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畜和藏獒的江湖，荒野中的“人民币玩家”

Original 王放自然测量员 2020-02-24

1999年快要过去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

回看那个年代，香港和澳门已经回归，北京申奥尚未公布结果，这似乎本应是一段相对平淡的岁月。可没有想到，迎着新世纪的钟声，有件事情改变了社会主义接班人们的生活。

——小浣熊干脆面的袋子里，出现了一张水浒卡片

小浣熊干脆面中开出的水浒卡片 | 图片来自咸鱼

还记得最早的卡片是公孙胜、林冲或者鲁智深；后来逐渐有了孙二娘、卢俊义甚至潘金莲。吃的面越多，收集到的不同卡片也就越多。很快我们打招呼的方式变成了“今天你吃出谁来了？”和“连吃了三包林冲啊！”为了收卡，我们在相当程度上放弃了常规午饭，改为每天中午喝水吃干脆面，上两节课后再来个下午茶干脆面。随之而来的胃酸过多使我们有了类似妊娠反应的某种症状，远远听到“干脆面”这三个字，幽门一紧、面容和胃壁都是一阵扭曲。

这一切和野生动物有什么关系呢？别着急，咱们慢慢说

2000年的春节还没有到来，我的集卡行动就戛然而止了。这背后的原因简单却又充满痛苦：

——江湖上，出现了一群叫做人民币玩家的人

人民币玩家先前并不属于集卡世界，他们对我们的奋斗和投入嗤之以鼻，却又突然决定侵入我们的快乐。更要命的是，他们投入的是资本，而非肠胃。

人民币玩家是那个年代的土豪少年，他们以投入资本而非投入肠胃的方式参与到我们的集卡事业中，江湖规矩轰然崩塌 | 图片来源唐伯虎点秋香

这些土豪小伙伴们根本懒得买面，他们八块一张一百一叠地直接砸钱，很快凑齐了三十六天罡星，又逐渐弄全了我们可望不可及的七十二地煞以及潘金莲西门庆等恶人卡，甚至还有成套的闪卡，bling bling反射着太阳七色的光彩。

成套的干脆面水浒传闪卡 | 图片来自知乎匿名用户

集卡世界的江湖规矩轰然崩塌，我们辛苦的收集和坚韧的吃面努力变得微不足道......吃下了大量高热量低营养的干脆面的我，突然感到了一阵索然无味。我决定退出，并且顺带着明白了一个道理：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如果坏了规矩，江湖说垮就垮。

所以20年之后，当我在岷山、在邛崃、在秦岭、在玉树，面对揪心的野生动物江湖，小浣熊干脆面和人民币玩家的故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不同的是，这个江湖的体量，大于干脆面很多。

跋涉山水，身体的艰辛都是其次。江湖规矩在，人兽都好、森林壮阔；江湖规矩一坏，砰然就崩

在岷山和邛崃的人民币玩家，是家马和家牛，又以家马最为凶险狠辣。

与大部分人的猜测不同，实际上除了大熊猫，尚且有很多野生动物都热爱着竹林。它们迷恋着竹林的各种资源，却又在竹林之中和平相处。这一大批动物至少从最后一次冰河时期结束的时候，就共同分布在横断山区的沟沟谷谷。

Occupancy model物种分布模型告诉我们，竹子（红色那个变量），竟然影响了那么多动物的分布（来源熊猫吃火锅，斑羚吃火锅底料）

大家都爱竹林，但是选择了竹林的不同区域、不同特征、在不同的时间共享，这就是进化的伟大力量。以及，如果你认识所有的物种，那可以出门私聊测量员要小奖品了

竹子，这个广泛分布于热带、亚热带至暖温带地区、分布区横跨南北纬46度的禾本科物种，嫩枝和嫩叶提供了富含汁水易于消化的纤维素；而到了每年发笋子的时节，到处萌生的竹笋是山林之间的蛋白质盛宴，每百克竹笋蛋白质含量几乎和酸奶不相上下。木竹发于三月，松花竹发于四五月，再加上箬竹、龙头竹、八月竹.......

