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足够多的钱,我也会做个好人”
陈韵专栏
陈韵生长于成都,早年求学于中国科技大学,随后在美国攻读理论天体物理。博士毕业后因偶然来到华尔街,并停留多年。业余时间钟爱旅游、读书、看戏、园艺。(点此查看交易门对陈韵专访报道)
早春的阿姆斯特丹,峭寒人稀,低黯的云彩镶嵌在浅蓝色的天空。国立博物馆前的广场四围, 一排排静立的秃木蓄势待发。眼前除了几个孩子的嬉戏,唯有葱葱的郁金香,给了一些活络。17年前的记忆,似乎穿越至眼前,化作一副静物。
进入馆内,我又见到了伦勃朗(Rembrandt)那明暗法极致的《夜巡》(Night Watch),博斯(Bosch)那缭乱惊骇的怨界(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和维米尔(Vermeer)笔下静谧间心扉的初动(Woman in Blue Reading a Letter)。一一作揖之后,我便四处溜达,不觉间来到科利尔(Edwaert Collier)的作品前。一些无外在联系的物件堆砌在一起:王冠、浑天仪、钱袋、翻开的黄历、浸皱的纸签,布局到光影都显荷兰画派的特长。无非是对浮华的博喻,对苦短的警示。
比其它虚空画含蓄很多的是,常用来表征终极归宿的骷髅头被科利尔弃之不用,少了戾气,多了华丽。要不是画中偏下一纸经文的提醒,观者误认为是常见静物画也是可以原谅的。
科利尔不少画作都保留了骷髅符号,但荷兰国立博物馆收藏的这幅没有。
虚荣的虚荣,万事皆虚空(Vanitas Vanitatum et Omnia Vanitas)。
一句源自训道篇(Ecclesiastes)的经文。如果说中世纪后期的独特意象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是对当时战乱屠戮和鼠疫横行的反省,那么虚空画兴于国力渐盛的16、17世纪的低地国家,倒是耐人寻味。彼时中产崛起,他们的世俗情趣给了艺术家很多家庭趣景,虚空也隐去了对死神舞步的直描。
如果说中产的满溢,有什么跨时代或国度的延续性,那就是他们的志得意满和天命当然。虚空画对这一点似乎置若罔闻。我想,还得从时代背景里找线索。此前30年间,郁金香的泡沫吹起又破掉,上演悲喜剧无算。比方说倾家荡产购来的球茎被厨子当洋葱烹了,又比如共和国的野心扩张引发了四次英荷战争,直接把荷兰引向衰落。
大国小民的跌宕给日渐富庶的社会蒙上一层沧桑,落到画笔上应该就是虚空这样的流派。
教士们提醒大家切记终殁(memento mori)。人生都可能是无稽的。曾经有天竺人认为我们都只是梵天在长梦中的涟漪。持反对意见的人当然也不少,但孰对孰错,恐无结果。其实大多数人对人生中的虚与实也都难以甄别,能跳出桎梏的,更是罕有。
姑且不论形而上的意义,虚荣的代价有时候很实在。19世纪初“在巴黎年入25000法郎方可为淑女”,巴尔扎克如此具体地描述灯城(la Ville Lumiere)当时的行情。通货膨胀加汇率变迁,在今天这相当于30万美元的年收入。英吉利海峡那边的同代人贝姬许诺:“给我年入5000英镑,我想我也会做个好女人。”从《名利场》(Vanity Fair)出版的1848年到今天,英镑贬值接近100倍,她的守善从良换在今天是年薪70万美元。即便在如今商贾如毛的曼哈顿,这也是1%的梯队。本地人都知道,有这个能力的女士在华尔街的碾压下喘不过气来,哪儿有心思香衣鬓影?
