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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嫁给龙,我为王后找来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 | 科幻小说
“你想要什么?”那条龙问他。“你的胡须,发光者,”阿利姆达斯回答。“我的胡须!你肯定就是那个乐匠吧,我听说过你。就是因为你,我的表兄弟河龙背上才没了脊梁,也是因为你,我的另一个表兄弟凤凰连尾巴上的毛也没了。我为什么要把我的胡须交给你呢?”“因为等我造好这把德西马琴后,我的侄女卡莫拉就会到这儿来弹奏给你听,一边为你歌唱你灵魂的秘密。”阿利姆达斯说。“我们龙可没有灵魂。”云龙一边说,一边将身子一圈一圈盘绕起来,就像只猫。“你们龙就是灵魂。”阿利姆达斯说,然后他就叫他的侄女唱起她平时晚上唱来安慰娜丝仁王后的一支歌。卡莫拉一唱,云龙就不再盘来绕去了,而是蜷伏在她隐没在云雾中的双足边。她唱完以后,它便道:“好吧,乐匠,你可以拿走我的胡须,但是有一个条件。首先,你的侄女卡莫拉必须得嫁给我;还有,等你造好德西马琴之后,她必须每天晚上都把我灵魂的秘密唱给我听。”卡莫拉知道云龙晚上变身成男子时的模样,所以她便说:“如果我的王后允许的话,我会嫁给你的。”那便是我的第一首歌。
你想象不到波士顿的冬天有多冷,对一个从暖和得多的地方来的人来说真够呛。我在公寓里时,坐得离暖气片别提有多近了,有时候直接就把背靠在上面。大学里的图书馆会更暖和些,但那儿的木头椅子却硬得很,所以这算是个折衷吧:要么舒舒服服待在公寓里,不过得一直把手指捂在装了一杯又一杯甘菊茶的杯子上取暖;要么就选择暖和却不舒适的图书馆。我出生在阿比西尼亚,现在已经改叫埃塞俄比亚了。成长过程里,在许多不同的地方待过,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太多了,使得每个地方都面目模糊。最后,我来到了阳光明媚却天气寒冷的北美,我跟我妈妈说,这儿的大学世界一流,而波士顿的大学又在全美首屈一指。我妈妈很漂亮。我更愿意说她是个美人,因为对她而言,美并不是一种特质,而是一种生活状态。美是她的艺术,她的职业。我的意思可不是说她是什么模特、甚或女演员那类庸俗的人。不是的,她就简简单单只是美,也获得了生活馈赠美人的一切:意大利、法国、西班牙的公寓,一架飞机可以在其间来回穿梭,还有一颗钻石,名叫知更鸟蛋,因为它的大小就跟知更鸟蛋差不多,颜色蓝得也差不多。“噢,萨布拉,”她会对我说,“我们该拿你如何是好?你长得跟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她说的没错,在那些老照片里,我在一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鼻子、颧骨和下巴。这个男人无需相貌英俊,因为他很有钱。但他的财富却没能挽救他的性命。虽然他原本完全可以拿钱买通关节,从革命中逃出来,但他却偏偏忠于皇帝。就在他即将飞越边境时,他的飞机被人击落,飞机上的皇帝也随之殒命。当时将军们已经掌权,关闭了边境。而我妈妈和我已经在去往意大利的路上,她的内衣里藏着那颗知更鸟蛋。“忠诚什么也不算,”我妈妈会这么说,“要是你父亲原先能再明智点的话,那他就会还跟我们在一起。忠诚就是一口气罢了,还不如我手上这枚戒指有价值呢。”“可他很勇敢,”我说,“不是吗?”“勇敢,当然了,毕竟他可是我丈夫,不过还是钻石来得更实在。”她的美貌为她冷酷的实用主义赋予了一层难以言传的魅力。“你跟他一个样,萨布拉,总是那么不切实际。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你什么时候才会过得正常一点?”