年复一年，高矮胖瘦各自不同的竹笋随着气温的转暖，从低海拔的沟谷到冷杉林覆盖的山顶此起彼伏，而大批的有蹄类动物也跟随着竹笋，延续着狂乱又目的明确的垂直迁移。

测...测量员吃竹子，亲测野蛮人类犬齿的能力

在这个时节的山林之中跋涉，野猪的粪便颜色惨白又稀烂，毛冠鹿和鬣羚的粪便紧致富于光泽。各种排泄物环肥燕瘦，课仔细深究里面的内容物都是大量的竹笋配以少量的鲜嫩枝叶，一股绿茶般的幽香。

直到马的进入，一切都变了。

比如在王朗——“过去15年里，在保护区内放牧的家畜数量就从不到200头激增至号称1000多头……而实际保护区内牲畜的数量，恐怕连当地人自己也不清楚。”（大熊猫重要，还是牛马重要？王朗自然保护区的新命题）。更加离谱的是，作为本不属于这片森林的闯入者，马并不遵守江湖规矩。

被马啃食之后的竹林 | 图片来源李彬彬 @ youngconservationist

和几百万年的时间里稳定消费竹林的野生动物不同，马的取食方式极度粗暴——它们从顶到底，用硕大的门牙一撸一揪地把竹叶彻底啃光，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竹杆在山林间等死。而更加不公平的是，破坏江湖规矩的家马，是这里的人民币玩家——它们冬季有人照顾，夏季横扫竹林，艰苦的时候不需要担忧严寒、舒坦的时候也不需要担心捕食者。这些家马吞食掉属于熊猫和野生动物的快意江湖，还显著改变了野生动物的时间和空间分布格局。

青藏高原上的“人民币玩家”，是流浪藏獒。不过和横断山区的家马不同的是，藏獒曾经是资本炒作下的狂热神话，现在神话破灭之后的受害者。

藏獒的强悍和忠诚曾经被包装成了一个神话 | 图片来源bing.com

几年前动辄售价数十万的藏獒价值神话破灭，寄希于獒市捞金的人们逐渐抛弃了手中的藏狗。无家可归的藏狗游荡在寺庙、街道和村庄。北大的师弟刘铭玉、山水的赵英俊翔、“雪境”的尹杭、还有其他的研究者一起，记录了流浪藏狗们袭击路人、传染疫病、猎杀家畜、扑击野生动物的一个又一个场景（饲养藏獒究竟是财富还是灾难？）。

所有这些不是藏獒的错。近些年南京农业大学和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等机构的研究表明，藏獒的血液之中不仅流淌着家犬的基因，它们对高原环境的适应力可能来自于高原狼，与平原狗比起来，它们与灰狼的血缘关系更近。它们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它们需要生存。

能看到雪豹么？这张照片记录了流浪藏狗抢食雪豹食物的瞬间 | 图片来源扎西拉吾寺僧人

2013年藏獒炒作热潮彻底消退，同年流浪狗数量猛增，到今天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今天的高原之上的很多地方，寻常的村庄周围围绕着数百只流浪藏獒；孩子需要结伴手持石头和木棍才敢上学；互相残杀之后剩下的狗群向路人投来冰冷的目光；仅有的救助中心中，数千藏獒靠大米、糌粑和剩饭勉强生存；而荒野之中的散布着暴力和人畜共患的包虫病。

流浪藏獒救助站 | 图片来源尹杭 @ 雪境

简单说，人民币玩家来了又走了。可江湖规矩被破坏的天翻地覆，迟迟看不到修复的希望。

怎么办？

保护区需要执法权；社区需要野生动物关键栖息地以外的牧场；而如果不考虑文化和宗教的话，高原之上需要大规模的流浪动物绝育手术和安乐死，以及疫苗和大量的人力资源，以及种群密度评估、疫病评估......无论那种解决方案，人民币玩家犯下的错，都需要十倍的资源来弥补，恶果则转嫁到大量无辜的动物和人身上。

我们（北大、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陕西和四川林业厅）在秦岭、岷山和邛崃山做了一些细致而微小的工作（熊猫吃火锅，斑羚吃火锅底料、两种熊两种牛，爱恨情仇暗线纵横），初步摸清了不同物种之间的排斥、竞争的时间和空间分布，提出来了一些针对不同区域、不同保护目标的方案（低端物种生存指南）；

我们（北大、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密歇根州立大学MSU）还有一些更加彻底的工作马上就要出炉，敬请期待；

接下来我们（北大、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陕西林业厅）即将在秦岭开始一些和半野生家犬有关的工作，与此同时三江源区域师长同辈们（北大、山水）有关流浪藏狗的工作也一直在继续。

可惜所有这些，好像都不够。

人民币玩家背后的驱动力是人民币和市场，对于测量员来说，这是一个野生动物样线调查、种群动态评估、栖息地模型和气候模型都无法涵盖的庞大世界，解决方案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

怎么办？

...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