那么在华尔街,高层经理的日子是不是好过一些呢?极品除外,投行董事经理的年收入在80-100万美元之间。这在全美是0.2%的档。放到全球,排在他们前面的只有50万人,后面却跟了75亿之众。如此这般,当知饮河满腹的确难寻。
行丛林法则的岛国曼哈顿崇尚全方位竞争,名包名表只是门票,得迎娶金发花瓶妻,生得三犊送私校,一年两次奢游欧陆加勒比,叨念阿斯彭今年雪质蓬松,下周佳士得竞拍丟勒(Albrecht Dürer)的石墨丹青,乍暖还寒时就得租下长岛汉普顿的别墅以便与名流擦肩交臂于仲夏夜,如此种种目乱睛迷。
彭博社曾替这些苦主算过帐,大致是这样的:100万年薪,税后55万,上西区标准六间套房(三卧两厅加佣人间)租金12万,3次旅行8万,3个孩子私校学费15万,保姆8万,日常用度12万,稍有差池便得举债。在次贷危机席卷全美的时候,翘楚云集的格林威治也是个重灾区。
我曾就此咨询过一个中介。她揶揄说:有财就爱债,看不到席散。
进入花街的人背景纷杂,最后免俗的很少,丢了梦想,陷入围城,争贵斗富,跟自己心中的风车周旋。与其说进了酱缸,不如说入了宗教,贪婪为教义,虚荣做仪式。它浸染到社会的纹理和叙述甚至逻辑中去了,以致于被视而不见,如重复了千遍的谎言。
电影经典《华尔街》(Wall Street,1987)里戈登•盖柯有这么一名句:贪婪是美妙的。对里根时代的自我膨胀来说这也有束广就狭的精辟。蹊跷的是这个本不暧昧的电影却被一代代年轻人视为圭臬,好像盖柯为他们的无餍定了目标做了注脚。迈克尔•路易斯的名作《说谎者的扑克牌》也遭此命运。他惊奇地发现,他的写实讽刺作品被大学生们当成了华尔街指南。待他们中的宠儿进入花街后,虚荣就更加的刺鼻滑稽。
这部电影有很多经典台词,包括“Money never sleeps”。
周五到了,在电梯里很大声地抱怨下班后去汉普顿的交通堵塞。周一早晨生动地描绘前天在洋基队主场贵宾室,如何与打飞的棒球失之交臂。听闻别的部门发横财,就牙白眼绿地说:他们狠赚屎桶那么多的钱!在花街,一年中最神圣的一天就是红利告知日,之前三个月就忐忑不安,耳语不断,有意无意留下断头话:“如果(红利上)不成全我……”最好老板能够刚刚听到。新来乍到的很快在前辈教诲下学乖了:红利日,老板盯着你,只能有一种表情——蹙额深思。老板问你感想,只能有一种回答——啊,如此。
追名逐利在花街这个钱权市集如此的尖锐,与新自由主义的泛滥不无关系。它的犬儒逻辑是任何事物都有价,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调节之间矛盾的最佳手段是市场。他们罔顾人的差异性,和不可换的特征,把人简化成可交易的模块。
在这种环境里,像首婚(starter marriage)这种荒唐说法就不足为奇,意思是新人结合是为将来各自更好的绝配做原始积累。人性如此被压迫疏离,人要不自恋都快没依托了。一个华人朋友就对电影《美国精神病人》(American Psycho)的主人公类似细节艳羡不已:早晨繁复的修饰,笔挺贴身的正装,名片烫字下的细线不偏不倚。作品所鞭挞的极端利己他却充耳不闻。后来他抱怨自己二三十万美元的收入无法养家,我没有惊诧。
坏的思想一旦产生,总是像梅毒一样四处乱窜。
虚荣(Vainglory)是一个绝佳的构词,完全对应于西洋文字中的“vain”和“glory”,徒劳和荣耀。这个词今天少有完整的流通,隐去了“glory”(荣耀),只留下了前半部分的“vain”,专指外表,颇有歧视女性,替父权遮羞之嫌。终归女人的虚荣多见于形,男人更囿于利缰名锁。
当然女人中也有异数。乔治•桑看到巴黎这个浮华世界的荒谬之后开始叼烟斗,着男装,那套硕大无腰的袍子更成了她标志。男人也有借你的瞳孔做面镜的(英语里讲use my reflecition in your iris to comb my hair),丝巾嘛那得杏仁色(卡莉•西蒙在《You are so vain》里唱道:Your scarf is apricot),但男人最大的动力还是荣耀,这是在其他男人面前炫耀的资本。
荣耀撩人的法身无数:雄心,豹胆,进取心,凌云意,鸿鹄志。宋真宗励学也得以利欲为抓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幸福的感觉多源于和他人关系的和谐,但忙着扫天下的人是顾不得别人的,正急着踩过肩膀伸手捞月呢。大多数的结局如伊卡洛斯一样,披上蜡翼扑向了太阳。例外的多半如“掉在月亮里的富翁”,只能在广寒宫孤独终老。
看着眼前的虚空画,不禁哑然失笑。彼时荷兰的富豪们真尴尬。他们的商业触角已经遍布全球,他们得到前所未有的财富,也见识到多姿多彩的世界。而新教教条却要他们守贫寡欲,比方说着装独尚黑白。于是乎富豪们开始在黑袍下穿锦缎,在黑袍开口处饰最精细的绣边。恰如艺术家们借虚空展示金玉奇珍,以反虚荣的名义炫富。据说中国的竹蒸笼也曾现身。中产欲罢还休的颠覆性和机巧滑稽,在这些画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眼目下,虚荣依然是浮华的标配和社会的动因,却少见虚空画这样的告诫。在物质至上的社会,虚荣是基石。
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