我坚持要靠自己的助学金生活,她却觉得那傻透了,不过她同意了我学文学,因为那是一门装点门面学科。“那个萨缪尔·柯勒律治,就是你念给我听的诗歌的作者,”她会说,“我相信他肯定长得很帅。”我坚持要自食其力,坚持生活在一座对她而言过于寒冷的城市,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感觉到她给周遭事物覆上的那层魔力。她无需刻意便能散发万种风情,犹如蜘蛛凭本能捕猎苍蝇。人们心甘情愿坠入她的网中,只要她在场,你就忍不住会爱上她,理智全无。就算我在其它方面乏善可陈,我也为自己的独立感到骄傲。
让我歌唱一下卡莫拉和云龙的婚姻吧。在娜丝仁王后的众多侍女当中,再也没有谁像卡莫拉这般聪慧的了。开天辟地以来的每一首歌她都会唱。当她引吭高歌时,会引得夜莺来到王后的花园中,它们栖身在杏树枝桠上,与她鸣唱相和。每天夜晚,她都一边唱着歌,一边跟随王后走过宫中千间屋宇。当娜丝仁跌坐在庭中石上,双手掩面,如暴风雨般纵情痛哭时,能安慰她的唯有卡莫拉。在阿利姆达斯拜访过云龙的那天晚上,卡莫拉对王后说:“面庞明耀如月的夫人啊,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能比服侍您更美好的事了,唯有嫁与所爱之人除外。您知道这千真万确,因为您早已明了这种婚姻之乐。”王后正坐在阿利姆达斯用海怪角为她雕琢的椅子上,此时她突然起身,椅子往后倒下,椅子角上的诺亚雕像摔裂开来:“卡莫拉,你也要离开我了吗?就像大可汗那样,离开我去群星中游荡?说不定哪天晚上,也许就是今晚,他就会回到我身边来。不过在那一夜到来之前,你都不准离开我!”她双眼紧盯着卡莫拉,眼中神色忧虑不安,带着一抹疯狂。“双眼漆黑如夜的夫人啊,”卡莫拉用最柔和舒缓的嗓音说道,“您知道的,大可汗躺在阿波拉山上的陵墓之中,他的墓是您亲手用白色大理石一块一块垒砌而成的,您在安放最后那块大理石之前,还亲吻了他的嘴唇。您觉得,您的丈夫会离开您为他铺就的床榻吗?您不会阻挠我嫁给所爱之人的。”王后转身走出房间,走进另一间,然后再一间,就这样穿过了宫殿的一千间屋宇。卡莫拉跟随她身后,今晚她没有歌唱,而是保持着沉默。当王后走到宫殿尽头的最后一间,也就是大厨用来存放她的玫瑰花瓣酱的食品储藏室时,她开口道:“很好,你可以嫁给你的云龙。别一副惊讶的样子,我知道你爱的是谁,我还没那么麻木不仁。不过,首先你必须替我完成一件任务,只有等你完成以后,你才能嫁给你想嫁的那个人。”“是什么任务呢?”卡莫拉问。“你必须给我找到一个人,比你更能逗我开心。”
为我引荐柯勒律治的是迈克尔。“听听这一段。”他念道: “躬临上都,忽必烈大可汗长乐穹宫,敕言堂皇以建圣河亚弗,流经宫殿之畔潜入巨渊,人莫知其浩瀚倾于晦海,无天日而常暗。”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从没读过这首诗,我是说,我高中的时候就学过了。”“你成天念叨的这个迈克尔·卡夫托是谁呀?”我妈妈在电话里问,“他是哪儿的人?”“俄亥俄,”我回答。她默不作声,就仿佛我刚才说的是“月球表面”似的。我俩都是浪漫主义作品课上的助教。我们从自己拿到的学生答卷上读出语句,念给对方听。“夜莺是一种在暗夜行动的鸟,济慈为它写过一篇颂诗。”“威廉和妻子多萝西共同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她死去,留他独自悲恸。”“柯勒律治吸食了大量鸦片,这能解释很多事情。”我们一起边笑边给试卷打分。有一天,我俩一起坐在图书馆里,为期末考试共同准备试卷题时,我们开始谈论各自的家庭。“你家可比我家有意思多了。”他对我说,“我真想见见你母亲。”我悄悄在心里说,你永远也没机会。我喜欢这个人,他的头发总是支棱着,尽管他总是试着用发胶把头发弄得伏帖,他棱角分明的骨骼让他看起来缺乏优雅,就好像这些关节还没彻底连接好似的,还有他的幽默。我可不希望他也陷入无望的爱恋中。看在上帝的份上,那女人都已经54岁了,她现在又在意大利,跟一个英国摇滚明星混在一起。而他才27。他俩已经在一起两年了,我敢说,她已经开始觉得没劲了。“你会发现,”迈克尔曾说过,“没有一个人像柯勒律治这样。”
