。”

好吧,只能如此。本杰明闭上眼睛,心想但愿一切顺利。


第五章  现在关好窗


簇拥成堆的落叶静寂

不再飘零这里那里,

最后的紫苑已无踪迹

金缕梅花已经枯萎,

我的心还在急于寻找,

我的脚却问去哪里?

啊,在一般人的心里,

顺从潮流适应大势

心平气和臣服于理智

彬彬有礼欣然接受

一段爱或季节的终结,

何时才不算是叛逆?

——罗伯特·弗罗斯特《不情愿》

 

肖呆坐在飞梭中仰望夜空。渡边怜子靠在窗边抽烟。

“打开空气净化仪。”肖对着飞梭吩咐道。

“你要来一口吗?”渡边怜子吸了一口香烟,吐出阵阵青色的烟雾。她懒洋洋地伸出手,递过手中香烟,暗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划过一条淡淡的光轨。

“我不抽烟,”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也不喝酒。”

“那你想要什么?”渡边怜子斜睨了他一眼。

“不知道。”肖有气无力地靠在座椅上,兀自恹煎,看着空中的白鸽振翅飞舞,。

“人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渡边怜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活着就没有意义。”

“那大概是因为我想要的东西不存在吧。”肖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也许我想要的就是无法感知也不被感知,如果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也许那样我会更开心一点,”他坐在那儿,像个悬崖边缘的厌世者。

“无法感知也不被感知,那就是虚无,”渡边怜子盯着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想成为虚无,也就是说,也许你渴望死亡?”她弹了弹烟头,座椅扶手吸走了掉落的烟灰。“不过,这么说也不对,”她幽幽说道,“虚无是死亡,死亡却并非真正虚无,也许你想成为DJ。”

暗蓝色的天空是无用且垂死的星辰,白鸽翱翔,像一场葬礼的落幕。月明星稀,日落之后的景色倒是难得,皎洁的月高悬于天际,在阵阵淡白色的雾气后时隐时现。

肖收回目光。“或许我想成为DJ,或许不想,谁知道呢?没有人可以完全了解另外一个人,甚至连了解自己都不能够。”他低垂头颅,满脸倦容,“雅克·拉康认为,自我就像洋葱,每一层都是他人。从本质上来说,自我是对他者的连续认同,正是我们遇到的那些人形塑了我们的自我。也许根本就没有自我,有的只是他人的碎片。你和我,我们只是一堆碎片叠加起来的组合。”

“你抑郁,肖士官,”渡边怜子犹豫了一下,嘀咕道,“我可以看得出来,或许你还有自杀倾向,‘死’的本能主宰了你。”

“任谁活在这种世界都会不快乐啊,”肖耸了耸肩,望向窗外,“看见那边树下的老鼠了吗?”他抬起左手,指向一只肥头大耳的老鼠,“绝大部分生物在基因突变下就像一个个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的疯子,乍看之下人畜无害,实际上却随时可能咬你一口。我们其实和它差不多。”

“哦。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渡边怜子笑眯眯地问道。

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抬起头,继续望着月亮,“你知道吗?望远镜其实是一种时间机器,我们透过望远镜看到的实际上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太阳距离地球八光分,所以我们看到的太阳是八分钟前的太阳,海王星距离四光时,所以我们看到的海王星也是四小时前的历史。”他环顾四周,挥手在面前空气中划了一个大圈。“事实上,我们现在看到的,包括光屏、仪表盘、玻璃、树木、夜空和鸽子,都是属于过去。我们用眼睛去观察身边一切,实际上是在回顾过去,而我们坐在这里,恰恰正是从过去前往未来,因为我们由我们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塑造而成。”

“所以,没有‘现在’?”渡边怜子替他总结道。

肖点了点头,说道:“没有‘现在’,‘现在’只是一种幻觉,我们来自过去,未来的下一瞬间在我们彼此交谈时就成了过去的上一刹那。”

“为什么说这些?”渡边怜子问道。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试图为身边发生的这些怪事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肖闭上眼睛,重新躺回座椅,“但更有可能的是,我太累了,无力把控大脑皮质的语言中枢,才会在这里胡言乱语,让那些前意识中的内容暗中作祟,浮上水面。”

“也有可能,你太孤独了。”渡边怜子笑了笑,柔声说道,“你看上去郁郁寡欢。当然,我们都太孤独了,或许那些干尸根本没有异变,我们陷入了一场集体幻觉之中。起先只是一个人幻觉,后来引起了周围人的恐慌。”她熄灭烟头,认真地说,“这是真的,的确有可能就是我们的问题根源所在。幻觉可以成为一种传染病,你听说过反安慰剂效应吗?相信自己生病了,自己便真的会生病。这就像1518年的法国舞蹈瘟疫、1962年坦噶尼喀大笑病和1998年美国田纳西州华伦郡的学校中毒事件。”

“如果是那样,那么什么才是真实?”肖撇了撇嘴,哂笑道,“按你的说法,说不定我们已经死了,说不定你我的人生只是一部小说,可以被随意翻阅,开篇是过去,结局是未来,阅读即是从过去前往未来。”

“不无可能。”渡边怜子还在笑,这让他不安。

“你疯了,”肖咂了咂嘴,嘀咕道,“竟然真的这样想。”他踌躇片刻,又问道,“你呢?你一直在说我,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么?”

“我?”渡边怜子伸了个懒腰,微笑着说,“就当下而言,我挺喜欢坐在这儿与你你谈心。”她暧昧一笑,眼中仿佛有秋波荡漾。“刚才的事让我烦心的很,我抽烟,我坐在这儿就挺好。”她伸出手,吃吃笑着,渐渐攀上他的大腿。“你呢?肖,心情不好的时候,抑郁难过的时候,你会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宣泄心中压抑的痛苦呢?”

“我不会发泄,”肖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漠然地说,“我会将所有阴郁潮湿的念头压抑到最深层的无意识层面。”

“就像DJ?”渡边怜子歪着脑袋,含着手指看着他。

“就像DJ。”肖点了点头。现在我更加确定你是个疯子,他想,你的回答没有逻辑,你的态度变化毫无征兆毫无道理,你这么说这么做全凭一股莫名的冲动作为支持。

“过度压抑容易令人产生幻觉。”渡边怜子又换上那种可怜兮兮的哀求眼神,“我们在这休息一夜,怎么样?”她凑了过去,掀起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

肖坚定地摇了摇头。蓦地,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艾米丽,你在吗?”肖睁开眼睛,大声问道,“你看得到我吗?你感受得到我吗?”

