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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名教授学术写作纵横谈(四)

张世英

 著名哲学家、美学家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01


先打点基础

我们在决定以哲学史为自己的专业方向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多学点哲学史的知识,为研究和写作打下一点基础。

哲学史的资料来源,最重要的是哲学家本人的著作。问题是哲学家的著作浩如烟海,究竟从何下手?有几位青年朋友,已经是大学哲学系的毕业生了,在大学期间泛泛读过北京大学外国哲学教研室编的《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现在决定专搞西方哲学史,很想花三四年的时间系统地精读一些原著,要我替他们开个基本的书目。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什么叫做“基本的”?五本?十本?还是十五本?你说这些是“基本的”,我也可以说那些是“基本的”;你可以在三四年内读完,我却要五六年,也许有人只要两年。所有这些,都很难确定。但这几位朋友的问题也许不是没有代表性的,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借这个机会开个所谓“基本的”书目,供大家参考,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1.柏拉图:《理想国》,2.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3. 笛卡尔:《哲学原理》,4.斯宾诺莎:《伦理学》,5.洛克:《人类理智论》,6.莱布尼兹:《人类理智新论》,7.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8.休谟:《人类理智研究》,9.康德:《纯粹理性批判》,10.黑格尔:《小逻辑》。

这个书目,是在假定已经泛读过《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 (“古希腊罗马” 、“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和“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哲学”)的前提下拟定的。有些很重要的哲学家如18世纪法国唯物论者和费尔巴哈的著作,《选辑》已经收得比较全面、比较完整,这里就没有列入。

要打一点哲学史的基础,还应该细读几本哲学史。根据我们今天的情况,我觉得先熟悉下列几本哲学史,颇易受益。当然,这个书目也同样只能作为一个提示和参考,不能作为限制读者的框框。

1.美国学者弗兰克•梯利(F.Thilly):《哲学史》。这部著作文字浅显易懂,涉及到的人物、学派比较全面,对各种思想潮流的论述简明扼要。本书原是作者在大学教书时编写的教材,对于掌握西方哲学史的基本内容,初步了解西方资产阶级学者的基本哲学史观,颇有帮助,值得细读。此书已有中文译本。

2.美国学者赫尔巴特•E.库西曼(Herbert E. Cushman):《哲学史》。这也是一本教材,其特点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是 “一本以地理与文学史和政治史为根据的哲学史”;此书对许多哲学思想的来龙去脉都有所论述,而且条理清楚,讲解通俗, 附有不少摘要和图解,能起到提纲挈领,便于记忆的作用。解放前有中译本。

比较高深一些的哲学史,似可先读两种:第一是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第二是余柏威的《哲学史》,有莫里士 (Geo. S. Morris)的英译本。

以上的书目当然只能起到一点打基础的作用,真正从事研究和论文写作,那还需要根据研究方向和论文的题目,大量搜集有关资料:第一手的原始资料固不可缺,第二手的资料(其中不仅包括哲学史,也包括对某些哲学思想的论述以及关于某些学说的引证),对于我们的研究和写作也有参考价值和启发作用。

基础性的东西和非基础性的东西,其间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界限,区别只是相对的。对于基础性的东西重在熟透;对于非基础性的东西,重在广博。

如何达到熟透的目的?这也没有什么成规。我只觉得我从前的老师冯文潜先生教我的西方哲学史,使我很受教益。他要我熟读柏拉图的《理想国》和梯利的《哲学史》,办法是每读完一章或一节,都要合上书本,用自己的话把原作的大意写成读书报告,个人的评论则写在正文的一侧或下方。冯老师嘱咐我,写读书报告首先要注意自己的概括是否与原意相符,但又不准照抄,要合上书本再写。在作读书报告的过程中,有时自以为读懂了,临到执笔,却又概括不起来,表达不出来,这往往是因为懂得不透的原故,于是打开原书再看,再合上,再写。这样写完一次读书报告之后,原著的那一部分内容就不仅懂得比较透彻了,而且也记得比较牢固了。实在不懂的地方,口头请教冯老师,这就更是终生难忘。冯老师评阅时,不太着重看我个人的评论,主要是指出有失原意的地方。