我告诉过你,卡莫拉很聪明,听听她有多聪明吧。她对王后说:“我会带回您的所求,但您必须给我一个月时间来寻找,您还得给我一只背包,里面装满面包、奶酪、干杏脯以及一罐蜂蜜。”“没问题,”王后说,“这些都可以给你。我会想念你的,卡莫拉。但是到了月末,你会回到我这儿来的,对吗?”“如果那个月过完,我还没有找到比我更能逗您开心的人,我就会回到您身边来,您想让我陪您待多久,我就待多久,”卡莫拉说。王后说:“那现在我可以安心睡了,因为我知道,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第二天卡莫拉背上了背包。“我真心实意地祝你好运,”大厨说,“每天晚上呆在楼上陪疯王后陛下一定很不容易。尽管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想要嫁给一条龙。”卡莫拉回以微笑,但并没作答。然后她便转身,穿过了宫中的一座座宫门,嘴里嚼着一颗干杏脯。首先,卡莫拉去了叔叔阿利姆达斯的家,一堵墙环绕着整座宫殿,她叔叔家就靠墙而建。她进门的时候,她叔叔正坐在石头地板上,为河龙的小女儿雕琢着一只鸟。当你用钥匙给它上紧发条,这只鸟就能自行歌唱。“叔叔,”她说,“人们都说我聪明,可我知道你比我更聪明,你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海怪头上的角弄来,还有一次,太阳女神比尔基斯将自己的三根闪耀的头发给了你。那么谁比我更能逗王后开心呢?”阿利姆达斯静坐思索,卡莫拉是他最喜欢的侄女,他不想令她失望。“你可以把笑面狗给她带去,那只狗会用后腿站立跳舞,会骑驴,还会整天讲笑话。或是故事树,它的树叶会轻声说出人们不愿吐露的各种秘密。但她终究还是会厌倦这些的。你,我亲爱的,你会唱开天辟地以来的每一首歌,她要是哪首听腻了,你可以再换一首唱给她听;要是她伤心了,你可以用你14岁生日我送你的那把梳子给她梳头,给她盖上毯子,坐在她身边,直到她睡去。要找到跟你一样能让她高兴的人,很难。”卡莫拉叹气道:“我真希望你能帮我。噢,叔叔,”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完全自信,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真的爱他,你知道的。”“我的智慧还不足以帮你。”阿利姆达斯说,“但我知道谁能帮你。卡莫拉,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如果你爬到阿波拉山顶,比云龙所在之地还高的地方,你会找到石夫人,她是世间万物中最古老的存在,我觉得她应该能帮到你。不过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她住在哪儿,也别让人尾随而去,因为她很注重隐私。如果天黑了的话,你就把凤凰的尾羽拿出来,就是你12岁生日那天我送你的礼物,它会照亮你上山的路。”卡莫拉说:“可是叔叔,石夫人为什么会愿意帮我这个忙呢?”“带上这面鼓,”阿利姆达斯说,“这鼓是我用海蛇皮做的,海蛇一年只蜕皮一次。石夫人年纪大了,老年人总是喜欢礼物。”“谢谢你,叔叔,”卡莫拉说,一边在他双颊上各吻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像你这么聪明。”卡莫拉步行穿过村庄,嘴里嚼着干杏脯。她走过座座山丘,来到阿波拉山脚下。在正式开始攀爬之前,她在山脚采了一捧百合花,花儿生长在溪水畔,溪水流下山去,汇入圣河亚弗。