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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北京的脊梁上

故事硬核 2022-11-15

南端永定门、北端钟鼓楼,全长7.8公里的北京中轴线,是建筑学家梁思成眼中世上独一无二的“壮美秩序”,它映射着古代中国人的宇宙观和人文秩序,700年来变迁着、生长着,王朝在这里更替,历史在这里发生。


壮美之余,中轴线更是人们炊饮生育、生生不息的市井之所,民俗风景洋洋大观,与皇城秩序彼此塑造着。如今,北京中轴线正待成为一处新的世界文化遗产,而借助新的数字手段,这座700余年的文化中轴也将焕发新的生机。

11月7日,在联合国《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诞生50周年之际,北京中轴线官网试运行上线——在中轴线申遗之路上,文化遗产与数字化的深度融合已成为新的亮点。在不久的将来,北京中轴线又会以何种方式呈现自己的历史与人文底蕴?


|钟鼓楼 (图:视觉中国)



文:王诗力 采访:王一博 赵若帆解亦鸿李瑶琦徐巧丽

编辑: 王天挺 杜强


1

  独有的壮美秩序


 
冬日,退休工人田莲喜先生站在景山万春亭北侧远眺,他64岁,一周蹬自行车来这三回,独自在这四角形的皇家亭楼待上片刻。他眺望之地高度45.7米,是北京中轴线的制高点。
中轴线是北京元大都、明清北京城以来北京城市东西对称布局建筑物的对称轴。它南端为永定门、北端钟鼓楼,直线长度7.8公里,是世界上现存最长、最完整的古代城市轴线。建筑学家梁思成说它“造就了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有这样的气魄的建筑总布局,以这样的规模来处理空间,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
中轴线上的众多遗迹都有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条件:永定门、先农坛、天坛、正阳门及箭楼、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天安门、社稷坛、太庙、故宫、景山、万宁桥、鼓楼及钟楼等等。严格来说,你得像田先生那样得从南到北而不是反过来去念那些地名,因为那是精心安排的秩序。
在古代帝王看他的江山的地方,田先生看宫殿、城门、广场、白塔、湖泊还有乌鸦。他喜欢看乌鸦,也喜欢努尔哈赤被乌鸦所救的故事。中轴线的故事层出不穷,努尔哈赤与乌鸦的故事只是其中一个。
申请世界文化遗产10年来,北京中轴线的面貌不停变化,但一条主线始终存在:700多年的皇城风貌,穿越了时间淘洗,不仅保留了古典魅力,而且融汇在这座都市的现代秩序之中。人们越是研究中轴线,越是发现它的文化和历史气息无处不在。
不少城楼消失了,但那些名字留了下来,成为通勤者所熟悉的“地铁站”名或者八车道的宽阔路口。地安门荡然无存,其燕翅楼复建了,永定门也经历了拆毁和复建,但都有不同程度的改版。明、清北京内城的9座城门中唯有正阳门的城楼和箭楼相对完整,但瓮城消失不在。2001年前后,城市飞速发展,胡同以每年6百条的速度消失,以至于北京地图两个月换一版。以中轴线申遗为契机,一些文物古迹被陆续腾退,一位负责腾退的工作人员说,“文物腾退就像拆弹。”
|鼓楼 (图:北京中轴线官网)
即便居住于这城市核心的核心,一个人也不能穷尽中轴线上的所有秘密,比如是一棵树而非别的什么设定了中轴线的原点,继而也设定了这座都市现代化的地理框架。这棵被历史选中的老榆树被尊称为“独树将军”,具体位置仍是未解之谜。中轴线的方位也被发现并非正南正北,而是与子午线存在一个2度左右的夹角。相关的解释有几种,其中一种认为当时“量歪了”。角楼是故宫最玲珑复杂的建筑,一般人会说“9梁18柱72条脊”,但实际上远比这繁复。高45.7米的景山如一道屏障横亘在故宫以北,是元大都拆除的废料和护城河里挖出的泥土堆积而成的,建成五百年后,人们借助遥感技术,发现景山的平面图酷似一尊盘腿打坐的人像。
关于中轴线,不必惊讶有多少流传的谬误亟待修正。比如午门并不是斩首的地方,故宫里也并不存在一座冷宫,什刹海不是海而是自然湖泊,珠市口不是交易珠宝而是买卖生猪的地方。人民大会堂的面积比故宫还大,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建成;为保障天安门升旗仪式,天文台提前一年制作的升旗时间表就藏在护旗手的帽子里。景山东脚,游人围观的那棵槐树与崇祯皇帝自缢的那株早已不是同一棵,而山上五座亭子之一的富揽亭在69年间一直挂倒了牌匾。如今,这些奇闻异事不仅存在于导游的讲解中,也在市井胡同里口口相传。
中轴线的建筑色彩斑斓,但并非没有章法。帝都绘是一个年轻人组成的设计创意团队,他们从色彩的角度研究中轴线:北边除了钟鼓楼,胡同以砖灰色为主,点缀红色或其他颜色。进入曾经的皇城,尤其是故宫周围,建筑色彩鲜艳起来,红墙和黄色琉璃瓦的组合是中轴线色彩的高潮。天安门广场周边的色彩自成一体,以石材的自然暖色为基调。天坛、先农坛内传统建筑的蓝黑色琉璃瓦,与皇城截然不同,而大栅栏的商业建筑出人意料地使用了大量的绿色。
古典秩序在看不见的地方影响着如今的城市建设,例如虽然宫墙看起来都是红色,但也有差别,天安门因为地位特殊,有自己专用的涂料。与中轴线重合的地铁8号线标识色需要避免线路间过于“靠色”,这使北京地铁出现了南北向多冷色、东西向多暖色的现象。
古典秩序在中轴线上流传了700年,也悄然融入了当今人们的生活,隐秘而又稳固。
2

