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王之死:泰国唯一“华人帝王”身后的历史与谣传
年头久了,很多东西就成了不可触碰的神圣。
但是真要去计较的话,久远的神圣,也不过是一件“爬满了跳蚤的锦袍”,有着千疮百孔的瑕疵,难以明言的疮疤。
当神圣者,以悠久的历史作为自身的盾牌,试图将其解构的人,便会从历史中寻找被精心掩饰的裂缝。
12月6日,泰国示威团体“民团”又示威了。
这次他们去的是——郑王纪念碑。
在纪念碑面前,示威者们先是祭拜郑王,发表了一番“郑王之死”的演讲。
所有的泰国媒体,都报道了这场小规模的示威。
所有的泰国媒体,没有一家透露了示威者“郑王之死”主题演讲,究竟都说了个啥。
这是为什么?
了解泰国的朋友,心里清楚,对郑信大帝的缅怀,某种程度上扮演了对当代泰国王室的嘲弄。越是叩问郑信之死,便越是让曼谷王朝的历史叙事,充满尴尬。
郑王是谁?
泰国史上首席民族英雄,唯一华人君王,泰民族“第三王朝”吞武里王朝的开国太祖,暹罗抗缅奇侠,统一国家之人,越老柬征服者,收编清迈之人,暹罗近古史上文治武功的巅峰,同时也是“一代而亡”的悲剧人物。
他的丰功伟绩,他在泰国历史上的名号,可一点不比“龙妈”丹妮莉丝要短。
中国历史上,有雄才大略的君王,也有千古流芳的英烈,但极少有“二合一”的。
对于泰国人而言,郑信就是这样“二合一”的逆天存在。
他在国破家亡的黑暗时代,横空出世,不但完成了“抗缅救亡”的使命,还一路开挂,超额完成任务,在一代人的时间里便将暹罗从支离破碎的“亡国”,变成了吊打四方的“帝国”。
在这个国家,他是电,是光,是终极的想象,是秦始皇与岳武穆的合体,整个民族最值得自豪的偶像。
他是一个暹罗华人的儿子,父亲是汕头人,在暹罗大城王朝的朝廷里捐了一个官,娶了当地一名贵族女子为妻,生下了郑信。
郑信少年聪慧,被暹罗宰相收为义子,此后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官至地方总督。
1764年,缅甸入侵暹罗,两年后攻破国都阿瑜陀耶,把400年的都城给一把火烧了。这是暹罗版的“靖康之变”和一百倍烈度的“火烧圆明园”,泰国800年历史中最黑暗的一页,莫过于此。
当时带兵勤王的郑信,率领部队“突围而出”,在泰国东南沿海建立基地,伺机反攻。
正在此时,清缅战争爆发,缅甸主力部队北撤与乾隆皇帝苦战,打得两败俱伤。郑信趁机率军收复失地,成为了“一战复国”的民族英雄。
重建暹罗政权之后,郑信创立“吞武里王朝”(第三王朝),迅速消灭割据势力,统一泰国,并将清迈收入版图。
此后郑信进入开挂状态,竟反守为攻,开始对外扩张,将老挝和柬埔寨变成属国,并与崛起的越南征战。
然而,连年的征战,造成暹罗百姓的苦难,百姓开始造反,封建贵族也对不断集权的国王心怀不满。郑信本人精神状态也开始变化,在宗教中寻求慰藉和解脱。
最终,内忧外患之下,贵族官僚发动叛乱,郑信被俘。
郑信的“亲密战友”,贵族将领通銮得到叛乱消息,班师回朝,处死了叛乱者,迎回了国王——
然后,把国王杀了。
关于郑王之死,有三个版本:
根据《皇家泰国编年史》,郑信因为“荒嬉国政,昏庸无道,误国伤民”的理由,被通銮“忍痛赐死”,惨遭斩决。
越南方面的史料则称,郑信死于黎明寺,被套入袋中用木棍殴打致死,以此“血不沾地”。
还有一种说法是,郑信没死,死的是一个替身,而郑信本人被秘密送往洛坤府,又活了四十多年,才寿终正寝。
无论是哪一个版本,都无法回避一个基本的事实:
郑信的王位被篡夺了,他的王朝被颠覆了。
而“顺承天命”的新王朝开创者,就是当今曼谷王朝的“拉玛一世王”。
历史,给泰国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本民族首屈一指的民族英雄,被本王朝的开国君王所“消灭”。
于是,“郑信之死”成为了泰国历史的一个盲点,一个死结,一个虽然人尽皆知,但同时又讳莫如深的“黑历史”。
泰国,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宣扬郑信的丰功伟绩,从节日、城市雕塑、邮票、儿童读物——篡夺了郑信王位的曼谷王朝,从来不吝于对郑信的溢美之词。甚至曼谷王朝在清帝国那里登记的名号,还是“郑信后裔”。
但是,对于郑信,泰国史书只说前半截,决口不提他的晚年下场。
倒也不是否认,而就是故意不提,当做那是一段无人在乎的尴尬历史,忽略之。
十几年前,郑信的故事,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续集”。
那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郑王诅咒”。
大意是:郑信死前,诅咒通銮的王朝“犹有竟时”,而正好他信的泰语姓名和郑信类似(其实不完全一样,但是读音的确都很接近“达信”),于是他信是来向曼谷王朝索命的。
这个谣言,绝对不是暹罗的古老传说,它出现的时间,不会早于2000年。
90年代,泰国并无这一传说,在反他信的黄衫军运动中,这一谣言迅速流传,被当成“他信不尊王室”的另类旁证。并在华语导游的传播之下,向中国台港地区扩散,逐渐成为了中文世界里一个著名的“泰国知识点”。
在2016年,九世王普密蓬陛下逝世后,繁体字维基百科关于“九世而亡”的词条,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改成了“十世而亡”。
可见,这是一个人为制造的谣言,目的是对他信进行“逆向神话”。
然而,说你是“民族英雄的转世”,这算哪门子抹黑呢?
支持他信的红衫军,多年来压根就不把这个谣言当回事,反而有点顺水推舟的自豪感。他们乐于利用“他信是郑王转世”的流言,制造篝火狐鸣的气场——你说我来索命?那我就真的来索命给你看!
如今,泰国反政府示威者,盯上了郑信。
他们尊重郑信吗?也许吧,但是他们对郑信的祭拜,本质上是对泰国王室的一种揶揄。
你教导我们忠于君王?
可是君王的祖先,又是怎样对待他自己的君王呢?
——这就是示威者想说又不敢明说,明说了也很难被报道的,肺腑之言。
郑王,是东南亚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华人君主”,因此历来被华人所爱戴,也在中国人心目中有着一份特殊的地位。
如今,他的荣耀已经远去,他的王朝早已倾颓,他被扭曲,被神话,被“精神病”,被“转世”,被当成一个副号,投影在当代泰国的心灵之中。
风云际会之时,他的灵柩再次被唤醒,他的骸骨被他的簒夺者所包上金箔,又被反叛者当成解构历史的利器,淘洗研磨,当空一掷,刺在帝王青史满脸尴尬的注解里。
郑信,如果在天有灵,会作何感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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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王新宇
文:岳汉
图:综合自泰媒
编辑:布周十面派
来源:泰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