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对话|谈谈我们经历的博雅教育:古典语言、经典著作……
编者按: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又称为“人文通识教育,在西方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教育传统,以经典阅读、批判思考、全人培养为重心,而非简单的专业/技能培训。近期,学人君采访了三位在欧美名校学习的同学,他们对博雅教育有着直接而深刻的感受,希望能给国内读者带来一些启示。
实施博雅教育的学校是怎样的?
学人君:请三位自我介绍一下?
江:我叫江松霖,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现在我在意大利罗马的Accademia Vivarium Novum(编者注:此处为拉丁文,一般音译为“维真古典学院”)进修,学习古希腊语和拉丁语。Vivarium Novum是一所很奇特的学校,学制一般为一年,除古希腊语课授课语言是古希腊语外,其他课程日常授课语言都是拉丁语。学校采取半封闭式管理,生活区里学生之间互相交流也只能使用拉丁语或古希腊语。
伞:我叫伞擎杨,现在在美国的St. John's College, Santa Fe就读。
高:我叫高文斌,现在在耶鲁大学意大利语系就读。我和江兄对谈压力挺大的。Vivarium Novum我也申请了,但是被拒了。这所学校在古典学界享有盛名,能被录取很了不起。
学人君:能否请三位介绍一下自己的学校与博雅教育之间的关系?
伞:先澄清一下:虽然我们的校名中有St.,但我们不是教会学校。从历史上看,我们的学校是美国第三古老的大学,但是这个Great Books Program是比较近才有的事情。
这个学校的制度是非常理想化的。把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著作集中起来,让学生读,这就是我们本科四年做的事情。我们学习的“最伟大的著作”,不仅包括文学、哲学、史学等等,还有一些经典的科学与数学著作,比如牛顿、爱因斯坦、拉瓦锡、林奈的书都会涉及。我们本科不分专业。虽然每年书单会有微调,但是总体来说是不变的。
还有一点比较特别,我们没有一般意义上的老师,我们只有tutor。这个制度的假定是老师不一定比学生懂得多。所有的课都是讨论式的,都是学生自己来讨论、思考。
St. John's College, Santa Fe
(江:古典语言的训练可能不能全依靠启发式教学,还是需要老师的“传授”;尤其是在老师对某领域的专业水平和文本熟练度都在很大程度上高于学生的背景下,如果对启发式教学运用得不够顺利,就可以转而再用传授式的教学。尽管如此,毕竟首先还是要鼓励学生自己的讨论与思考。)
关于我们学校的特色,一位学长说得很好:别的学校都是传授知识,我们是传授如何“知道”。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所以我们才要学习像托勒密的天文学这种在现代人看来非常可笑的东西,本质上还是研究知识生成的过程。
我们的学校和古希腊的两句名言息息相关。一句是苏格拉底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无所知”。我们假定,无论多么古老的书,无论其中的观点在现代人看来多么滑稽,我们都可以从中学到东西,只要我们足够谦卑。另一句是“未经思考的人生不值得活”。我们向一切平凡之事物提问并寻求解答。
江:Vivarium Novum的课除了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语言训练有课本之外,其他的课比如哲学、诗学、古代文学和近代文学课都是没有课本的,而是直接读原典。授课语言就是拉丁语。
刚才伞兄说圣约翰书院没有宗教背景,我们学校也没有。我们一直把自己当成一个世界性的书院,各个宗教背景的人都可以来学习。
我们学校的规模很小,一届只有三十几个人。所以首先是一起生活,是一种社群式的生活状态,接近拉丁文里的communitas humanitatis,或者古希腊文里的Ὁ κοινὸς βίος。