住在皇城边上
 




灿烂的历史遗产常对生活在其范围内的居民有特殊的精神影响,触发他们自豪感与自信心。就北京的中轴线而言,这种效应尤其明显。
王秀琴老人家在前河沿大街的胡同里,遇上节庆放礼炮,屋子震动,她的心里也跟着颤。住在鼓楼根底下的谢大勇先生说起自己与鼓楼有多亲近,“鼓楼的飞檐楼角如窗花般镶在我家的玻璃窗上。”就有这么近。满恒先先生出生于前海南河沿1号,过去总听父亲说:你人生第一盆洗脚水就泼在后门桥下。后门桥就是万宁桥,“后门”的意思是“皇城的后门”。老人李建国家住在筒子河边,要是想钓鱼,鱼竿顺着厨房里的一个洞眼儿伸出去就能钓着河里的白参。一个年轻人提到他是在涛贝勒府里参加的高考。电视上报道着极端炎热的天气,可他却在考场里感到阵阵沁凉。而李金禄先生愿意谈论,2008年奥运之夜腾空而起的大脚印从永定门直奔到鸟巢,其中的一个脚印就是他家门口发射的。杨良志先生关于中轴线最好的回忆是在足球场上。“大狮子”是其中一个足球场的代号,得名于一对石狮。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清代步军统领衙门的演武场。另一块是北京少年宫的足球场,曾是清宫太监们的菜地。
老人王端阳6岁时搬了新家,那新家是什么地方?高高的台阶后面的一个大殿,清朝的九门提督衙门,现在的帽儿胡同45号。在这样的地方成长,免不了会与历史发生一些奇妙的互动和感应。在“衙门”里从古到今多少名人,王端阳得数上好一阵子。衙门后来成了中国实验话剧院的家属院。他见过阿城来谈剧本,史铁生摇着轮椅来寻人。有一次一位和善的老头儿敲门而入,竟是一位开国功勋。而与那些赫赫有名的演员们最常打照面的地点却是衙门内公厕的集体蹲坑。那些闪亮的名字张贴在厕所门口张贴的值日表上。刘大民先生可坐过真正的龙椅。那是天坛祈年殿的龙椅,他七八岁,“坐着真难受,又高又硬,一点都不舒服”,那个位置光线晦暗,头顶的藻井里还盘着龙,他害怕地赶紧下来了。
|演奏手风琴的人 (图:陆尧玖)
3