她把百合花留在大可汗的陵墓前,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可汗曾经给她吃过糖霜杏仁。然后她就开始沿着山径向上攀登。走到半路,卡莫拉吞下午餐——面包、奶酪和干杏脯。她在一条溪水中洗净双手,把背包抗到背上,继续向上赶路。快到山顶时,她停下来去看望了云龙,将王后的条件说给他听。“好吧,祝你好运。”他说,“要是换了别人去办这件事的话,我敢肯定办不成。不过我听说,你几乎跟你叔叔一般聪明。”“我不会失败的,”卡莫拉说,然后她看了他一眼,那样的一瞥吓得他消散成一股股云气,向着山顶的四面八方飞腾而去。这就是我要娶的那个女人,他心想,我这是给自己挖了个什么坑啊?在他紧靠宫墙的家中,阿利姆达斯琢磨着他的侄女,不禁微笑起来。他自言自语道:“有时候那丫头也真是聪明过头了吧。她一开始找我要凤凰的一根尾羽,然后又要了一把用巨龟壳雕成的梳子,这一回我又把我那面鼓也给她了,她真觉得自己把我给耍了吗?哦,卡莫拉!你确实该结婚了。”
我不确定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约会的,从朋友发展成男友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俩在一起很舒服,似乎就像两块拼图一样嵌得严丝合缝。但这幅拼图呈现的是怎样的画面呢?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个周五。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我们刚刚送还了一套打好分数的试卷。我还在上课,我自己也上浪漫主义作品课,也是同一位教授讲的,跟我做助教的课程一样。我已经决定期末论文就写柯勒律治,我觉得写起来应该很轻松,迈克尔和我经常聊到他。我正坐在公寓里,天气寒冷,屋子里冷如冰窟。然后突然之间,我就在那儿了。柯勒律治诗中的忽必烈汗并不是历史上那位忽必烈汗、元朝的开国大帝,上都也并不是上都,两者都是梦境或幻想。确实,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柯勒律治对于宫殿本身的描述,就会发现这十分荒谬。此处,圣河亚弗的水流来自阿波拉山上的条条溪水,但怪异的是:圣河消失在了地上的一道道裂纹之中,亚弗流经这些地裂,直至最终注入一座地底的湖泊。柯勒律治将这片湖泊称为“晦海”或“死海”,这当然是诗歌的夸张,正如我的亲身体验即将揭示的那样。这宫殿本身就坐落在圣河消失之处,所以从河岸这一侧望去,宫殿仿佛正好位于圣河之上;而从另一侧望去,则被一座辽阔无边的花园所围绕,园中是可汗从各个幻想国度收集到的种种奇花异草,这里的植物来自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北方乐土希柏里尔和极北之地。整座宫殿以岩石建成,基座同样也是石头,所以露出地表的部分会立马变身成一堵墙壁。虽然柯勒律治将其形容为冰窟,但这同样又是诗歌的夸张。他的意思其实是指宫殿是石头建造,即便在夏天,宫室之内也很寒冷,非常寒冷。我在那座宫里一直觉得冷,从头冷到尾。宫殿里空空如也,地上摆着些丝绸坐垫,绣着龙纹和橘树,但无人来坐。殿内还摆着几张桌子,上面镶嵌了棋盘,以及郁金香和瞪羚的图饰,但却无人下棋。门廊里悬挂了层层帘幕,透入阳光,随着河上清风起起落落,但再无其他风吹来,也听不到其他声音,只闻河水冲刷地下洞穴的不息奔流声。我走动之时,脚底阵阵回响,我知道,我脚下的地板正悬在奔腾之河与真空地带上方。作为一座非凡的建筑,可汗的宫殿俨然是不可能的奇观。到处都有水的身影,身上缀有白色、桔色和黑色花纹的观赏鱼在池中游动,还有水盆可供宫里的人盥手,如果宫殿里有人的话。空气中带着阳光和水汽的气息,洁净,又空无得令人疑惑。“我已经看过了,这儿只有我俩。”