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中的“乡下土猪”能拱到“城里白菜”吗？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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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无术

◎ 编辑：马戏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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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衡水中学的高三学生张锡峰，因为一段电视演讲而成为网络讨论的热点。

◎ “衡中学霸”的演讲引起广泛讨论，甚至张同学早年间的演讲视频也被搬运到网上

他自嘲为“乡下的土猪”，立志要“拱城市的白菜”，结合他的来历，言下之意就是，衡水中学可以把“乡下的土猪”拱进城市。

◎ 该段视频源于某卫视一档演讲类节目

这句话虽然低俗，也不乏一些黑色幽默，虽然不符合事实，但也体现出这个社会存在的问题。

衡水中学，一直标榜以高强度的应试教育模式管理学生，一切都为了分数。而当今社会，越是资源不足的阶层，越看重“分数”这种看似对每个人都公平的指标。这似乎就是衡水中学存在的理由，而衡水中学的模式也一直被人看作是出身阶层较低、想要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那些人，有且仅有的通路。

在现在这个社会，只要涉及贫富差距、城乡矛盾、阶层流动、社会公平等问题，都能触动绝大多数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因而引发热烈的讨论，张锡峰的演讲调动了几亿人关注和评论，足可见人们对此的执念之深。

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衡水中学的模式真的可以让穷人改变命运吗？又是什么让“乡下的土猪”拱不到“城里的白菜”呢？

◎ 衡中模式为何存在

解答上面的问题，还要从高考录取制度说起。

很多人说，高考是全世界“最公平”的制度。一张试卷定终身，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就这一点来看，我们不能否认高考的公平性。但凡事都有两面，高考也有不公平的一面。这里需要重点说明的，是高考录取上的不公平。

虽然一张试卷定终身，但出身于不同省份的人，录取同样一所大学的概率却是不一样的。一般地，大学在直辖市录取的比例相对高，在一些人口众多的省份录取的比例则相对低。

而衡水中学所在的河北省，录取率相比于北京、天津来说，就非常之低。

◎ 中国各地高考难易程度排名  图/格隆汇学堂

除了按分录取，还有自主招生、保送等升学方式。但这些升学方式非常依赖高中校长的推荐信和大学对学生综合素质的评价。省会城市知名高中的校长，手握推荐的名额往往也多，推荐信也更值钱。

大城市文化资源丰富，那些出生于大城市、家庭条件优越的学生，更容易获得分量更重的推荐信，也有条件从小精研一项特长，从而获得绕过高考分数升学的资格。

但对于衡水这一类的城市，保送名额少、高中校长的推荐信分量相对低，即使有家庭条件很好的学生，想要学一门艺术或者体育的特长，也不容易找到好老师。因此，相比于这些大城市，衡水学生的升学之路又要更狭窄一些，不得不把几乎全部精力都投入高考备战，完全依靠分数来获取升入大学的资格。

因此，衡中模式应运而生。不唯河北，在其他省份也都有类似的情况。

◎ 黄冈曾经夺目的高考战绩，也让当地的试卷成为其他省市小小做题家们共同记忆

例如湖北省的“黄冈模式”、江苏省的“县中模式”，其特点基本相同，就是学校精心研究高考的命题路线，针对性的推出大量习题，以高强度的题海战术训练学生答题能力，辅以军事化、半军事化的管理，以达到让绝大多数学生尽可能多地获得高考分数的目的。

按照衡中模式培养学生，确实可以最大限度发掘大多数学生的做题潜力，让他们尽可能多考出分数。但是这种题海战术的训练，也可能抑制极少数天赋异禀的尖子生的创造力，让他们无法跳上更高的台阶。

从近十多年河北省高考状元的来源看，来自衡水中学的非常少，就很能说明问题。

◎ 河北省近四年的高考文理科状元中，出身衡中的有两位，且都是理科状元

但是，公办教育如果已经考虑到了绝大多数公众的需求，即使抹杀了少数尖子生，也无可厚非了。

◎ 衡中模式的异化

衡中模式，虽然比不上资源集中的大城市知名高中，但绝对可以在河北省的好学校中取得一席之地。而且年复一年的积累，衡水中学不仅积累了管理经验，更积累了大量的教师资源、习题资源，是有利于这所学校在未来的高考竞争中越来越强，进入良性循环的。

然而，近些年来衡水中学却似乎走上了另外一条发展道路。

由于中考招生的限制，一般高中不能跨所在地级市招生，有的地区甚至都不能跨所在县级行政区招生。因此，即使衡水中学能汇集整个衡水市所辖市辖区、县级市、县的生源，一旦其他学校也模仿衡水中学的管理方式来管理，衡水中学高考工厂的神话迟早要被打破。

◎ 2013年2月26日，衡中学生们参加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图/网易《看客》

