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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三)| 长篇科幻连载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09-08

【前情提要】

言蝶、灯泡留痕技术……沈念和虞亦言想用各种办法联系到学妹的家人,却只得到了一封封没有含义的回信。沈念想起诸明的语言实体化模型,意外领悟了疫情可以靠语言传播的事实。她慌张地进行了测试,发现两人的语言能力都被侵蚀了很多……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二章

全文约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2分钟。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随时回传。

自从关闭了社交网络,失语症病人的增速立刻放缓,那时就有人锁定了病毒传播的语言通路。只是一开始的信息非常混乱:同样接到罹患失语症亲友的电话,有的人脑神经大面积坏死,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撒手人寰,有的人忘记了方言,再也听不懂乡音,有的人会读但不会写,有的人听音却不识字,还有人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可怕的是,承载病毒的不仅仅是声音。一个转发量过万的帖子,一本新出版的小说,一份手写的书信……真相渐渐明晰,人们就是在大脑理解符号的过程中感染了这种特殊的信息病毒。

接下来是海量的病毒筛选工作。帝都大学的计算机语言学团队快速推出了“诸言”系统,率先用算法抽解出每个汉语词素的语音、语域、词性、结构、感情色彩、用法、构词能力、单用频率、自由度等基本属性,并量化与之相关的历史、文化、联觉。他们用数千个维度给词语赋分,使它成为高维空间里流动的信息综合体。

把明确带有病毒的语言输入“诸言”系统,人们很快发现它们都在不同维度上无限接近某个难以理解的信息槽。就像银河系中心的巨大黑洞,概念离得越近,受到的影响就越大,传播疾病的能力就越强。但可惜的是,所有已知词语都在星河边缘旋转,他们无法定义到确切的高病毒信息本体,只能加大算力,以词语、短语、语句、段落等维度继续探寻。在这个过程中,无数科研工作者前赴后继,为人类的存续献出了自己的语言能力。


好消息是,第一个载有高量病毒的禁词很快被筛选了出来,在语音和文字层面都拥有近乎一击毙命的能力。只要避免传播这个词语,人类可以避免一半伤亡。

坏消息是,这个词的名字叫“语言传播”。


沈念参与过“诸言”的初步搭建,那时这个系统还是诸明想要用计算机攻破人类语言的工具。她对语言和信息的关系理解很深,很快参悟了疫情的奥秘。她有一丝庆幸,自己在语言不通的南城,又很少看社交网络上的帖子,躲过了第一轮疫情。她还有万分难过,如果“语言传播”是禁词,那如何提醒不知情的人提早预防?病毒和信息同步到达,学会闭嘴的人已经染了绝症,不懂的人则会在交流中一直承受低剂量病毒攻击,语言功能也会受到不可逆转的损伤。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不幸中的万幸,对于沈念来说,这个信息是她自己推导出来的,所以高维坐标离染毒信息还有那么点儿距离,这给她争取了时间。面对一个无法直接传递的信息,世界在不均衡的领悟中缓慢沉默下去。

那个夜晚距离她成为信息病毒专家还有一段时间,但沈念已经学会了沉默。

虞亦言学得也很快。看到沈念闭口不言,看到桌上被揉成一团的日语量表,她向沈念伸出了手。后者心领神会,很快翻找出一张德语量表。德语是虞亦言的三外,在联合国工作时,她可以做到无障碍与德国人沟通。

做了十几个题,亦言的表情就变了。担忧,恐惧,疑惑,全都消失了。像退潮理下的平整沙滩,虞亦言的面孔变得一片空白。沈念想起了学妹刚发病时,亦言也是这幅表情。她突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沈念一把抓住虞亦言的手腕,但后者已经先一步起身,用力甩开了沈念。亦言大步走进了自己的小屋,关门时发出一声巨响。等几张量表悠悠落地,巨响的涟漪还在房间里的回荡。

沈念独自留在客厅,心里很乱。没有语言该如何生活?人类文明就这样走到尽头了吗?换上慢性失语症的自己,会不会一觉醒来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沈念知道,世界再也无法“回到正轨”了。

虞亦言的房间里传出“哒”的一声,沈念立刻认出是她点烟的声音。这个轻微的声响把沈念拉出了绝望的漩涡:还有更弱势的人需要牵挂。

一开始,沈念不打算阻止虞亦言抽烟。学妹出事以来,亦言几乎已经戒掉了香烟。但这次……她肯定失去了自己的德语能力。沈念弯腰捡起虞亦言刚做过的德语量表,随手对了一下答案,满分。沈念一时间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虞亦言的语言能力没有暂时问题啊,她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飘散在空气中的烟味儿变了:变得更呛人,更有侵略性。沈念站起身,趴在虞亦言的门口仔细倾听。一旦带入护理者的角色,沈念就能很快忘记自己的痛苦与迷茫。这是她对抗世界的方式。