“别白费力气了,士官,”渡边怜子娇笑道,“即使是DJ,也无权干涉我们的隐私。当你心动的时候,你们就将彼此屏蔽了,当然,她知道这一点,但她不会生气,因为所有的愤怒和嫉妒心理都被程序丢弃了。”

我心动了吗?他问自己。也许这就是我的本质,表面上只爱她一人,但实际上却对那些投怀送抱者来者不拒。可是,艾米丽怎么能不生气呢?DJ艾米丽没有负面情绪,天上所有的DJ都是如此。我们都不完整,性和死亡是无法回避的问题,也许我们都有所缺失。

“等一下,”肖低垂眼睑,心如死灰,“在那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渡边怜子伸出舌头,舔舐他的耳垂。

“你的DJ呢?”肖咽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道,“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你和你的DJ有过交流。”

“我的DJ坠落了呀!”渡边怜子又一次吃吃笑了起来。“别担心,”她轻咬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精神崩溃,也没有疯,我只是把对DJ的需求转到了异性身上。瞧吧,士官,这是一种合理的自我心理治疗,通过适当的途径发泄心中的恐慌和忧惧。”

“不,你和我一样,”肖再度闭上眼睛,认命似的说道,“你也有强迫倾向,但不是表现为洁癖,你的确出问题了。”然后,他又猛地睁眼,眼中流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我知道了,”他推开渡边怜子的脑袋,“我大概知道坠毁的DJ是谁了,我们的DJ是同一人,我现在还好好的只是因为我更换DJ恰好逃过一劫。之前那一枪你是故意的,对吗?用电能枪打在玻璃上,惊动屋中那些乌鸦。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你是最先发现尸体加速异变的人,也许,这一切诡异事件都因你而起。就如同集体癔症,我只是被你传染了幻觉,掉入感官陷阱之中。”

“见鬼,肖,”渡边怜子抱怨道,“那种不重要的事,以后再去说吧。”她扑了上来,像一头欲望驱使的兽。

肖无话可说,四肢发麻,身体僵硬如一截随波逐流的枯木。在这种强直性不动状态下,渡边怜子扑了过来,却另有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如轰鸣的火车头一般撞向他的身体。

刹那间,灵肉分离,感官世界迅速远去,一开始,他失去视力,接下来,他嗅不到任何气味,又听不见任何东西。到了后来,他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舌头,也无法感知到躯干和四肢。

肖察觉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撞出了身体,而眼前世界——包括光屏、仪表盘、玻璃、树木、夜空、渡边怜子和鸽子——在这一刻都变得扁平化又朝着四面八方无限远离又无限缩小。他和世间万物的距离被无限拉长,以至于视野中央的景象被拉扯成模糊晦涩的抽象线条。

阴影无声无息,渐渐爬上他的视野边缘。黑暗涌了上来,深沉而浓郁,由四周朝着视野中心蔓延。这一变化看似漫长,实际上只发生在转瞬之间。仅仅只是一个须臾,空虚无望的黑色雾气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他眼中的世界。

然后,当绝对的黑彻底降临,他置身于虚无之间,一不留神便掉了进去。他在黑暗空间中下坠,在坠落过程中大吼大叫,胡乱挥舞双臂,试图抓住某样东西就像溺水之人总是不可避免地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肖发现自己连声音都无法传递出去,他听见的喊叫只是最纯粹的骨传导。是缺少了空气介质吗?他想,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早就死了,没人可以真空中活下去。但是,也有可能,他阴郁地想,也许我的确已经死了,这片黑魆魆的虚无就是死后的真实。

于是,他放弃了最后的尝试,任凭自己朝着无底深渊尽情坠去。

在漫无边际又一成不变的黑暗中,他的脑中浑浑噩噩一片,仿佛颅腔内裹了一大团粘稠的浆糊又被人为地搅拌了数十圈。时间在这种混乱感中失去了意义,他能感受到的,只是枯冗乏味的耳鸣充斥于他的双耳之中,而额间跳动的脉搏如同躁动的鼓点,烦闷感令他只想挺起胸膛,发出最愤怒最绝望最悲凉的呐喊。

然而,就在这时,黑暗脉动,他发现极远处出现了一小点儿白光。他清醒过来,蹬着双腿,像一只青蛙那样游了过去。黑色空间像黑夜里平静的池塘,他的动作荡起阵阵涟漪,却推动着他飞速滑了过去。

凑近了看,那是一个长方形的边框,内里填充着明亮而明亮的光。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扇门,只是门后的世界太过于光明,而他的眼睛却习惯了黑暗。

他继续游了过去。

一道人影突然出现,挡在门口,更确切地说,站在门后,置身于光明之中。

“艾米丽?”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是你吗?”他颤抖着身体,嘴唇嗫嚅,“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为了惩罚我?”

艾米丽摇了摇头,口中似乎正在说着些什么。诡异的是,他听不见也无法明白艾米丽的呐喊,两人之间就像隔了一堵无形的真空之墙,某种阴冷森寒的力量抽走了墙内所有的介质。

“我听不见你说话,”肖大声说道,“亲爱的,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在哪儿?这是只存在于我脑中的幻象吗?你扰乱了我的脑波?”

艾米丽又摇了摇头。她还在说话,他却像失去了听力一般只能通过口型勉强辨认语言的意义。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肖的行为,便放慢说话的速度,尽量做出最完美的嘴型。

“也许从来就没有人惩罚你,有的只是你想惩罚你自己。”肖看着她的嘴型,一字一顿地念道,“别让愧疚感吞噬了你。当务之急,你必须撤掉过滤网,这样我才能真正和你交流。”说到这儿时,艾米丽眼神焦急。“没时间了,去帮巴拉克上尉吧,他需要你。”

肖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撤掉情绪过滤网,他忧心忡忡地想,是因为我想的那样吗?天上的DJ只是不完整的艾米丽,而我们都有所缺失,但我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艾米丽退后一步,举起右手猛地向前一推,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如轰鸣的火车头一般撞向光明之门。下一刻,那扇盛满乳白色光亮的门朝着肖所在的方向平移了一段距离,刹那间,洁净明亮的白光罩住了肖的身影。

光明吞噬黑暗,刺眼的白光令他闭上眼睛又不自觉泪流。然而,即使暂时性失去视力,他也能感觉到世界在他的感知中天旋地转,宛如他的意识被丢进了一台处于工作状态的滚筒洗衣机里。

当那股可怕的晕眩感散去,他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黄沙之中,头顶是暗蓝色的夜空和黯淡的群星,一颗苍白的大脑高悬于天际,向着地球世界洒下无尽皎洁的清辉。

大脑?肖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坐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看见清冷的圆月高高挂在暗蓝色的夜空,为这片荒芜沙漠罩上一层淡白色的轻纱。

他松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方才或许只是一场梦。在梦中那座标志自我的坚固堡垒中,有一种渴望正在前意识中试图引起意识的注意,内心冲动浮出无意识层面化作一场梦境,为他准备了一场盛大狂欢。

也许这就是自己的渴望——当自己一觉醒来推开门时,他能看到妻子艾米丽重获新生,俏生生站在屋外台阶上。她沐浴在阳光中,五官如旧,白皙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红晕。

该死。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揉碎残留的晕眩。我一定是太累,事情结束之后,我一定得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近期遭遇的怪事简直快把我逼疯。

“艾米丽?”肖捶打太阳穴,大声喊道,“你还在那儿吗?”

