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的“造王者”——吕氏商业家族（下）
本文接上一章：秦汉时期的“造王者”——吕氏商业家族（上）
上一章说道，吕雉嫁给刘邦，从一开始就是一桩政治联姻，其背后包含着吕氏扶植刘邦上位，反抗秦帝国、争取霸权的野心。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吕氏家族比其他商业家族野心大得多，甚至会怀有吞食天地的野心？一个吕不韦不够，又来了个吕公？这就说来话长了。
吕公的老家单父县，相传为虞舜之师单卷所居，单卷为远古后期游牧于菏泽四泽六水之地的东夷族中，影响较大的政治领袖、氏族首领，因善道术，有德行，被时人尊称为单父。唐尧坐天下听说单卷得了道，就面朝北来侍俸他，等到尧把天下让给虞舜以后，舜又去亲近他，要把天下让给他。
单卷说：“余立于天地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宇宙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 大意是说，我自给自足，好吃好喝好穿，逍遥自在，要天下干什么。单卷不接受禅让，跑到深山里躲了起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单卷应当是道家思想的源头之一，单父县也曾长期作为道家思想的圣地。
单卷像
在明朝洪武年间，单父县名字改为单县并沿用至今，如今的街头小吃“单县羊汤”正是发源于该地。单县地处华北平原中心地带，在沛县西北方向，位于山东省西南部的菏泽市。如今的单县经济状况一般，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单父县是中国交通最便利，经济最发达的地区。
很多读者可能会对这一说法表示怀疑，那我们就用战国时期的名人范蠡的事迹加以佐证。提起范蠡，大家一定耳熟能详，他在帮助越王勾践复仇之后，留下“狡兔死，走狗烹”的忠告并功成身退，到齐国海边结庐而居，戮力耕作，兼营副业（捕渔、晒盐），很快积累了数千万家产。
范蠡仗义疏财，施善乡梓，他的贤明能干被齐人赏识，齐王把他请进国都临淄，拜为主持政务的相国。他喟然感叹：“居官致于卿相，治家能致千金；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布衣来讲，已经到了极点。久受尊名，恐怕不是吉祥的征兆。”三年之后，他再次急流勇退，向齐王归还了相印，散尽家财给好友和老乡。
随后，范蠡迁徙至定陶，在这个居于“天下之中”的最佳经商之地，操计然之术（根据时节、气候、民情、风俗等，人弃我取、人取我予，顺其自然、待机而动）以治产，没出几年，通过经商积资又成巨富，遂自号陶朱公。
世人誉之：“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后代许多生意人皆供奉他的塑像，称之商圣、财神。
范蠡最终所居住的定陶，现在是菏泽市定陶区，与单县距离仅仅50公里，同处华北平原中心，因此可以看作是同一块地理单元。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由于交通便利，成为当时的最佳经商之地，范蠡凭借这块经商宝地成为商圣、财神，吕氏一族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天下商路枢纽之地经商致富，成为一方豪族。
单县吕氏实际上要比范蠡更有来头。他们的祖先原本是王族贵胄，正是“田氏代齐”之后，被流放的末代吕齐君主——齐康公吕贷。齐康公嫡无所出，临老，幸姬生二子：曰缓、曰缨。缨生二子，曰禩、曰禧。长子禩定居单父，吕文乃吕禩六世孙。吕氏的其他支系四散各地，其中一支来到河南阳翟，这里也是当时商贾集中之地，后代中有一个人叫做吕不韦，就是把嬴异人作为“奇货可居”的那位战国头号风险投资家。
吕氏失国之后，后代大多经商，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吕氏一族的经商传统自古有之。吕氏一族的始祖，就是那个辅助武王伐纣的姜子牙吕尚，也是吕氏一族的初代造王者。