他的衣着如你所愿,身穿马裤和马甲,里面的亚麻衬衫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肥大。他一头浓密的褐发,瘦削的面庞写满探究,双手神经质地动来动去。年轻的诗人已经是瘾君子了。我不太确定该怎么作答:“你在这里很久了吗?”“几个小时吧,我承认我都有点饿了。这儿肯定有厨房的吧?我们要不要试着找找看。”厨房同样空空如也,不过储藏室里却装得满满当当。我们吃了些糖霜杏仁,嵌着葡萄干的甜奶酪,以及比看起来要好吃点的鱼干,还喝了瓶味道像蜂蜜的酒。“萨布拉,这名字很美,”他说,“我叫萨缪尔,这名字可就没那么好听了,不过我长得也不如你好看。”他用手帕擦拭着嘴角,“萨缪尔和萨布拉,我们在这儿,在可汗的王宫里。我在想,可汗在哪儿呢?是在外狩猎,还是在他另一座宫殿里?说不定等他回来的时候,就该处置我俩擅闯皇宫之罪了,你想过这点吗,萨布拉?毕竟我们是未经允许擅自私闯。”“我不知道,”我说,“我不觉得自己是擅闯,再说了,他现在也不在。”“那倒是,”他说,“最后这几颗杏仁你要吃吗?我从来就不太爱吃杏仁。”他往后靠着一个坐垫,头发披散在一棵杏花缤纷的杏树上,树枝上栖着凤凰。“你给我唱支歌好吗,萨布拉?我累了,而且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好像也浅薄得很。那张桌子上有件乐器,你觉得你会弹吗?”“会,”我边说边拿起那件乐器:一把德西马琴。我学校里的朋友们在练习踢足球的时候,我却在学弹德西马琴,那是我妈妈又一个迷人的不切实际之选。“那就给我唱点什么吧,好吗?美丽的萨布拉,我累得不行了,还头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我便将最后剩下的几颗糖霜杏仁放在一旁,手执德西马琴,演唱起来。
卡莫拉感觉到在凉鞋摩擦着脚的地方,有水泡长出来,不过她依然稳步向上攀登。当她登上山顶时,天色已近黄昏,太阳正在西沉。石夫人裹了条灰色围巾,正等着她的到来,由于上了年纪而弯腰驼背,所以看起来仿佛已跟大山融为一体。“你又来了,是吧?你到底有没有找到自己的真爱呢?那个你在我镜子里见过脸的男人。”“比群星更智慧的夫人啊,我找到他了,”卡莫拉说,“但现在我还必须得到他。”“你这套恭维话对我没用,小丫头。”石夫人说,“我到底有多聪明,自己心里一清二楚。我对你的帮助,你打算拿什么回报?”卡莫拉从背包里拿出那面鼓。石夫人欣赏地看着那鼓:“啊!这比你原先给我的那些东西都好。当然了,那些也不错。我教你唱开天辟地以来每一首歌时,你送给我的凤凰尾羽,整夜放着光明,让我在夜里也能编织锦;还有上次,给你看过镜中的云龙之后,你给我那柄巨龟壳雕成的梳子作为回报,每天早晨我都用它梳头,从此以后我的头发再也没打结过。”她用一只手抚过自己灰色的发辫,辫子太长了,都拖到了地上。“可是这个!”她用手指敲了敲那面鼓,卡莫拉听到一阵回响,那声音不仅仅是从鼓身里发出,而且从她周围的那些石头里、从被风吹弯了腰的低矮雪松里、甚至从空气中传来。那鼓声回荡在林木覆盖的阿波拉山坡上,回荡在下方的群山中——在群山之上,她能望见大可汗的陵墓,如同初升的明月般洁白——回荡在延伸向远方的平原上。“那是什么声音?”卡莫拉问。“你叔叔没告诉你吗?那是世界的鼓点,统御一切,甚至包括你的心跳。在这面鼓上,我可以敲得快点或慢点,悲伤点或高兴点。你叔叔阿利姆制造乐器的本事天下第一,但我觉得这件才是他的巅峰之作。难怪他想让你把它捎给我,因为只有在我的手中,这鼓才能安然无恙。想想吧,丫头,一个能改变世界节奏的人,他会怎么做?他让你带着鼓来找我,就连自己爬这一趟的工夫都省了!你叔叔是个聪明人。现在到晚饭时间了,我也饿了,你给我带吃的了吗?”卡莫拉取出蜂蜜,她知道,石夫人特别爱喝蜂蜜。“好姑娘。好吧,那就进来吧,告诉我你这回又要什么。”石夫人洞穴的墙壁上挂满了织锦。