因此，衡水中学的管理者们未雨绸缪，通过一系列操作，发扬衡水中学的品牌，让衡水中学迈入全新的发展阶段。

为了更广泛吸引生源，衡水中学与一所房地产公司合资，成立了“衡水第一中学”。衡水第一中学是一所民办中学，设立学校董事会，实行董事会领导下的校长负责制。

◎ 某百科中关于衡水第一中学的介绍

衡水第一中学的整个办学模式都与衡水中学完全相同，甚至教学资料也都共享。但不一样的，衡水第一中学作为民办中学，可以突破只能在本地招生的限制，因此也就能打着衡水中学的旗号在全省招生。

在“衡水中学”这个招牌的吸引下，大量外地家长纷纷想办法要让自己的孩子进入衡水第一中学学习，有限的名额引来了家长的激烈竞争，学费也一路水涨船高。

◎ 招收对象为：应届初中毕业生，学费为9360元/学期  图/衡一中官网

◎ 招收对象为：复读生  图/衡一中官网

◎ 招收对象为：留学生，学费：70k/年  图/衡一中官网

2020年，衡水第一中学的复读生学费达到了25000元一年，如果成绩稍差，学费则上调到35000元。

如此高昂的学费，有几个“乡下的土猪”上得起呢？在家境较好的学生持币排队进入衡水第一中学的同时，不知道有多少真正的穷学生，望学费兴叹，想要让自己去接受衡水中学的洗礼而不得。

◎ 图为衡中分校在全国部分省市的分布图，到2017年为止，衡水中学在国内部分省市办有18所分校。

与此同时，衡中不仅在本地扩张，还把类似的模式扩张到全国。

2015年，衡水中学与浙江乐清的一家民办中学合作创办了“衡水中学实验学校”。同年，衡水中学又在云南开班了昆明呈贡校区。2016年，衡水中学在合肥创办新学校，2017年，衡水中学又在浙江嘉兴创办了“衡水中学平湖学校”。

面对衡水中学的扩张，有人提出问题，衡水中学的“考试工厂”模式能不能复制？该不该复制？

◎ 衡中模式里有公平吗？

长期以来，人们都把衡中模式当作一种教育公平的寄托。对于绝大多数农村学生、贫穷学生来说，争取更高的高考分数，是他们升学的唯一途径。这也是类似衡水模式的高中培养方式存在的最大合理性。

在衡水中学大肆扩张分校的时候，人们以为是衡水模式在复制，因此衡水中学能走出去，全国各地也欢迎衡水中学，无关的人也乐见其成。

但是细细考究之下，事实似乎并不完全是想象的那样。

◎ 图为2013年5月24日，衡水第二中学学生们坐在布满标语的教学楼中。图/网易《看客》

衡水中学，只能通过中考在衡水市本地招生，也必须按照国家的规定，收取低廉的学费。因此，只要衡水市范围内的农家子弟有足够的天赋和努力，是能够考上衡水中学的。

但衡水第一中学则不同，虽然与衡水中学同样的学习节奏，同样的灌流模式，但衡水第一中学的学费却达到了一年两三万元，这必须是家境相当殷实的家庭才能负担得起。

◎ 衡水中学的作息时间表

衡水第一中学的学生结构恐怕就和衡水中学（张锡峰所在的是后者）大不相同，要说这里还有什么“乡下的土猪”，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推而广之，能够在全国各地复制的“衡水中学”，大多也跟衡水第一中学一样，首先它必须是以民办中学的面目出现，其次它必然是打着衡水中学的招牌，收取高昂的学费。

◎ 图为衡水第一中学的校园效果图

虽然一样是应试教育，一样是“考试工厂”，但里头的学生都来自相对富裕的家庭，贫家子弟就是想上，也上不起。

此时，我们再回头看看张锡峰同学。他这只“乡下的土猪”是什么样的呢？

在网络上，我们看到这位张同学在此次“土猪”演讲视频之前，就经常在各种场合发表演讲，其演讲能力较一般人高，常常妙语连珠。

◎ 图为张同学早期演讲视频

在喜马拉雅上，张同学也有自己的账号，一个高中生，尤其是学习非常紧张的衡水中学的高中生，还有精力运营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看起来似乎非常带劲，也不太合乎常理。

◎ 图为张同学在某音频平台上的账号

如果真的有“乡下的土猪”，恐怕大概率也不会是这样，正如衡水第一中学，以及复制到全国各地的无数衡水中学分校一样，这些学校里的学生，也不会有多少穷人的孩子。

其实，不管是小地方的应试教育，还是大城市的素质教育，教育模式本身并不区分受众的经济条件。应试教育或者素质教育，只要是好的教育，都必然是要耗费大量成本，只有少数社会精英才能负担的精英教育。面向普罗大众的教育，必然是质量相对较差的平民教育。