在封神榜里，姜子牙是元始天尊的弟子，是左手杏黄旗，右手打神鞭的神仙。但在历史上，吕尚在辅佐周文王之前，其实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小商人，干过宰牛卖肉的屠夫，后来年纪大了杀不动牛了，改行开酒店卖酒。不过他在经商之余，肯定是刻苦看书学习来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韬略，后来也写不了《太公兵法》。
我们印象中的姜子牙是这样的……
其实他当年可能是这样的……
在建立周朝之后，吕尚这个头号功臣，本来可以选择帝国腹地土地丰腴之处建立封国，但是他发挥人弃我取的独到眼光，选了靠海的山东齐地作为封地。在当时多数人眼中，齐地是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汉书·地理志》载：“齐地负海潟卤，少五谷，而人民寡。”
春秋时期，山东半岛挤了一大堆诸侯国
从农耕的视角来看，齐地确实价值不大，但是从经商的角度看，齐地却是一块风水宝地。齐国从一开始，就是推行重商主义的国家。
你没看错，就是十六世纪之后，欧洲诸强赖以繁荣发达的那个重商主义！
齐国初建时，在注重发展黍、稻生产，确保自身粮食安全的基础之上，利用境内矿藏丰富、鱼盐资源丰富的特点，大力发展冶炼业、丝麻纺织业、渔盐业等手工业；齐国的铜矿尤其丰富，在那个年代，有铜矿就相当于拥有铸币权；齐国还利用交通便利、人民有重商传统的优势，大力发展商业，推行与列国进行进出口贸易的外贸政策。
在“农、工、商”三业并举的宏观战略指导下，齐国成为西周及春秋时期的成衣出口大国，制造的冠带衣履畅销天下；鱼盐商品流通列国，齐国的刀币成为流通于列国的硬通货，诸侯纷纷前来朝拜，齐国逐步由偏僻荒凉的小国穷国，发展为雄居于东方的大国富国。
齐桓公时代，任用管仲为相，进行全面的改革，齐国国力进一步强盛，成为春秋五霸之首。管仲改革包含了政治、人事、兵制、经济、法制、外交方面的一整套解决方案。管仲在从政之前也是大商人，因此他的改革主要是从商品经济的角度出发。管仲的经济政策是多角度，全方位的。其中部分措施对于今天来说，仍然有值得借鉴之处。
管仲
齐桓公与管仲屡次商讨富国之策，齐桓公主张对农牧业以及房地产收税，被管仲逐个否定。管仲极力主张收取相对比较隐蔽的间接税，直接税则能少则少。
在管仲看来，直接税是直接向人民收取财物，自然会导致人民的不满。《管子·国蓄》中说，“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先王知其然，故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按照管仲的看法，民众的目光都是短浅的，给他眼前的福利就高兴，被剥夺了就愤怒，因此给的时候就要给在表面上，夺的时候就要比较隐蔽。
管仲认为，最佳方法是“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并提出了“寓税于价”的方法，他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唯官山海为可耳”。“官山海”的意思，就是通过盐铁专营的方法，在人人都需要的盐和铁这两种商品上收取间接税。
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就是英国要在北美征收人人都看得见的印花税，引发了殖民地人民的普遍不满。但是要按实际税负来说，殖民地人的平均税负不到本土英国人税负的三分之一。因此在建国初期，美国政府完全不征收个人所得税等直接税，以免引发民众不满，主要依靠关税这种间接税。美国关税制度几经更改，税率不断提高，到1861年内战前夕，平均税率已达24%左右，其所组织的收入约是其他财政收入的5一10倍。
以印花税为导火索的美国独立战争
食盐在春秋战国时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其重要性不亚于今天的石油。靠海的齐国是当时的头号产盐大国。管仲实施的盐业专卖方针，敞开盐池让民间自在出产，然后由国家统一收购。因为垄断盐业的渠道，控制了食盐的产量，从而可以操控报价。齐国的盐出售到别国，价格能够抬升到成本价的四十倍，齐国政府和商贾都得利颇丰。由于税负主要由外国老百姓负担，因此齐国人很拥护这项政策。美国的石油美元战略虽然要更加复杂和精巧，但是基本原理与此是相同的。
春秋时期的食盐，相当于现在的石油
在冶铁业上，管仲实施的是国有民营。他着重强调国家对一切矿山资源的独占，所谓“泽立三虞，山立三衡”，他出台法令宣告，一发现矿脉，就立刻要由国家保护和封存起来，有勇于私行挖掘者，左脚伸进去的，砍左脚，右脚伸进去的，砍右脚。进而政府又控制了铁器的定价权，并对所出产出来的铁器进行统购统销。