一幅织的是莉莉特创造世界的经过,还有她与海蛇的婚礼,她在婚礼上戴了一条群星织就的面纱。另一幅则表现了他俩共枕时大打出手造成的那场大洪水,在洪水中,她之前创造的第一批生灵——那些角如巨怪、眼如红宝石和祖母绿的巨龙,还有背负着高山甚至小湖的巨龟们——有许多都淹死了。整个世界史在织锦上浑然呈现,在卡莫拉从没见过的一块面板上,她还看到了阿波拉山,河龙的长女娜丝仁王后与大可汗的婚礼,他们二人身边,山间的杏树正在吐艳,一片繁花似锦。石夫人坐在一个坐垫上,打开蜜罐,拿一柄木勺子舀进去尝了一口,舔舔嘴唇:“不错不错,这回你想要什么?”卡莫拉知道,时机已至,现在她不需要多聪明,直截了当就行:“双手挥舞如白鸽的王后不许我出嫁,除非我先给她带去一个人,比我更能逗她开心。”“是这么回事啊。”石夫人说,“要是她不允许,你就没法跟你的云龙结婚;而要是她找不到你的替代品,她就不会允许。你聪明过头了,卡莫拉。当初你来求我教你唱所有的歌,让王后选中你做侍女,好住进王宫里服侍她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说不定会想留你在身边一辈子?要知道,梦想成真并不一定就是好事。”“要不是我学会了所有的歌,”卡莫拉说,“云龙就不会愿意娶我。而我爱他,情不自禁地爱他,自从我看到他晚上化为人身的模样,就爱上他了。或许我原本不该往你镜子里瞧的,也不该要求看到我的真爱的模样。可是当我看到王后和大可汗在一起有多快乐……”一滴泪从她面颊上滚落,她用手拭去。“啊!聪明的卡莫拉!所以你想要的是爱与被爱,你终究还是有心的。”石夫人说,“只是你得记住,只靠聪明是留不住丈夫的,即便是不如你聪明的云龙也不行。你也得让他看到你的心。我曾经警告过他,别挑这么聪明的女子为妻!可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帮你呢?”卡莫拉说:“当我夜里和王后一起穿过宫殿的上千间房屋,我也想过那个问题。有什么能比一个会唱开天辟地以来每一支歌的人更有趣呢?只有一个会写新歌的人了,只有诗人。”“既然你自己知道答案,”石夫人说,“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因为我需要你造个诗人给我。我说的可不是那种坐在市场上卖打油诗的家伙,他们那种歪诗,只要是个当兵的,或者随便哪个肯花一个银币的人,就能弄到手,唱给王后的侍女听——全是跑调的!我需要的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能写出从没被歌唱过的歌词。”“一位诗人?”石夫人问,“你指望我怎么造个诗人给你?”“就用你当初创世那种方式,莉莉特。”卡莫拉与石夫人四目相对,最后,石夫人开口道:“你跟你叔叔一样聪明,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卡莫拉笑了:“还有谁会唱开天辟地以来的每一支歌?还有谁会在阿波拉山上的洞穴里保存真实之镜?当大可汗被葬入墓穴中时,王后在他嘴唇上涂抹了蜂蜜,这样当他踏入冥界时,你就会吻他的唇。就连创世歌里也提到了你有多爱蜂蜜。你创造了海蛇,创造了太阳之狮,它的背上驮着太阳女神比尔基斯,迈步跨过空中时便温暖了大地,你创造了银色的牡鹿,召唤人们踏入冥界……只有你能造出诗人。”“很好,”石夫人说,“我会造个诗人给你的,卡莫拉,不过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这算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吧,也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已经送过你两件礼物了,事不过三。”她站起身,思索着,“不过我也有很久没造过诗人了,不知我还想不想得起来如何造?”