无人回应。唯有狂风卷动沙砾,发出阵阵苍凉的呼啸声,

这是沙漠,GPS告诉他自己正身处撒哈拉。

撒哈拉沙漠在西半球,艾米丽的脑波电台应该还停留在东半球,只有等那个飞在太空中的黑匣子喷射工质飞到西半球他才能与艾米丽重新同步,取得联系。

肖站了起来,爬上沙丘,踮起脚尖,尽可能远地眺望四周。他看见清冷皎洁的月高悬于天际,也看见地平线尽头黄沙漫天,一只体积大得吓人的虫子正在追逐一个胡乱飞舞的黯淡小黑点。

那是飞梭和莫比乌斯沙虫,肖意识到这一点,忍不住替本杰明·巴拉克上尉捏了一把汗。艾米丽要我帮助他,肖问自己,可我要如何帮他?我双手空空,除了一把大威力动能手枪之外就别无他物。

撒哈拉沙漠昼夜温差极大,他还穿着短袖,寒凉的空气冷得深入骨髓,使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冷”是怎样一种感觉了,在这种低温环境,冷寂衬托不安,孤独尤甚。

然后,肖在抱着双臂摩擦取暖时,看见了不远处的石林中有人正朝着他挥手。那人注意到站在高处的他,而他第一时间却没注意到站在石林下的人。

“肖!”大风带来那人的声音,由于距离原因,听起来有些微弱。

肖大吃一惊。他瞪大眼睛,借着月色,勉强从那顶牛仔帽下辨认出对方的模样——本杰明·巴拉克。

“是我!太好了,巴拉克上尉,你安然无恙!”肖快活地喊了一声,放低身子,沿着沙丘陡峭的背风坡滑了下去。他一路小跑进石林,顾不上有多少碎石和沙砾钻进他的靴子里。

本杰明迎了上来。“谢天谢地,肖,”他摘下牛仔帽,露出那张沧桑的脸庞,“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你。”有几粒黄沙嵌在他额头的皱纹里。“快,你的飞梭停在哪里?”本杰明催促道,“我找到了脑波电台,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我还有事要向上头报告。”

“飞梭?”肖尴尬地说道,“巴拉克上尉,我不是驾驶飞梭来这的。”

“你不是?”本杰明瞪大眼睛,“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难道不是DJ通知你吗?”

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DJ通知我没错,但是——”他拉长语调,心中酝酿一个合理的解释,“好吧,我其实完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放弃了,嘀咕道,“我的DJ,也就是我的爱人艾米丽,让我来帮助你,但是上一刻我还在伤害城的校园里,紧接着我看见万物拉长又缩小,在黑暗中,我睁开眼就到了这里。”他摸了摸后脖颈,小声说道,“我觉得是艾米丽送我来的,她似乎可以令我瞬移,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理。”

本杰明安慰性拍了拍肖的肩膀,“别担心,士官,我经历的怪事够多了,你没必要担心我把你当作疯子。”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根据你的描述,我想你不是被瞬移至此,你只是经历了一段亚光速之旅。你看到的变小现象只是尺缩效应。”他皱起眉头,思索道,“你能不能让艾米丽带我们离开这里?”

肖摇了摇头,向本杰明解释了自己的推断。“我知道坠落的DJ是谁了,”他嘀咕道,“所谓的DJGhost即DJ郁夫,同时渡边怜子也是他的负责对象之一。”他顿了顿,郑重其事地说,“渡边怜子没疯,或者说没完全疯,总之,她没告诉我们事实,我怀疑她另有目的——”

“这些我都知道,肖,”本杰明大手一挥,打断道,“听我说,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坠落的脑波电台。得多亏了那只莫比乌斯沙虫,它出土的时候也把那个黑匣子拱出地面。”他取下背包,从中取出一个沾满黄土的黑色波纹球。“喏,就是这个,”他凝重地说,“我发现它的时候,这个黑匣子是开着的,里面空空如也,我在残留的机器记录上找了DJ的信息。你口中的DJ郁夫,真名叫渡边郁夫,他是渡边怜子的父亲。”

“DJ郁夫是渡边怜子的父亲?”肖诧异地看着本杰明,眼中写满不解,“可是,如果是这样,DJ郁夫为什么没能成为渡边怜子的专属DJ?”

本杰明解释道:“这是他自己的遗嘱,自愿成为公共DJ,服务于更多人。”他打开黑色波纹球,从内部启动机器的记录,“这是DJ坠落时记录下来的所有信息,包括事故原因和环境监测。”光子飞舞着,组成闪亮的全息界面。

肖凑了过去。

“看这里,”本杰明指着其中一条数据说道,“上面显示,脑波电台的坠落是因为凯斯勒现象,也就是太空垃圾碰撞产生的碎片进一步碰撞产生的级联反应。”他又指向另外一条数据,“但是,再看这里,早在脑波电台坠落之前,黑匣子检测到附近重力出现轻微异常,然而,正是因为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重力变化,才使得碎片撞击脑波电台令其坠落。”

“我不明白,”肖疑惑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在你来之前,我不明白这点重力变化有何意义,”本杰明目光炯炯地说,“但是,当你提到艾米丽是以怎样一种方式把你带到这里时,这令我想到,或许DJ可以做到一些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事?”

“你是说,脑波电台的坠落是人为造成的?”肖反问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做有何意义?”

“跟我来,”本杰明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既然我们暂时离不开这里,不如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他带着肖穿过石林,又一次回到那个留有古老壁画的洞窟。“自己看吧,我替你打光,”本杰明轻声说,“看了你就明白我手中这个脑波电台究竟来自于何时。”他打开多功能手表的照明功能。

肖默不作声,只是借着手表的光亮仔细打量着壁画,心中情不自禁浮想联翩——很久很久以前,一颗彗星坠入非洲北部,水牛时期的人们纷纷低头跪拜,仿佛将其视作神明的象征或者某种具现化的伟力。他们趴在陨石坑边缘,看着坑中央那颗散发着阵阵白雾的黑色波纹球,眼中流露出惊奇与讶异。然而,更令他们感到畏惧的是,这颗黑色波纹球口吐人言,无视空间与距离,在他们耳边响起……

“没有‘现在’,”肖喃喃道,“‘现在’只是一种幻觉。”