在控制原料的基础上，管仲敞开冶铁作坊业，由民间商人自主经营，商人与政府分成，民商得七成，政府得三成，相当于征收30%的所得税。《管子·轻重乙》：“与民量其重，计其赢，民得其七，君得其三。”这是当今世界各国（中国除外）普遍盛行的“矿产国有、私人承包经营”的雏形。曾经在中国盛极一时的“煤老板”，也是得益于这种分配制度。
管仲还提出了类似凯恩斯主义的经济方案。每当年岁凶歉的时候，人民没有本业可作，国家就应该进行宫室台榭的修建，以促进人民就业，尤其要雇用那些丧失了家产的赤贫者。这时候修筑宫室，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促进就业，平衡经济。
归纳一下，管仲经济改革的指导思想，是自由主义与国家主义（社会主义）相结合的经济学，其中自由主义的部分，是后来黄老之学经济主张的源头，国家主义的部分，是后来法家思想的源头。因此，法家和黄老之学共同奉管仲为他们的经济学鼻祖。
管仲改革后的齐国是一个什么情况呢？
推销“普世价值”，提倡尊王攘夷，在此基础上建立并领导国家联盟；
实行“胡萝卜加大棒”的外交政策，在此基础上建立本国霸权；
通过金融霸权建立威慑，掠夺列国财富；
成为文化高地，资助文教事业，通过控制教育和舆论手段，来推销本国价值观，巩固本国的霸权地位。
实力衰落，无法维持霸权时，则实行“孤立政策”，通过相对独立的外交地位与各国做生意。
管仲极力倡导的最核心的治国思想，也是最被中国人最漠视一点是“以商代战”。就国家内政而言，“以商代战”就是发展商品经济，满足国民的物质文化需求，让国民过上富裕生活，失去造反的动力。“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正是管仲所极力倡导的。就外交关系而言，“以商代战”就是扩大对外贸易，以经济手段削弱对手，并以军事的威慑力维持均衡。这实际上正是今天美国的基本国策。
简单直观的类比，大家可以把齐国看做一个春秋战国时代的“齐利坚”，经济发达，文化领先，人民富裕。正如今天的美国一样，齐国的经济成就也引发了一部分文化人的追捧。
孔子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关于齐国的言论简直就是精神分裂。孔子是鲁国人，他奉行传统的儒家礼仪，对齐国的重商主义很瞧不上，孔子一方面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对于管仲倡导的逐利行为表示不齿。但是，他对于大商人子贡向他提供赞助这事，也不提君子小人这茬了，估计他自己心里也明白，离开经济基础站在道德高地上，很容易冻出病来。鲁国被齐国欺负得够呛，孔子又对齐国的霸权表示羡慕，他说：“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老百姓到现在还受到他们的恩赐啊！没有管仲，我们都要拨散头发，衣襟开向左边，变成蛮族统治下的人民了。”（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这里的蛮族，主要指的是比中原更加蛮荒的楚国，相当于今天的俄罗斯。
“齐利坚”与美利坚最大的差别是，齐国与列国虽然保持了一定的科技差距，但是该差距显然不足以维持军事实力上的碾压优势，其次就是齐国无法实现美国那样的地缘安全。
不过，“齐利坚”在经济实力和经济观念上的代差，足以让他们挥动经济大棒，对于各国实施战略打击，发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货币战争！
吕氏一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货币战争这柄犀利无比的双刃剑，虽然让齐国长期保持霸主地位，同时也埋下了吕氏失国以及齐国衰落的祸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请扫描以下二维码，关注本公众号：北山浮生谈古论今（BSFS_View），观看更多精彩内容！在公众号菜单 “文明兴衰——中国史 ” 中，可以看到本系列全部文章。
热帖推荐：
用苹果手机的读者，赞赏请扫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