伞:我们学校人数也很少,本科生加研究生四百人。师生比例是其他学校比不了的。学生经常可以和老师约午饭,一起讨论问题,这是很大的优势。
(江:在Vivarium Novum这里情况也很类似,每日四餐【早餐、午餐、下午茶和晚餐】间与同学及老师关于各种主题的交流讨论是学院对于每位就读的同学提出的相对硬性的要求;通过每日席间的交流,学生不仅可以巩固每堂课所学到的知识,还可以更快地提高自己的语言熟练度,同时这种频繁的交流对于社群精神的培养也相当有益,为此学院还拉长了就餐的时间以鼓励这种交流。)
高:耶鲁没有圣约翰书院这种制度设计。但是我们有一个项目叫Directed Studies,和Great Books差不多。伞兄讲过的我不重复了。之前这个项目是大一大二两年,有文学、哲学、史学/政治学、艺术史四门课,后来砍掉了艺术史,学制也缩短到了大一一年。
(伞:圣约翰书院之前要求学习四门语言:法语、德语、古希腊语、拉丁语。现在只剩下法语和古希腊语了。)
耶鲁的文科科系都会很突出自己的人文主义特色。比如意大利语系就强调自己是based on the liberal arts and the humanistic tradition(建立在博雅教育和人文传统之上),这和国内外语学院一味强调翻译不同。我之前了解过国内意大利语教学的情况,意大利的文学、历史、美术讲得太少了。
(江:就我所知,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拉丁语系由于引进了维真古典学院的教学方式,该专业授课的导向也不再是一味偏重翻译的了,我自己也很支持这种新的教育风格。)
耶鲁是一座综合性大学,初衷和目的都不同于圣约翰书院与维真书院。普林斯顿的Robert George教授说得很有道理,不能指望所有的学校都办成圣约翰这种Great Books Program,不仅不现实,而且对教育的整体发展也未必有好处。既要有圣约翰,也要有(根植于博雅传统的)综合性大学,这种多元的格局是最好的。
博雅教育的课堂
学人君:能否介绍一下课堂的状态?
伞:我们有seminar、lab、数学、语言、音乐这几门课。
Lab或说自然科学课是有实验的,会重温亚里士多德、盖伦、牛顿、哈维这些人的实验,相当于一种独特的自然科学史。比如哈维是如何发现心血循环的?我们会先读他的书,再通过实验自己观察,最后归纳、分析。
数学的话从欧几里德开始讲,一直讲到近代的数论、非欧几何,基本按照时间脉络。一些难点比如几何原本卷一的命题四证明两个三角形全等,这些证明可能我们看来逻辑性没有其他命题那么强,老师就会在课堂上带领大家多讨论一下。
耶鲁大学校园
(江:伞兄很幸运。我也对数学史、科学史很感兴趣,但是罗马的学院没有这些课程。我们就是狭义的文史哲,其间穿插一些音乐的教学,对数理科学感兴趣的话只能到图书馆自修。)
seminar肯定是重头戏,一周两次,一次两小时。完全是讨论式的。
高:耶鲁情况差不多。文科的专业课seminar居多,有些课虽然是lecture(也许可以翻译成“上大课”吧),但是也会安排discussion session,一个session不会超过十四人,连上两小时,大家围成一圈坐,细读文本。
伞:阅读材料按照时间顺序组织,从古代到当代。我现在上大三,读到了近代,就是差不多卢梭这一块。我们课上不让读二手文献,阅读的内容完全是原著,没有很现代的或者说前沿的东西。
高:耶鲁的人文通识课一般也是按照时间顺序串讲的。之前有朋友反对,认为应该换成issue-based(问题导向),而不是现在这种text-based(文本导向)。毕竟是教给学生思考方式,而不是单纯地串讲思想史、文学史。这种意见我认为也有道理。
江:维真古典学院第一学年的课程有八门:拉丁语I、II,古希腊语I、II,诗学、古代哲学、古代文学、近代文学。虽说多数时候上课以传授式教学为主,不过课堂气氛常常极为活跃。
在拉丁语I和古希腊语I的课本中,对话式的课文篇幅最大,因而几乎所有的课文都是能够作为剧本由同学们表演的。在一次古希腊语课上,老师曾经拿上表演的道具,领着我们一起去学院后的林地表演课本剧,因为那里的林间空地特别适合作为那一课的舞台布景。古代文学课上,我们从拉丁语文学的初创时期讲起,到现在的普劳图斯和泰伦提乌斯的喜剧,老师也采用了当堂表演的模式。与此类似的还有古代哲学课上柏拉图对话的表演。近代文学课现在主要讲解的是彼得拉克的信件等著作,因而更多采用多位学生分部分朗读的形式。这种教学方式不仅可以活跃课堂氛围,提高同学们的学习热情,而且更重要的是同学们能够通过亲自表演提高拉丁语和古希腊语的听读能力,并初步感受到原著的写作风格。在表演之后老师们还会带着同学从头分析一遍文本,加深对文本及其中包含的语法、情节、论证等知识点的理解。