你见过忽必烈汗宫殿下面那些石窟吗?他被称为小可汗,因为他所有的宫殿都比不上他的祖父大可汗的战利品辉煌。宫殿的石壁较薄之处呈半透明状,所以洞窟中充斥着奇异的幽光。河水幽暗凝滞,不再奔流,已然汇入地下湖泊,水中有冷光粼粼的游鱼,鱼群向水面游去时闪烁如飞星。萨缪尔脱下马裤,只穿着衬衫,在阴暗的水中游动。我坐在岸上弹奏着德西马琴,想着他可能会喜欢的曲子。他仰面漂浮在水上,头发披在脸侧,犹如海藻。“这里似乎不存在时间,”他说,“在家的时候,我原本在等一个从波洛克来的人,可是在这儿,我觉得从波洛克来的人永远也到不了。时间停滞了,万事都不再发生,只有你还会继续歌唱,萨布拉。你会一直唱下去的,对吧?给我唱唱,石夫人是如何创造了一个诗人。”可我当时那首歌还没唱完呢。后来我们在围绕宫殿的花园中漫步。“这些花草绵延了十英里,”我说。“你怎么知道?”他问,不过我没回答。天气炎热,即便我们躲在杏树荫里也一样。玫瑰正在晚风中吐露着芬芳,它们是花了大笔费用从尼尼微不远万里运送来的。“我觉得我可以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他说,“忘了我那些该死的债务,忘了我的……婚姻。再也不写了,什么别的都不写了,反正我也不擅长,我写的那些都是半途而废。”“莉莉特造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什么意思?”“莉莉特用黏土捏出诗人,卡莫拉看着她塑出一个模型,具备了人的高度和形态。夜色已深,门外明月已然升起,月光穿过洞门照进来,苍白的光芒汇入凤凰尾羽的光明之中。卡莫拉坐在地上观看着,但她累坏了,眼皮不停地打架。就在她一眨眼的工夫,那个人已经造好,高挑的身材,比例恰当,灰色的身体是圣河亚弗河底泥土的颜色,他张着嘴,仿佛已然在吟诵着一首诗篇。“‘现在我们得把他唤醒,’莉莉特说,‘我会顺着这个方向绕着他走三圈,你必须再反方向绕着他走三圈。然后我会把蜂蜜抹在他的嘴唇上,而你必须把蜂蜜涂进他的嘴里,这样一来,他的言辞就会华丽而甜美。’“卡莫拉站起身,她太累了,蹒跚而行,不过好歹还是跌跌撞撞绕着诗人转完了三圈。转完以后,她从莉莉特手中接过蜜罐,将蜂蜜涂进诗人张开的嘴里。“‘行了,’莉莉特说,‘我真觉得这一次我发挥超常了,他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每晚他都会为娜丝仁王后写一首前所未有的诗歌。他的创造力会如圣河亚弗一样,无休无止地被从阿波拉山上流下的条条河水重新注满。’诗人已经不再是黏土的颜色,现在他的褐发垂落到肩头,皮肤像牛奶般雪白,一些地方覆盖着褐色的汗毛。莉莉特摘下灰色的围巾,裹在她的胯骨上。‘开口吧,诗人,把你的第一首诗送给我们作为礼物。’“诗人向她转过头,开口道:‘吾曾一瞥,昔幻境之存望有彼少女,手抚琴而吟唱女来异域,曰阿比西尼亚拨弦作歌,其山名阿波拉。’“‘目前这就够了,’莉莉特说,‘你看,卡莫拉,你的诗人活了。现在你把他带到王后那儿去吧,然后嫁给你的云龙。不过不要再来见我了,因为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就不在这儿了。’”“那他是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呢?”萨缪尔问。我们当时正坐在河岸上,身边弥漫着玫瑰花香,圣河亚弗由此开始消失在下方的地裂之中。日色逐渐西沉,宫殿的墙壁从白转金,再变为靛蓝。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哀伤。“在娜丝仁王后宫中,他是的,”我说,“他每天晚上都为她写一首新诗,王后身边召集了众多文书,将这些诗篇传抄到每一座村庄。按照当时通行的做法,人们为他的诗篇谱上音乐,在每一座村庄的集市上广为歌唱。当王后的使臣动身前往其他国度时,他们也会带上他的诗集,共计十四卷,上应天上星宿之数,驮在白象背上,以便进呈异国的苏丹、哈里发和沙皇御览。”“可是在其他地方呢?在水仙、羊肉和雨水的国度呢?因为,萨布拉,我觉得你跟我一样,来自于这个梦境之外。”“在那个国度,他是位总是半途而废的诗人,而且他有好些年一首诗也没写过。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每天晚上在王后的宫殿里,要为她一人写一首全新的诗篇。还能剩下多少才思?”“或许吧,对呀,可能的确如此。”然后我们便听到那声音:雷电在宫殿上空隆隆作响,将墙壁再次从靛蓝映照成雪白。一声、两声、三声。“他来了,”萨缪尔说,“他来了,那个从波洛克来的人。”然后他便消失了。