◎ 图/网络

把衡水中学这种应试教育的极致、应付考试的工厂，当作是专门提供给穷人的上升通道，这种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而张同学的演讲，也只能看作是衡水中学的招生广告，千万不要真的以为他就是什么“乡下的土猪”，他不需要未来才拱“城市的白菜”，因为他现在已经在拱着“城市的白菜”了。

◎ “乡下的土猪”

生物的分类有“界”、“门”、“纲”、“目”、“科”、“属”、“种”，家猪属于偶蹄目、猪科、猪属，家猪亚种。全世界有400多个品种，中国有60多种，为各国之最。

在这些猪的品种当中，只听说东北猪、太湖猪、黄淮猪、西北猪等，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乡下猪”和“城市猪”。尽管不存在“乡下的土猪”和“城市的白菜”，可是人却是要分为“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

◎ 图/网络

在城乡二元体系下，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就是打在人身上的身份烙印，决定了这个人能够获得的社会公共服务待遇。城市户口能够获得基本的社会公共服务，而农村户口则基本得不到多少社会公共服务。

长期以来，社会资源高度集中于大城市，资源分布密度从大城市到中等城市到小城镇再到农村，依次递减。而教育恰恰是典型的社会资源，越到大城市学校数量越多，教育质量越高，越到农村学校数量越少、教育质量越差。

城乡对立，壁垒森严，农村的孩子要得到优质教育，难上加难。可偏偏又有着高考制度的存在，让农村的孩子看到一线希望，把高考当做改变命运的唯一条路。

◎ 在“衡中模式”下的学生，大都患有不同程度的胃病，图为2009年6月2日，教室椅子上放置了各种常用的药品。图/网易《看客》

为什么“知识改变命运”？

这种观点很大程度来自于20世纪70年代末刚刚恢复高考之后几年考上大学的那批大学生。由于当时的大学主要还是以分配工作为主，只要考上大学，一辈子的人生就有了保障，绝大多数大学生都能够回原籍所在地的城市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

这当中不乏农村的孩子，通过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从此他们脱离了农村户口，挤进了未来社会精英阶层。

这段历史给大部分人留下了深刻的“集体记忆”，以至于人们一提到高考，就想到“阶层流动”、“教育公平”。

不过，事情真实的一面与人们的想当然还是有很大差距。

◎ 1977年我国恢复高考,图为南京高考学生考前表决心。许明义/摄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那一批大学生，虽然当中不乏出身于农村的底层子弟，但绝大多数都是家庭有一定知识基础的。

由于多年的浩劫，整个国家的基础教育体系都被打破，小学、初中、高中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一个学生，如果没有一点知识基础，就靠自己的复习怎么可能考得上大学呢？

更有甚者，不少来自“农村”的学生，本身并不是农民的儿子，只是他们自己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被发配到了农村，或者他们的父辈曾经被打为“右派”、蹲了“牛棚”因而受牵连而下到了农村。这些人与世代务农的家庭出来的孩子，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所以恢复高考到底让多少真正来自农村、真正来自最底层家庭的孩子改变了命运，很难说。

◎ 江苏高校不同生源地学生，在不同类型高校中的分布 图/网易新闻《数读》

据相关统计，目前中国大学里来自农村的孩子比例是很低的。其中清华大学1990年的农村学生的比例是21.7%，2000年下跌至17.6%，2016年仅10.2%。北京大学类似，1985年农村新生比例高达38.9%，2005年跌至17.7%，2013年为14.2%。根据复旦大学每年发布的本科教学质量报告，2009年至2015年，复旦大学的农村户籍新生从未超过20%。

北京大学教授刘云杉曾将农村城市化的进度与农村生源考入重点大学几率下降的速度进行对比，前者的速度要远低于后者。这一现象表明，高考根本没有给农村的孩子提供一条“翻身”之路，恰恰是高考让农村的孩子越来越难考上好大学了。

◎ 结语

衡水中学，并不能把大部分“乡下的土猪”送到大城市。因为“城市的白菜”在进入衡水中学之前，本来就已经长在城市了。而无论是应试教育还是素质教育，要获得优质的教育，就必须有大量的投入。

如今，大城市的孩子从小“鸡娃”，虽然这种做法对孩子的成长有害无益，但客观上大城市的孩子必然比小时候什么都不“鸡”的孩子要掌握更多应付各种考试的技能，因此总体上大城市的孩子必然比农村的孩子更容易考上大学。

如今的教育，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很难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而衡水中学及其分校打着所谓名为“给底层改变命运的旗号”的教育大旗，实为扩张自己身价的行为，反而让更多富裕家庭的孩子通过考试工厂的训练，获得了把农家子弟挤下去的资本。

因此，在现有的高考选拔体系下，想要通过某种渠道，让资本较少处于不利地位的竞争者获得竞争力，根本就不可能。

而张同学在演讲中所宣扬的“乡下土猪”拼命学习的目的就是为了“拱城里的白菜”，这种价值观却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认同，而这种价值观背后所反应的问题，才是我们应该值得警惕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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