在诗学课上,老师将拉丁语诗的不同格律分成不同的系统,并且一一按照格律配上曲谱,在课堂上以及每周周一到周六早晨的合唱训练中带领同学们边学边唱,之后再逐句分析。这种方式能够激发同学们的学习兴趣,通过课上与课下日常生活中的反复吟唱加深同学们对诗歌的理解与记忆,也能通过歌曲中对音符时值长短的区分帮助同学们在不经意间掌握各种格律。
学院的课程一般也是依照时间顺序和文本导向,不过在一些课上会以问题导向为辅助。这在古代哲学课上尤为明显,因为课上所介绍的从七贤到亚里士多德的这段哲学史在表面的学派变化背后还以“何为本原”等问题的传承与变形为线索,许多哲学家在论证中的思路也为我们思考某个哲学问题提供了归谬、概念分析等许多可行的方法。
为何选择博雅教育?
学人君:能不能介绍一下自己如何与博雅教育结缘?
江:我从很小就对古典语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是来到罗马之后才对博雅教育有了一定的了解。在今年开学前一天,古希腊语课的老师领着同学把罗马的著名古迹转了一圈,全程用拉丁语讲解,必要时用古希腊语作补充。虽然我那时拉丁语水平非常低,更遑论古希腊语的能力了,因而老师所讲解的内容除了地名之外几乎完全没有听懂,不过在跟随老师和同学们游览时,面对建筑史博物馆一般的罗马我还是受到了深深的文化震撼,甚至产生了某种“人类的全部时代朝我奔涌而来”的感觉。这种感觉迫使我去通过各种方式探求历史、文学、艺术、哲学等等学科的知识,并且从中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趣味。在周一至周六的课程之外,在周日自由活动的时间里我也经常从学院坐城际列车到罗马游览(老师也会加以鼓励),这种田野考察式的“旅行”不仅对我在课上学到的知识是一种拓展,而且总能够给我某种审美的愉悦。这种跨学科、多方位的教育我深为赞同。
(高:这种把旅行和学习结合起来的方法最近挺流行的。美国著名的Paideia Institute每年也会组织学生去罗马、巴黎和希腊进修古典语言。我参与过巴黎和罗马的项目,很多时候就是在古迹现场翻译相关的拉丁文文本。这种感觉很震撼。)
Accademia Vivarium Novum
伞:圣约翰这种理想型的学校非常吸引我。能花四年时间读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著作挺让我兴奋的。
高:就是一种个人的爱好与选择吧,很多时候没什么道理可讲。
学人君:有没有考虑过就业前景问题?会不会有“难以找工作的顾虑”?
江:顾虑肯定有。我学博雅类的课程主要是因为兴趣。来到罗马之后我很受维真古典学院的震撼,更希望能够纯粹地求知。同时兴趣也可以转化成职业,将来可以当老师,教古典哲学或者古典语言。
伞:我们学校学习氛围很好。圣约翰毕业生读博的比例在美国高校中算很高的。这也是我的志向吧。
高:“博雅专业就业难”这个说法被夸大了。我们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各个专业的就业数据,古典学的就业情况未必比生化工程差很多。赚不了大钱也许是真的,但是不至于无法就业。人有了稳定的收入后,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东西。我不主张把“清贫”无谓地崇高化,但是更不主张为了权势和财富不择手段。在现在这个时代,博雅教育可能不是通向飞黄腾达的最佳路径,但是也没有很多人想象得那么前途黯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只要用心,一般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所以我没有那么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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