里面有一阵轻轻软软的噼里啪啦声。听了一会儿,沈念才意识到那是燃烧的声音,轻轻把门推开。那时她还不知道,未来自己会无数次近距离面对火焰,不同种类的燃烧将成为新的音素被大脑辨别。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这簇小小的火苗。


虞亦言房间的窗户很小,上一半被冷风机占据,下一半则是层层叠叠的参考书和词典。阳光从书页的缝隙里挤进来,落在干净的同传控制台上。除了这张长方形的小桌子,其他地方几乎都被书和笔记占满了:地面,半张床,书架和衣柜。

虞亦言就在蹲在暗色的房间之中,狭小逼仄的空间里理出了一方空地。面前是一个不锈钢料理盆,直径有笔记本电脑那么大。之前给学妹做生日蛋糕时,虞亦言曾用这个料理盆打发蛋白,结果蛋液溅得到处都是。现在,它变成了火盆。一个小小的火苗静静燃烧,舔舐泛黄的笔记本内页、A4纸、还有打印材料。虞亦言叼着烟,把手里的本子撕成一条一条喂给火苗,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表情。

沈念突然明白虞亦言失去了什么。沈念曾经翻阅过亦言的同传笔记,上面都是她看不懂的符号,但明显经过了认真整理。虞亦言有一套自己的语言,融合了象形文字、符号、中文、英文、日语和德语。这种融合语效率极高,可以帮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抽取出客户言谈中的核心含义,瞬间在大脑中实现多语种转换。这是资深同传最宝贵的财富,是神经元最特别的联结方式,藏在深深的脑海里,谁也夺不走——除了语言瘟疫。

她是一个患上慢性失语症的同传译员。她熬夜服务的国际会议曾作为关键节点推动信息病毒的跨语言传播。摧毁她的大脑前,疫情先一步摧毁了她的事业。最重要的是,她像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再也看不懂亲手创造的语言。

烟雾更大了,虞亦言被呛一下,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沈念这才回过神来,冲进去打开窗户,抢过亦言手中的碎纸。没有新鲜燃料供应,火盆很快就熄灭了。微冷的山风也迅速带走了烟尘。

沈念跪在身边,再一次感觉女孩的身体软软地倒在自己的怀里。沈念拂开挡住亦言面孔的长发,拿走香烟,看到一双失神的眼睛。虞亦言想就这么和满屋的同传笔记一起离去吗?殁于烈火,死于浓烟?她不知道。

沈念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想要安慰。但她知道,自己能传达的一切只有沉默。

只有沉默。


四年前,沈念还是帝都大学的本科生。那时,她学着“等于没有专业”的英语专业,对未来一片迷茫。“语言只是一个工具,”所有人都这么对她说。进企业?做翻译?还是像大部分学长学姐一样,考个教师、公务员,从此走进安稳无忧的人生?她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沈念的生活就像一叶随波逐流的小舟。她加入了几个社团,但参加过两次活动就意兴阑珊,学生会、社联的工作也没什么意思。刚入学那会儿,沈念总是很忙,像无头苍蝇一样。

一次偶然的机会,远在美国的姑妈邀请她过去旅游,顺便照看年幼的表弟。沈念正愁不知如何打发漫长的暑假,欣然同意,在网站上随手买了张美联航的机票。

第一次跨越大洋的旅行让沈念兴奋不已。她彻夜查找攻略,买了一个大大的登机包,还提了一个小帆布袋,里面装满水果、纸巾、奶茶粉,还有其他长途旅行中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登机时,沈念只穿了一身宽松的体恤短裤,脖子上套着颈枕,艰难地挤进了自己靠窗的位置。坐好后,她把大背包塞进前座底下,再三检查帆布包里的证件。

然后虞亦言来了,就坐在她身边。

那时,沈念还不认得亦言,只是被吓了一跳。她留着烟灰色的长直发,隐约有几缕挑染的暗紫色,身上是大方的黑蕾丝连衣裙,搭配细珍珠项链、银手环和四五个戒指。嘴唇是哑光豆沙红,摘下墨镜后,露出了闪闪发光的精致眼妆——这个小姐姐是来坐飞机的,还是来选美的呢?

更重要的是,这18个小时的飞行路程,她只靠一个小手包要怎么捱过去?