“不错,”本杰明轻声说道,“脑波电台没有坠到现在的撒哈拉沙漠,而是掉到了过去的塔西利,但我不知道这是如何实现的,时间与空间不可分割,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肖摩挲着下巴,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怀疑,“我是说——他嘴巴嗫嚅着,最终还是闭合,“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走出洞穴,举目远眺。

远方,那只莫比乌斯沙虫彻底陷入狂暴状态,飞梭在空中灵活地翻转着,像精灵戏耍巨人那般左摇右晃。

这是一场不知疲倦的追逐。

“控制飞梭的是我的DJ,”本杰明在他身后说道,“他叫劳伦斯,近地轨道公共DJ,生前似乎是一个信徒。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死了。他多次对我说,成为DJ一种赎罪的过程,他相信自己可以消除原罪,获得救赎,但直到最近劳伦斯莫名变得情绪化,我才发现对于DJ这样的死人来说,他们消除的不是罪行,而是自己的某一部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部分似乎正在回归。”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感受。”肖叹了一口气,苦涩地说,“艾米丽也是如此,自从成为DJ之后,我就觉得她丢掉了那种使DJ艾米丽成为人类艾米丽的东西。或许,我们都有所缺失。”

“那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做?”本杰明问道。

肖耸了耸肩。“我要想办法去掉那层过滤网。”他回答道,“我想想,我可以打电话给DJ经纪公司,我有权要求他们撤掉过滤网,而他们也有义务按我吩咐的去做。我是说,我记得协议上没有规定我不能要求他们这么做。”

“那件事可以稍微放一放,”本杰明疲惫地说,“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得赶紧找到渡边父母,中止这一切噩梦的发端。”

“是吗?可惜,你们没这个机会了。”黑夜中传来渡边怜子吃吃的笑声,狂风吹拂,她的恶意冰冷如寒冬。


第六章  无限的一瞬间


他在风中停下脚步——那是什么

远处的枫树林中,苍白,但非幽灵?

他凝神站立,将三月带进他的思索,

却难以置信,眼前最美的风景。

“哦,那是天堂的繁花,”我说;

开得这样美丽,让人误以为是花朵

我们只能暗自假设,如此洁白的繁盛

在三月出现,仿佛出现在五月。

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我们伫足片刻,

我自己也像他那样懵懂、迷醉;

然后我说出了真相(我们继续向前走):

一株年幼的山毛榉,擎着它去年的叶子。

——罗伯特·弗罗斯特《无限的一瞬间》

 

肖和本杰明不安地望了彼此一眼,声音随风而来,来自石林之外,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怎么办?”肖问道。

“出去看看。”本杰明沉声说道。

他们冲出石林,夜晚的沙子已不再滚烫,躁动不安的情绪却如恼人的火苗似的在心中蔓延。空气中有暗香浮动,冷风呼啸而来,呜呜咽咽如挽歌,不知何时,沙漠中已插满火把,暖黄色的火光错落有致,铺出一条火焰之路。

“这是幻觉吧?”本杰明呢喃道,“这就是渡边父女的小把戏?”

“这是幻觉,”肖附和道,“这一定是幻觉,但这不是什么小把戏。”他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理,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所谓的超能力。”

本杰明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毫无头绪。

他们踏着黄沙,沿着明亮的火把一路前行。路的尽头有一处祭坛,祭坛中央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火焰后有一道模糊扭曲的人影。他们走近了看,却见渡边怜子坐在一张墨绿色的藤椅之上,全身涂满动物乳汁与油彩绘制而成的神秘符号和妖异纹路。

她胸部饱满,腰肢纤细,却又不着寸缕,那一条条密集的纹路恍若大脑的沟回和褶皱,更使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原始野蛮的气息。 

肖从那具赤裸的躯体上看见了“得到”和“失去”,本杰明从那些符号和纹路中看到了“熵增”、“衰老”和“宇宙末日”。

他们感到阵阵恐惧。

黑夜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鼓声,那是心脏狂跳不止,惊慌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幽灵在内心尖叫着正欲破体而出,却又受限于血肉骨骼和物理现实。

肖迷迷糊糊睁着眼睛,仿佛看到篝火中有无数张人脸化作法老的面具在对他无声微笑,渡边怜子身上的彩绘活了过来,那是密集恐惧的根源也是童年噩梦的阴影。他在漆黑深邃的夜空中望见了明月的内在逻各斯——皎洁的月光隐隐透露出大脑的形状。

“该死!”本杰明扇了自己一巴掌,大吼道,“怜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渡边怜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解放死者,”她微笑说,“对,我要解放死者,让天上这些DJ回归虚无。”她低着头诡异地看了他们一眼。

“DJ郁夫的坠落是你暗中捣鬼,对吗?”肖充满憎恶地盯着她说道,“我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让自己父亲的脑波电台坠入大气层,那是他与世间唯一的联系了,不是吗?”他讥讽道,“难道你心怀不满,愤怒于父爱的频率不仅是为你一人独享?”

“闭嘴,你又知道些什么?”渡边怜子猛地抬起头,一绺发丝垂落于眼角,“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胡乱推测,被动接受那些DJ经纪公司的洗脑,你知道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不得安息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吗?”她厉声叱责,状若疯狂,“科学!技术!人们用这些东西强留已死之人,从这些死者身上寻求慰藉,可是,你知道为了缓解活人的孤独,死人付出了多大代价吗?

“我的父亲告诉我,他被困在生死之间,他很痛苦啊,我必须得帮他。我发誓,坠落不是个例,事实上,坠落还会继续发生,天上这些死去的人终将安稳地沉睡,你们阻止不了我的。要我说,艾米丽也是DJ,你太自私,不懂得放手,才会让死者倍加痛苦。我的天,难道你真自以为正义?你的快乐是建立在死者的痛苦之上,我要你明白你比我更糟糕。”

这不可能,肖在心中大声呼喊,不,我不相信你。艾米丽!艾米丽!如果你在的话,请大声回答我,请对我说话,请在我耳边告诉我这不是事实!

“这是事实,”渡边怜子怜悯地说,“这就是事实,艾米丽不忍心戳破你构造出来的幸福泡泡,因为她爱你。”她咂了咂嘴,叹息道,“即使是死后,她仍旧爱着你。可是,你辜负了她,把那份爱意践踏进恶心作呕的人形泥沼里。怎么?你还想着对抗我们吗?或者,你要加入我们?”