如何做到广博?这颇不易。博闻强记,也要靠记忆力,记忆力差,怎么办?好在有一条古训:勤能补拙。但勤奋也得有点讲究:一个勤奋读书的人,除了有条件买书的,买到后就急忙翻阅之外,还可以多逛书店,多上图书馆,以长见识。对于一些很难全读,一时也不必全读的书,只看前言后语,扼要翻阅一过,知其大略就行了。即使是辞典、百科全书之类的工具书,也要广泛涉猎,知其梗概。关键是要养成这种习惯。

“一事不知,儒者之耻”,我觉得倒也不必如此。但凡遇到自己专业方面有所不知的地方,也该随即查阅,记人卡片或笔记,久而久之,也会集腋成裘,起到扩大知识面的效用。

我说先打点基础,并不意味着在打基础以前就不能写论文。基础有宽有窄,有深有浅,这本来就很难定得太死;而且基础也可以在论文写作的实践中逐渐加宽加固,两者有互相促进的作用。因此,我倒是赞成青年人可以早点写东西。但总的说来,还是应该先多花时间和精力读点基本的东西,掌握点基本的史料,然后再从事论文的写作,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才比较厚实些,有分量些。等到年纪大了,自己感到基础不够,这时再想补基础课,也就比较困难了。

02


要善于选题,善于概括和分析

写哲学史的论著,如何避免一般化,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有的青年同志,初学写作,文字倒也流畅,条理也很清楚,就是内容一般,既没有提出什么新论点,也没有提供一点新材料。产生这种毛病的原因很多,主要一点是,不了解当前研究哲学史的状况,不知道有些什么问题值得一写:一句话,“不懂行情”。搞研究,写论文,总是要在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增添一点新东西。所谓新,倒也不是说非有惊人的东西不可,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但既然是写研究论文,起码要有自己的一得之见,再不然,能提供一点一般人所不知道的有用的资料,也同样可以算做是为哲学史的研究增添了一砖一瓦。所以,研究哲学史,除熟悉过去哲学家的著作和哲学史著作外,还要经常注意已有的研究状况,仔细考虑考虑:有哪些哲学史上的问题是至今还没有搞清楚的或者是从来没有触及过的?有哪些问题先研究清楚了就便于解决另一较大的问题?有哪些问题即使一时解决不了,但多少可以通过研究,提供一点启发性的东西?如此等等。能提出像样的问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对于决定一篇论著的内容和价值来说,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它不容易,是因为提问题本身就需要研究;一个不研究某一行道的人,不可能提出某一行道的问题。也正因为要经过一个研究过程才能提出像样的问题,所以我们也可以说,问题提得像样了,这篇论文的内容和价值也就很有几分了。这就是选题的重要性之所在。

选题过程中,当然要大量翻阅资料,东翻翻西翻翻,左想想右想想,题目的中心内容也就酝酿得差不多了。等到题目大体上选定以后,就更要做踏实的资料工作。一般是以题目为中心,分很多小问题,按问题把资料摘成卡片或装人纸袋,或者夹书签,方式可以多种多样,各人自由选择。重要的是对史料如何进行分析和概括。

写哲学史的论文,只会在概念上颠来倒去,固然不行,但如果只是史料一大堆,却概括不起来,缺乏必要的分析,那也会使人感到茫无头绪,不知所云。

概括,就要把杂乱无章的史实连贯起来,穿在一根线上,达到用史料说明一个中心论点的目的。概括就是对一部分史实做点总结或小结,或者说,给一堆史实画出个鼻子眼睛来。画龙不点睛,不能使龙飞腾;写论文不指出一点道道,也不能使论文活跃起来。写一篇论文,首先要注意“睛”(中心论点)点在哪里,并且自始至终都要注意让读者对“睛”有深刻明确的印象。