我正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我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柯勒律治诗中的忽必烈汗并非历史上的忽必烈汗、元朝的开国大帝,而上都也并不是上都。”然后,我再次听到公寓门口传来三次敲门声。“萨布拉,你在吗?我是迈克尔。”我站起身,走过去开门。“你们这些人啊!”我说着,迈克尔便扛着两大袋子杂物走进屋里。“你什么意思?”他惊讶地问。“你们这些波洛克来的人啊,总是打断别人。”他吻吻我,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放到桌上。“我想做咖喱给你吃,不过——你吃过比我的手艺好得多的咖喱,你会不会嘲笑我做的呢?”“我绝对不会嘲笑你做的咖喱。”他开始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外拿:“你刚才那么专心,是在想什么啊?都没听见我敲门。”“柯勒律治。我在想他为什么每首诗都没写完。还在想,我不敢肯定自己是真想读完这个博士。迈克尔,要是我当了作家,你会怎么想?”“我无所谓啊,只要你能成名——还有发财,这样的话,你就可以让我过上一种我没过过的生活。”那顿饭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吃完饭后,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请娜丝仁·马科达接电话。”“请稍等。马科达夫人,是您女儿打来的。”“萨布拉!听到你的声音可真好。我跟罗尼在维也纳呢。亲爱的,我真是无聊透了,你愿不愿意来这儿见见你可怜的母亲?你都没法想象这些搞摇滚的人,他们什么文化都没有,跟他们完全没什么可聊的。”“妈妈,我想让你来波士顿见见迈克尔。”“那个俄亥俄来的家?噢,萨布拉,好吧,我猜我们没法控制自己会爱上谁。我原先跟你父亲也是那样。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虽然他比我要矮三英寸,而且他那个鼻子啊——真是遗憾,你遗传了他的鼻子,但幸好你的耳朵长得跟我一样,真是谢天谢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真心话,就算他原先没钱,我也还是会嫁给他。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会来见你的迈克尔,我可以坐罗尼的飞机飞过来。波士顿有暖和的时候吗?我可以挑那时候来。”说不定他会爱上她的,不过有些时候你总得赌一把。
为了祝贺卡莫拉与云龙的婚礼,王后的御用诗人萨缪尔写了一首新诗,一首谁也没有听过的诗,这首诗的开头是这样的: 汝问群鸟纷作何言?麻雀飞鸽,朱顶画眉,彼皆鸣曰:“吾爱吾爱!”
阿利姆达斯亲自演唱了这首歌,他弹奏着以云龙的胡须作弦的德西马琴,琴音之甜美热烈、充满渴望,堪称前无古人。他唱罢一曲,娜丝仁王后热烈鼓掌,卡莫拉头戴王后婚礼上戴过的面纱,向她的丈夫转过脸去,面色绯红。后来,那天晚上,在云龙的洞穴中,他对她说:“你做我的妻子或许有点太聪明了。”她爱抚着他的银发,充满惊叹地凝视着他苍白的双肩,在他的人形面前第一次有些羞涩:“而你做我的丈夫或许有点太好看了。”“那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说,“因为只要我俩在一起,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我们更聪明、更好看的了。那么现在,我聪明的妻子,你要不要亲吻你的丈夫呢?”那天夜里,阿波拉山顶云盘雾绕。娜丝仁王后目睹了此情此景,当时她正在宫殿的花园中漫步,盲眼的阿利姆达斯走在她身边,她问他:“我的朋友,你原先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尾吗?”阿利姆达斯在黑暗中笑了起来:“从卡莫拉坚持说,我的德西马琴必须以云龙的胡须作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怀疑了。她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姑娘,尽管我更愿意相信,她还是没她叔叔那么聪明。”“所以你的侄女很幸福。”王后说,“能幸福真好。尽管阿利姆啊,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幸福不过是转瞬即逝。”她柔声悲叹。“是啊,夫人,”阿利姆达斯答道,“不过今晚您的玫瑰正在怒放,我能听到飞溅的喷泉声。在这宫殿里的某个地方,您的诗人正为参加婚礼的宾客吟诵着诗篇,蜂蜜酒已令他们醺然。而我们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还能记起青春年少那傻乎乎的幸福,这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乐器师和王后继续向前走去,月光照耀在两人身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