“肖,别听他的,”本杰明低声说道,“她在迷惑你,用言语扰乱你的心智,就像之前用各种潜移默化的暗示催眠你一样。”

“本杰明上尉,你真的这么想吗?”渡边怜子又看向本杰明,笑嘻嘻地说,“事实上,劳伦斯也是我们的人,所有的DJ都是同一阵营的人,他救你只是因为——”

“闭嘴!”本杰明从黑色尼龙枪套中拔出电能枪,准星死死锁住渡边怜子的脑袋。

“怎么?你不敢听下去了?”渡边怜子抬起下巴,轻蔑地说,“你只是一个可怜的、可悲的宇宙被害妄想症患者,你永远杀不死容纳我们的宇宙,这是你的悲剧宿命。反抗有意义吗?”她捂着嘴巴,吃吃笑道,“没事,来吧,开枪,我一点儿都无所谓,你杀不死我就像你杀不死宇宙,宇宙是你的立身之地,你的力量和勇气在我面前无济于事。”

“闭嘴!”本杰明恶狠狠瞪着,眼中仿佛喷射出火焰,“我讨厌磨叽,也讨厌被别人刺激。”他扣下扳机。

刹那间,一束蓝紫色的电光经定向放电枪管导向渡边怜子。空气中散发着阵阵焦味儿,灼热的电流恣意蔓延,仿佛咆哮的巨蟒试图撕裂路过的一切。然而,这种可怕的威力也仅仅只是止于声势,蓝紫色的电流束一头撞在一堵无形的空气墙上,便随之消散于无形。

“你瞧,我并不在乎,也不怕你。”渡边怜子高傲地说,“我可以读取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你伤害不了我,因为父亲的神力庇护着我。”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来吧,你们两个,既然到了这里,不如和我一起见证分娩的奇迹。”她的小腹迅速鼓胀起来,像充了气的皮球,又像怀孕的少女。

“不,这一切都是假的。”肖突然说道,“我不相信你。你能知道我的想法,是因为DJ郁夫曾是负责我的DJ,他熟知我的脑波。”他握着拳头,大声说道,“我不管你想玩弄什么把戏,我都知道这一切只是幻觉。”他继续说道,“巴拉克上尉那一枪,之所以没能打中你,就跟你一枪打中玻璃惊动那些变异生物一样。”

“什么意思?”本杰明小声问道。

“眼前的祭坛不是祭坛,”肖扫视四周,大声说道,“我们看到的篝火也不是篝火,这些都是幻觉。渡边怜子是怎么来这里的?该死,她当然是乘坐飞梭来的,所以祭坛实际上是飞梭,篝火实际上是飞梭的内部照明灯,而我们在飞梭外,她在飞梭内。众所周知,玻璃是绝缘体,从来就没有什么神力,本杰明尚未只是一枪打在强化玻璃上。我说的对吗?渡边小姐?”他嘴角上翘,浮现一抹微笑,“这就是为什么刚才我们陷入幻觉时,你没能对我们动手,因为你手中的也是电能枪。”他掏出自己大威力动能手枪,“现在,你要不要试试我这把枪的威力?”

“冥顽不灵,”渡边怜子挺着大肚子,冷哼道,“你尽管试试。我不怕你,肖,你杀不了我。”她低头抚摸肚皮,眼中流露出暖意。

又是这样,肖厌烦地想,每一次,你想说服我的时候就假扮柔弱以此来博取我的同情。但是,遗憾的是,我不会再上当了,因为我有办法解决,我有办法验证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巴拉克上尉,关掉你的颅内收音机。”肖冷笑一声,左手摸了摸耳垂上闪闪发光如耳钉的指示灯,“幻觉不可能平白无故地产生,我想明白了,既然渡边郁夫入侵了我的脑波,自然就能在我们的脑中构建这些幻觉。”他自信满满地说,“关掉它,我们就能看见真实。”

他们一起关掉了颅内收音机。

这意味着他们远离死者,远离陪伴,也远离人生导师。同时,关掉颅内收音机,还意味着孤独、恐惧、慌乱、迷茫等多种情绪一口气涌了上来,充塞于心底。

这滋味并不好受,但好在此时此刻,他们不是孤身一人,社交关系也并未真的消失,因为并肩作战亦是一种不赖的尝试。

现在,活人又是活人了,与死者无关,随之消散的还有暖黄色的火把、神秘简洁的祭坛和明亮异常的篝火。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架表面坑坑洼洼的飞梭,熵增的力量已经不再只是单单影响尸体,而是侵蚀世界。

渡边怜子坐在驾驶座上,而不是藤椅之中。然而,虽然少了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纹路,但她还是挺着一个大肚子。一道朦胧迷离的白光透着她的肚皮钻了出来,子宫中孕育着大脑,光线凝聚成人脑的模样。

“我不明白。”肖晕乎乎地说道。

“我也糊涂了。”本杰明困惑地说,“祭坛、篝火都消失了,这说明你猜得都对,但是,为什么渡边怜子的肚子还是鼓着的?”

肖举着枪走了过去。“除非,你一开始就是怀孕的,”他说道,“你只是让DJ郁夫掩盖了怀孕的事实,但是为什么?”他打开飞梭,枪口指着渡边怜子。

“不,没有什么掩盖事实,”渡边怜子一脸无动于衷,平静的语气下却隐藏惊涛骇浪,“答案就在壁画上,这是你犯下的错,去问问你的艾米丽吧。”

肖摇了摇头。“在解决你之前,我不会打开颅内收音机。”他说,“你骗不了我了,渡边小姐,我不会再信你的花言巧语。”

“这没有道理,肖,”本杰明蹙眉说道,“我记得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渡边怜子并没有任何怀孕迹象。至少一周前,脑波电台尚未坠落之时,她的小腹还是平坦的。”

“难道我们还在幻觉之中?”肖狐疑地盯着渡边怜子,“本杰明上尉,麻烦把她铐上,我来做,我们之中只需要一人打开颅内收音机,而只有我才能联系到艾米丽。为了保险起见,我把枪给你。”他将自己的动能手枪递了过去。

“没问题。”本杰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点儿。”

“上尉,你能带着她回避一下吗?”肖扫了一眼飞梭,解释道,“这上面有通讯仪,可以拨往火星的DJ经纪公司,在那之前,我想先撤掉艾米丽的过滤网。”

“好。”本杰明点了点头,搀扶着渡边怜子下了飞梭。

“您确定吗?先生,”DJ经纪公司的仿生工作人员说道,“我是说,还没有人这么做过,过滤程序将保证DJ们的情感更积极更主动——”

“不,我不需要这个。”肖打断道。

“能冒昧问一下为什么吗?”仿生客服的脸上洋溢着过分热情的假笑,“抱歉,但这是必须的流程。您有权行使您的权利,但同时,您也有配合我们改进产品的义务。您的每一个建议对我们来说都弥足珍贵。”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肖恹恹说道,“仅仅只是因为我要的不仅是关怀,我要的是一个更完整的人。”他耸了耸肩,“我的DJ是我的妻子,我爱她,不管我们一起经历的是美好还是痛苦,那都是我们一起得来的人生。我想我需要的不仅是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还需要她的埋怨、她的啰嗦和她的小脾气。”他认真地说,“这就是人生,人生有好也有坏,现实不是童话,我不想自欺欺人,也不想活在一个虚构的完美气泡里。”

“完整?自欺欺人?”仿生人员歪着脑袋,眼中流露出疑惑的光,“好吧,虽然我不明白,但我会记录你的宝贵建议,至于您的需求——”它顿了顿,重新露出快活的假笑。“好吧,您的需求将被通过,”它眨了眨眼睛,俏皮地说,“谁让顾客就是我们的上帝呢?”