对史料进行概括,不能停留于简单抓取史料现象中共同的东西,而要同时进行分析,探究其原因。只有这样概括出来的东西,才有可能是深刻的。总而言之,作研究,写论文,要一层一层地多追问几个为什么,要把材料安放在对这些“为什么”的回答之中,把这些问题的答案融化在材料之中,这样,才会使论点明确,歩步深入,理论性强,耐人寻味。

这里值得专门提出来谈谈的是,对古人思想的错误之处,要特别着重问几个为什么。为了深刻了解古人思想的本来面目,弄清人类思想发展的历史过程和规律,那就不能停留于单纯地指出古人思想的错误之处,而要更进一步追问:何以会有这样的错误?在错误的背后,作者洞察到了什么?提出了什么问题?他是怎样把他所洞察到的东西进行歪曲的?他所提出的问题,对哲学史的发展有何意义?

哲学史既然是史,那么,研究哲学史,写哲学史的论文,就要富有历史感,要用历史的眼光看待一种思想。任何一种思想都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孤立存在的。分析概括一个哲学家的思想,要联系它的前前后后,指出其来龙去脉(包括后人的评论和注释),勾画出它在曲折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所处的地位,区分其与前人后人的异同,这才能认识其真相。

研究哲学家个人早期和成熟期的思想发展过程,包括同时代人对某哲学家的各式各样的评论,这对于了解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也很有意义,是研究哲学史的一个重要方法。

尤其重要的是联系社会政治思想、社会历史背景(对于有阶级的社会,当然要联系阶级斗争的历史),对哲学思想进行分析概括。这方面,我们一般都比较注意,不拟多讲。

强调联系社会历史背景、政治思想研究哲学史,绝不是说在撰写任何一篇哲学史的论文或哲学史的专著时,都要挂上这些。一篇论文和一本专著有其特殊的对象、范围和目的,有许多论著根本没有必要提到这些。但是,一般地说,搞哲学史的研究工作,特别是具体地写一部哲学通史,总以重视这个问题为宜。

《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张世英 著,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03


切忌穿凿附会,注意核对原文

古人的学说,不是文献不足,就是晦涩难解,在讲解的过程中,很容易有意无意把自己主观的想法强加给古人,流于穿凿附会,有时甚至讲得越是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其去古人思想之真相愈远。为了避免这种毛病,最紧要的是,不要抓住一点表面上甚至很明确的只言片语,就遽尔作出断定,大事渲染,无限推论。“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做学问就是要“聚”,要“辨”。“聚”就是集中材料,“辨”就是分析研究。要从左右前后,正面反面,多搜集些资料,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进行全面的分析、对照,然后才能达到真实的或者接近真实的结论。下结论时,最好自己多设些疑难,多找点材料加以印证。倒不是说,引证的材料越多越好,更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博学,写论文有必要的引证就够了,但在写出的论文背后,还应该有未写出的东西做“后盾”,“后盾”越强,文章也就越扎实,越有分量。采取这种实事求是、谨慎小心的态度,即使结论有错,也不致闹出“郢书燕说”的笑话。

搞西方哲学史,还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引用译文,有时需要注意核对原文。我绝不是说现在的翻译水平不高,更不是要大家不用译文;但是,即使最好的、很有研究水平的译文,也不能完全代替原文。研究工作越深入,越会发现当初译者所始料不及,或者不可能料及的东西。有时,同一个中译文的术语,原文却是意义很不相同或者大相径庭的两个字。像这样的地方,如果完全按中译本写文章,就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怎样写论文:十二位名教授学术写作纵横谈》,王力、朱光潜 等 著,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张世英(1921~),湖北武汉人。1946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先后执教南开大学、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兼任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顾问,中西哲学与文化研究会会长,《德国哲学丛刊》主编,南京大学、河北大学、河南大学、湖北大学教授。主要著作有《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论黑格尔的逻辑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北窗呓语——张世英随笔》、《进入澄明之境——哲学的新 方向》、《新哲学讲演录》等;主编《黑格尔辞典》等。

本文选自《谈谈哲学史的研究和论文写作》,《怎样写论文:十二位名教授学术写作纵横谈》,王力、朱光潜 等 著,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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