虞亦言看了她一眼,沈念的面孔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赶紧移开目光,嘴里喃喃道歉,把刚拿出来的苹果和消毒纸巾塞回了包里。

她对着舷窗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同样是长发,沈念的头发没有烫过、染过,甚至大半年没有修剪,被一根黑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脑门上支棱着不少碎发。脸上什么妆都没画,今早赶得及,连水乳都是匆匆一抹。她向前座地下伸出手,费力够到了大背包,想把自己胡乱装进塑料袋的粉饼和口红拿出来涂一涂。这时,一位欧美长相的空姐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飞机就要起飞了,沈念这才作罢。

等飞上了万米高空,沈念的心态也逐渐发生了变化。她枕着颈枕,自带的外套披在飞机毛毯上,喝一口自己冲泡的奶茶,感觉舒适极了。相反,邻座的连衣裙看起来就充满了束缚。除了飞机餐,那个姑娘也什么都没有吃。她要么闭目养神,要么看手里的Kindle,偶尔去一趟洗手间,回来以后眼影的颜色便更生动了些。沈念开始可怜、甚至有点鄙视她。

这里没有人认识你,精致给谁看呢?

几番昏昏睡睡,看过两三部电影,终于走过了大半程。空姐开始给各位旅客发入境申报表。飞机上大概有一小半的中国旅客,沈念前后都是去纽约探亲的北京中年夫妇。他们有的拿到了英文版,有的看不懂双语提示,不停犯嘀咕。沈念很快填好了,心里喜滋滋,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英语还点用处。她撇了一眼邻座,那个姑娘也很懂英文的样子,还转身指导后排的陌生人填写。不一会儿,隔了好几排座位的中国旅客都开始招呼姑娘帮忙,她也欣然前往。

真是爱出风头。

过了一会儿,飞机遇到强气流,开始一阵又一阵颠簸。机长打开广播安抚了几句,沈念都听懂了,也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不是提前录制好的双语广播,后排的几位上了年纪的中国旅客开始紧张地窃窃私语。

很快,机长又用英语表示航班的降落地点要有改动。“Oh, no!”几个外国人懊恼地叫了出来,等着接他们的家人要白跑一趟了。随着颠簸加剧,飞机里的气氛压抑了许多。

“咋回事,咋回事呀?”看到他们的表情,听不懂英语的人一个个都紧张了起来。沈念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优越感。只是一瞬间,她随即被自己的心态恶心到了。

正准备回头安抚后排的老阿姨,沈念发现身边的姑娘竟然解开了安全带。飞机的状态还没平稳,她不怕受伤吗?

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姑娘瞅准机会站了起来,扒着一个个椅背挪到了飞机前部。一位金发碧眼的空姐拦住了她。两人抓牢扶手,紧张地用英语交谈了几句。沈念被安全带勒着,伸长脖子也看不到姑娘去哪里了。

然后她知道了。飞机的广播系统里响起了姑娘镇定的嗓音,是中文:“各位旅客,大家稍安勿躁。飞机遇到气流正在颠簸,是正常现象,请大家不要恐慌。机长刚接到通知,此次航班的目的地——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暂时不具备降落条件,飞机会直接飞往肯尼迪国际机场降落。机长请大家不要担心,等落地后再联系家人。我叫虞亦言,是一名口译员,很高兴这次能有机会为大家服务。

 “好!”不知道谁先带头,然后半个飞机都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姑娘很快回到座位上,又看起了Kindle,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沈念偷偷看她,心里翻江倒海。

在那一刻,她明白了语言的意义和责任,也找到了自己未来的方向。


“还有这事儿啊,我都忘了。”听沈念讲完,虞亦言笑了。那时学妹刚发病不久,亦言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都搬到了沈念在客厅搭的小床上。

“后来我就决定要用语言帮助别人,准备回去做言语矫正。”沈念俯身帮她铺床,脸红红的。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我了对吗?

“也没有,”沈念说,“只是看着眼熟,而且名字我也早忘了……后来说起上学的经历,知道你当时正好飞往美国出差,我才对上号。

“这样……”虞亦言诺有所思,“怪不得你会忍我这么久……”

“也没有啦……”

“沈念,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可能会打碎我在你眼里的滤镜,”亦言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要不要听。

“说吧。”沈念回身坐下,面对亦言,床板嘎吱一响。

“当时我……我并不是乐于助人什么的,我就是想出风头。

“哈?

你没发现吗?越是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就越想打扮得漂漂亮亮,想方设法当人群的焦点。沈念,我跟你不一样,你帮助别人是为了别人好,我只是……只是为了自己罢了。我才是优越感爆棚的那一个。

“可是你客观上也帮到了很多人呀,”沈念拍了拍亦言垂下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让我的心里有了别人。

“这是什么意思?

“有了关心的人,用自己的力量全心全意地帮助她,爱她,你就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迷茫,”沈念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人类社会就是靠这一份份牵挂维系起来的,不是吗?

虞亦言的眼睛湿润了。“我希望我也可以……”

“你一定可以的。”沈念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虞亦言想要烧毁所有同传笔记的那个上午,沈念靠一个小小的物件便把她从绝望深渊拉了回来,不需只言片语。

那是张褪了色的机票,足以唤起一段值得珍藏的回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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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未麻的部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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