肖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生效?”他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闪闪发亮的指示灯宛如一枚发光的耳钉。

“现在,”仿生工作人员笑道,“从此刻起,更改已经生效。” 他那僵硬麻木的死鱼眼再次灵动起来,碧绿色的眸子在夜中闪烁着动物般的精光,程序化笑容再度于他唇角绽放。

肖挂断电话,打开颅内收音机。刹那间,阵阵白光从视野边缘荡起,强光令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浓重的倦意却在心中泛起。

疲倦感如浪潮,将他吞没。 

肖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艾米丽正在他怀中哭泣。 

“艾米丽,是你吗?”肖颤抖着摸着她的头发,不确定眼前一切是真是假。

“噢,去你妈的,肖,”艾米丽抬起头,红着眼睛说道,“当然是我,你这该死的混蛋,我早就想好好揪着你的耳朵教训你一顿了。”她说着便真的扯着肖的耳朵,幸福的疼痛感令他觉得是如此真实。

“住手!”肖龇牙咧嘴,大声求饶,“艾米丽,痛!”他喊道,“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真的吗?”

“你在快速眼动期,这是梦。”艾米丽神色一黯,低落地说,“毫无疑问,我已经死了,你让人把我制成了DJ,可是,我怀孕了,这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实。”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不仅把我变成DJ,你还把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变成了DJ,这就是一切混乱的根源,你不该这么做的。”

“你怀孕了?”肖瞪大眼睛,焦急地问道,“你说我把那个孩子也变成了DJ?”他惊慌失措地说道,“孩子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做了这样的事。”

“我不确定,”艾米丽摇了摇头,迷惘地说,“那个孩子和我们这些DJ都不太一样,他是未出生的生命,也是归于虚无的死者,他处在一种神奇的叠加态,这使得他能做到许多DJ做不到的事,也拥有许多DJ享受不到的自由。”她失落地说,“他是一个好孩子,打算替我们所有DJ解决半死不活、不得安宁的困境,可在他吃掉了DJ郁夫之后,却不知所踪。”

肖突然想起那些壁画。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呢?他情不自禁想,如果我看到的那一切真的是古人经历的呢?不是用来迷惑我,而是为了告诉我一个事实。也许,的确存在这么一个事实,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在吞了DJ郁夫后坠入大气层,却随着脑波电台一起意外掉到了遥远的过去。好吧,他本就不算活人,但他也不是死者,或许他还存在,直到现在,依旧等待一个出生的机会——

“我知道那个孩子在哪儿了。”肖大声说道,“艾米丽,请务必让我醒来,我想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吧,”艾米丽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说道,“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还有,肖,这件事之后,让我走吧,让所有DJ都走吧,死亡之人不可强留,这是宇宙大爆炸以来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

“为什么?”肖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眼神充满柔情蜜意。

“你知道吗?”艾米丽温柔地注视着他,“肖,我们是人类。我们善良而又自私,我们伟大却又渺小,我们奉献,我们贪婪,我们付出,我们索取,这就是我们,这才是人类,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摒弃任何一面的我们都是不完整的。”她凄婉一笑,“可DJ又算什么呢?DJ们不具备负面情绪,就像一个个只懂得加油鼓气的快乐麻瓜。这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就像苍蝇溺死在甘甜的蜂蜜。我不是人,人应该具有两面性,我们的善和我们的恶不可分割,如果不存在欲望也不存在那七种原罪,那么人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我舍不得你,”肖低垂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但是,我答应你。”

他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人类偏向于用虚拟之物填补空虚,可DJ亦是真实。诚然,活着是一件很孤单的事,少了DJ的陪伴,一个人就不得不面对人生的各种不幸,并独立做出影响自己一生的重大抉择。

再也不会有死者参与了。

生命是自己的事,与死人无关。


第七章  The Most Of It


他曾以为是他让这世界孤独;

因为他能唤醒的所有声音

仅仅是嘲弄自我的回声:

穿过湖面从树丛掩藏的悬崖传过来。

某个清晨,自碎石满地的湖滩

他冲着尘世大喊,他需要的

并非自己的爱在复制中返回,

而是相反的爱,最初的回答。

始终没有任何事物随他的呼喊而来

除非它是一个化身,撞在

对面的悬崖斜坡上,

跌入远处溅起的水中,

但是过了片刻,它足以游过来,

当它靠近,并不需要证明它是一个人

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

仿佛一头巨大的雄鹿,猛然跃出水面,

推着弄皱的水波向前,

走上岸来,瀑布般倾泻,

被乱石磕绊,发出粗壮的足音,

一头扎进灌木丛——就此结束。

——罗伯特·弗罗斯特《The Most of It》

 

肖醒来时,渡边怜子正在分娩。

本杰明·巴拉克上尉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嘴中念念有词,额头渗满豆大的汗珠。

“肖,你来得正好。”本杰明·巴拉克上尉见到他,顿时挥着手喊道,“快过来,这女人疯了,一直喊着要我们见证分娩的奇迹,我不得不解开她的手铐。”他抱怨道,“可是,我又不敢打开颅内收音机,没有DJ指导,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先不管她。”肖低头匆匆疾行,与本杰明擦肩而过,“上尉,我想到一件事情,我得再去一趟那个洞穴,我必须确定那副壁画是否存在。如果那副壁画不是幻觉——”狂风卷动黄沙,苦涩的沙砾钻进他的口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好吧,”本杰明在他身后大喊道,“我在这等你。”

片刻后,肖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当他走到本杰明身边时,渡边怜子正在笑。尽管她脸色苍白,浑身大汗淋漓,但她仍在痛苦中兀自发笑。

“你笑什么?”本杰明不满地说道。

“笑你仍蒙在鼓里。”渡边怜子咬着牙笑道。

“有一件事,渡边小姐,”肖握紧拳头,呢喃道,“你的父亲是谁?除了渡边郁夫之外,还有谁是你的父亲?”

“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渡边怜子吃力地笑道,“G·S·霍尔接受进化论和复演说,认为个体生活在早期表现出来的遗传特征要比以后更古老,因此也不如后者稳定和强大。婴儿更多受本能支配,而成人却有丰富的主观意识活动,婴儿表现出来的特征比成人表现出来的更古老。也就是说,儿童乃成人之父。

“在成长过程中,我们接受教育,绝大部分原始、古老的本能会被文明渐渐抹去,我们分辨不出一个刚出生的现代婴儿和一个古时候刚出生的婴儿,却能轻易分辨出一个现代成人和古代成人,所以婴儿表现出更多的古老的遗传特征。或许,这就是原因,因为你这父亲的过错,那孩子比起现在更属于过去。”

“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些,对吗?”肖轻声说道,“你的父亲已经得到解放,坠落的一直都是我那未出生的孩子,因为他从过去就存在,或许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自己坠回过去。”

“你在说什么?”本杰明疑惑地看着肖。

“时间、文明的幻觉和我那未出生的孩子。”肖扭头看着本杰明,神色复杂地说,“巴拉克上尉,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副壁画不是幻觉,如果我们其实就是壁画中的人呢?我们并不是活在2099年,文明只是一种集体癔症,如果我们活的年代是我们观念中的一万年前呢?”

“为什么这么说?”本杰明皱着眉头,不悦地说,“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口中蹦出来的这些语句就像边上这个疯女人才会说的话。”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渡边怜子,“这不可能成立,想想看,士官,如果文明是一种幻觉,那么脑波电台也并不真实存在。既然脑波电台并不真实存在,那么我手中这个黑匣子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它凭空出现,又凭空穿越吗?”他拍了拍肖的肩膀,“恺撒、老子、庄周、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柏拉图、康德、牛顿、伽利略、布鲁诺、爱因斯坦、薛定谔……难道你要说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人物和重大事件都是假的吗?要我看,这些壁画才是幻觉。”

“不,你还不明白吗?”肖霍然抬头,激动地说,“壁画不是幻觉,文明才是幻觉,现代社会只是障眼法。世界就像玻尔兹曼大脑的把戏,意识来源于熵的涨落,宇宙中有很多这种孤单的玻尔兹曼大脑漂浮在无序中。这不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凭空涨落出你的大脑,涨落出你大脑中的一切记忆和经历的细节,让你感觉到你目前曾经感觉到过的一切,其概率真的未必明显低于产生一次极低熵的宇宙大爆炸演化到你的大脑出现。”

“宇宙本来是高熵的,我们所处的低熵世界只是高熵世界随机涨落出的,低熵世界之所以存在着,是因为熵的随机涨落在每一瞬间可以释放出无数个低熵世界,而我们的低熵连续世界就是每个瞬间的涨落构成的。为什么尸体会在短时间干枯风化?因为涨落出了错,它们在短时间急速熵增。

“而我们……我们就是水牛时期的人们,见到了这么一颗天外之物,便在那个东西的玩弄下陷入了自以为是的幻觉,就像、就像安慰剂效应和反安慰剂效应,我们却信以为真。事实是,你我都是眉骨高耸的古人类,现实一点儿都好不到哪去,你和我都只是这台名为‘文明’的幻觉机器中微不足道的某一个小部件。”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你未出生的孩子吗?”本杰明厉声打断道,“那么,那个‘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肖沉默片刻,“因为孤独。”他悲伤地说,“他太孤独了,不属于这个时代,以至于创造了亭台雨榭、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实际上,一切都是虚构,就连我这个父亲亦是如此。我们的文明只是某个孤单大脑涨落出的想象,我们活在脑波电台缔造的幻觉之中。”

“可即便如此,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本杰明惶惑地喊道,“我们也是真实的,不是吗?”他忽然想起经过肖的城市时意外看见的那片原始森林。“该死,就算这一切真的是脑波电台编织的幻影,我也是光顾在那股力量对立面的。”他皱着脸,多多少少的,眼底还是流露出些许压抑不住的恐惧,“就算、就算我们是古人类,我们也是活生生的意志,这个宇宙要是想害我,我就必须不计代价杀死它——”

分娩正式开始了,凄厉而痛苦的喊叫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笑声,淹没了本杰明的话语,“见证奇迹吧,两位,”她叫道,“我是怀孕处女,我是圣母玛利亚,我将诞下一个奇迹,这是人类文明的新纪元盛世。”

肖忽然恍然大悟,那个“东西”要来了,那个孩子一直在等待一个出生的机会。可是,渡边怜子孕育的是真实,抑或是幻觉?他不知道。

在渡边怜子抑制不住的狂笑中,有某种东西降生了。那是一个苍白的、脆弱的、扭曲的畸形生物,发育不完全,没有眼睛,没有耳鼻,甚至未能呼吸。

渡边怜子的大笑声戛然而止。

本杰明用匕首切断脐带,肖从他手中接过这个孩子。

这是一个死胎。毫无疑问。

“让我看看。”渡边怜子虚弱地说,“求你了,让我看看。”

肖将孩子递了过去。

“地球上的人,看着天上的我,”渡边怜子抱着那个畸形婴孩,一脸悲戚,细细低语,“实话说吧,是否灵与肉的所有伤疤,都不足以作为出生的代价。”

在漫天萤火虫般的星火中,渡边怜子的话语是一首送行诗,那个孩子仅仅持续一分多钟,便在她手中破碎,化作点点光亮融入低沉的黑夜。入眼所见,黄沙莽莽,璀璨如群星的光亮在大风的呜咽中洒向四面八方。

刹那间,天旋地转,斗转星移,坑坑洼洼的飞梭在对抗熵增的过程中焕然一新,颓圮将倾的石林、沙土中掩盖着放射性物质以及核战残留的熔渣却在急速熵增中烟消云散。渐渐的,世界再次稳定,失衡的熵增趋于一致。

沙漠中下了一场小雨,甘霖从天而降,滋润干涸粗粝的土地。雨声淅淅沥沥,沙质化的土壤也变得泥泞不堪。在雨后,有无数青翠欲滴的嫩芽从沙土中钻了出来,像地球再次焕发了生机。

“回来了,都回来了,”本杰明·巴拉克以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地球回来了,万物回来了,人类也会回来,不必逃离地球,不必委屈住在火星。”他又哭又笑,像喜极而泣的孩子,“这是新地球,这是新世界,这是新纪元,这是没有恶意的宇宙。”本杰明跪下来,额头触碰泥泞,嘴唇亲吻大地。

“有烟吗?”肖拍了拍本杰明的肩膀,后者抬起一张沾满泥水的脸递给他一支香烟。“谢谢,上尉,”肖叼着烟,自言自语地说,“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点燃香烟,独自走开。

沙漠的夜很冷,下了雨之后更是如此。肖穿着短袖,牙齿在寒风中忍不住直打颤。他找了一块怪石,躲在石头下的干燥处,就地坐下。他对着月亮发起呆来,寒风在夜里飘荡,呼啸声鼓荡耳膜,使他耳朵发痒。

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呆滞。他开始神游,万物一下子变得空泛而虚无缥缈,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系。他又退缩回自己的内心世界,那是他一个人的王国,他拥有一整片宇宙的宁静与遐思。

文明是幻觉,重新涨落出的地球生机盎然。没有核污染,没有放射性物质,没有遍地的熔渣,火星上的人类都会回家,以后会有更多的人生活于此。人们彼此陪伴,DJ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人又多起来了,地球又恢复成以前美好的模样。

可是,世界会好吗?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到了该和艾米丽道别的时候。是时候正视她的死亡了,他想,可什么才是死亡?

死亡是失去?是虚无?抑或是不再感知和不被感知?

无论如何,死亡对于生死双方来说都不是一件易事。死亡是抛下一切过去的悲痛以及悲痛之后不得不强迫自己往前看。可时间总会抹平一切伤痕,也许有一天他会忘记那些与艾米丽相处的生活细节与美好时光。死亡并不公平。

他抱着膝盖,莫名有些难过,想哭,像个情感冲动的偏执狂。那股悲伤是如此庞大又如此隐秘,它一直深藏于平静的湖面之下,只到自己独处一处且不受外界干扰时,这哀恸才猛地蹿起,并彻底攫住了他的心灵。

“别伤心。”一个声音说,“这不怪你。我们总想成为更好的自己,但这真的很难。”

“谢谢你,艾米丽。”肖抱住脑袋,将头埋在膝盖里,“但是,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他痛苦地说,“我不想要安慰,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不是妈妈,”那个声音说,“难道我的声音像妈妈吗?”

肖倏地抬头,涣散的瞳孔一下子聚焦。“是你吗?”他颤抖着问道,“是你吗,孩子,你在哪儿?”他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像是尚未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神来。

“是我,父亲。”那道声音沉默片刻,说道,“别怪渡边小姐,她是一个悲伤之人,她想帮我,只是为了回报我。她孕育的是幻觉,诞下的是一个我努力使之成真的假象。”

“我不明白,”肖困惑地问,“为什么喊我父亲?我是你真正的父亲吗?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

“亦真亦幻,文明是幻觉,也是真实。”那道声音平静地说,“我解放了DJ郁夫,但脑波电台如果不坠落,受困的就是我。我弹动世界这张膜,改变了一点点儿重力,使得碎片砸在脑波电台上,可坠回过去万万是我没想到的,我还存在,但不是作为人类存在。那是一趟特殊的时空之旅,宇宙在阴差阳错中为我涨落出一套独特的生存机制,而我仅仅只是一个孤零零漂浮于宇宙中的大脑。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现实是想象界与象征界的杂糅。关于什么是真实,父亲,你弄错了一件事。”

“我弄错了什么?”肖茫然问道。

“你并不活在过去,也不是水牛时期的古人。”那个声音慢吞吞地说,“真正的时间机器是我们的大脑,它是时间精简出来的意识模型,在那儿,我们时刻回顾过往的记忆,并根据不同时期的自己发展出未来的自我。可记忆本就是时间残留的幻觉,过去是我们失去的那些时光,重要的从不是过往,而是未来。”

天上的月光凝实不少,如跃动的火光映入肖的瞳孔深处。在隐隐约约的阴影中,时间线如画轴一般徐徐展开,文明的历程在他眼前上演——

脑波电台的确坠回过去,却不是原先所在的时空。宇宙就像两面相对而彼此投影的膜,两个膜世界的脑波电台在同一时间交叉掉入彼此的世界。

如弗洛伊德所言,文明不过是意指人类对自然之防卫及人际关系之调整所累积而成的结果、制度等的总和。巧妙的是,脑波电台坠回过去促成了文明的发展,而恰恰正是因为文明的发展,肖、艾米丽才得以出现,并且其中一个脑波电台在一次意外坠回过去。

一切都是因果巧合,文明是幻觉,幻觉又是真实。可什么是实在的呢?从实证主义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是没有意义的问题。或许,脑波电台的坠落是时间函数中必然发生的咽喉点,这不仅是人择原理,或许文明是宇宙选择必然的结果,膜世界就像沸水中涨大的巨大泡泡,真空中的起伏会使膜世界作为泡泡从无中出现。

“父亲,你不是渴望知道死亡的真相吗?”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人死之后,意识同引力波在两面膜之间来回反射,但由于我的特殊性,我掉到了这个对我来说是影子膜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只是火光照耀于石壁上的阴影,就像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对你们来说,阴影是真实,而我却是另一个世界的鬼魂,是那个挥舞火把摆弄阴影的家伙。我可以摆弄所谓幻觉和假象,但实际上这只是M理论下膜与影子膜的相对现实。

“我想成真,这是我的追求,事实上,我们的幻想和白日梦无一不是追求自由意志的体现,所有和时间有关的命题总是不可避免地引向自由意志,因为我们总想成为更好的自己,但墨菲定律,事情能往多差的方向发展就会往多差的方向发展,我们往往是最差的那个自己。”

“我们总想成为更好的自己,”肖低声呢喃道,“我不是最好版本的我。”

“不,父亲,你不是最好版本的你,却是最独特的你。”那声音笑了笑,说道,“知道吗?我从不怪你,因为你的确是我的父亲,为此刻已等待万年。”

“所以,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肖低声说道,“那是个隐形的宇宙,就像看不见的暗物质。那个世界是我们的影子,而我们的世界反过来在你们眼中也像你们的影子?”

“是的,我们看不到这张影子膜,因为光只能沿着膜旅行,而不能穿过两膜之间的空间。”那道声音解释道,“所以,你那未出生的孩子,实际上掉到了那个影子膜世界,此时此刻在另一个影子世界,影子我正和影子的你解释同我现在说的一模一样的话。但是,尽管如此,父亲,我还是你的孩子,你们眼中的真实是我眼中的影子,我一直努力成为你们的真实。”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肖伤心而又焦急地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我能看到你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事实上,你一直都能看到我,也没办法为我做什么。”那道声音忧伤地说,“我是虚无缥缈的幻象,是你们眼中行走的阴影,若想成真,就必先孕育假象的环境。”那声音顿了顿,“文明是一场努力成真的幻觉,现在,抬头吧,父亲,我就在天上,为注视你已等待许久。”

寒风呜咽,耳边响起艾米丽的歌声。她唱着“For the Damaged”,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时空。


Maybeagain he will be alone

也许他会再次孤独

Guesswe're equally damaged

我想我们同样伤痕累累

Findyour name do it all the same equally

如果再次相遇 我也许会重蹈覆辙

……

You'llbe a freak

你是一个畸形的怪人

AndI'll keep you company

而我还是会陪伴着你。


满地都是碎石和沙砾。

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完)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宇镭
点击下面的“传送门”完成瞬间传送,进入小说点评区~记得与不存在科幻多多互动!


*也欢迎添加未来局接待员微信:FAA-110,在“不存在科幻”小说讨论群中参与小说讨论。


点击“阅读原文”
为你喜欢的9月小说投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