怀念那种旧气儿

在先农坛这样的古迹里上学既光荣也苦恼,育才校友郭先生愿意告诉别人,第一任校长是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教师队伍里曾有开国功勋的子女。先农坛是过去祭祀自然界神灵、举行开耕仪式的地方。帝王们会亲自耕种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郭先生和他的同学们就在那田地上打篮球,在皇帝的观耕台上看漫画,在那太岁殿门外上体育课、练太极、拍毕业照。让人恼火的是那足球场,场中央兀然立着一棵文物古柏(编号B01720)。那棵妨碍着孩子们的古柏在学校的官方文件里还被尊称为“树先生”。
总在菖蒲河相亲角流连的82岁的王老太太的苦恼是另一种。在相亲角,老人们开口问的第一句是房子,几十年来搬家数次,可都靠着这中轴线、皇城根。“一说在哪,我鼓楼啊!”她说,“不一样,中轴线。”可她也知道, “孤独是最害人的。”她知道人家在背后说她什么——那么多房钱,连个伴儿都没有。“人家说我这拿着金饭碗要饭的等于。”
天坛是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坐拥北京最大的一块绿地,是居民的公园也是游客的目的地。市民张先生带着孩子在天坛跑步,他们本来在有节奏地奔跑,可游客却总是爱给他们加油,一加油孩子就忍不住冲刺,游客的热情让这父亲颇为苦恼。
身怀绝技的老年人令中外游客瞠目结舌,成了公园新景。一位老人因为能在单双杠上灵活地甩动自己的身体而获得了“活猴”的美称。可公园的管理者们为了老人们的安全考虑,拆除了单双杠。
在天坛,老人们充分地锻炼自己,武有摔跤,文有合唱,很多人都爱蹭树锻炼,树干被蹭出油亮的光泽,直到古树被围上坚固的栅栏。
段老先生热衷合唱,最好的光景,有一千人的声音合在一起飘扬在天坛上空,可被投诉破坏了此处肃穆宁静的氛围,被建议“声音小一点”。段先生无法同意,“有的歌必须激昂地唱”,合唱队被迫辗转到可以放开歌喉的地方。
什刹海冬泳的人群也在试图据理力争他们的自由空间。像杜则旻这样上了年纪的人会告诉你,当年这海子莲叶田田,游泳免费,更衣费两分钱一张。有些人甚至每天会在天刚亮时从通州坐夜班公交到这里来游上一把。就因为什刹海的水好,浸着水草香,摇曳的水草那触感就像天鹅绒!游得尽兴时,大家一起到到湖心的小岛上玩跳水。室内游泳池可没有这种享受。冬天,老人们抱着一根两米长,三十厘米宽的圆木,凿开硬邦邦冰面,咬着牙扎进去,起来时用带来的温水把身体浇热。他们极爱这方水,也因此谴责那些夜里喝多了往什刹海里扔酒瓶子的年轻人,喝多的人你无法想象,他们连共享单车也往水里扔。
|什刹海游泳的人 (图:陆尧玖)
类似的问题也困扰着什中轴线附近胡同里的居民。电费需要一条胡同均摊,算得上一桩麻烦事,算账时得细致到每家几个灯泡,灯泡是几瓦的。因为多户杂居,收快递也是难事一桩,王大爷抱怨,他老伴电视购物时总是说不清她自个儿家的地址。住在前门的金大妈一度因为如厕之事情频繁与当局沟通。出于文化地标氛围(主要是气味)的保护,当局拆掉了一座厕所。好在后来又还给了他们另一座。可在节假日,他们还得跟游客抢厕所,还得在家门口挂上“私人住宅,请勿参观”的牌子,防止一个陌生突然钻到你家院子里。那些商业化的店铺把胡同里的气味都改变了,南锣鼓巷的一位居民抱怨,现在一出门什么味?轰炸大鱿鱼!
可当为了文物腾退等原因,搬离了中轴线旧日居所后,居民们中间又弥漫着浓烈的怀旧的情绪。58岁的晋阳饭庄的经理李月良怀念儿时住前门胡同,国庆放礼花,他们站在胡同房顶观察风向,刮北风,南城的孩子就能捡到礼花里的降落伞。摄影师克查搬离胡同后,再也没有拥有过更香甜的睡眠,他怀念儿时在胡同里的那张小床。那时他爷爷会拿大葱喂蛐蛐,家里的虎皮鹦鹉会学猫叫。他在后来的新家里养了蛐蛐,那声音让他眼前还蒙着过去的影子。
一位老太太让子女在她去世时把她和地安门的砖一块烧了,因为她一辈子都生活在地安门城楼下。老头赵益林说,他喜欢正阳门,因为正阳门有“老头洗完澡身上那种旧气儿”。语言也是如此。他们喜欢过去的说法,不说“走着去”,得说“腿儿着去”,“铛铛车”应该叫“diang diang che”,大栅栏得念“da shi la”,前门西河“沿”的沿得念去声,加儿化音。
4

雨燕、秃鼻乌鸦、长耳鸮
 




雨燕也许是跟中轴线关系最密切的野生动物之一。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中“福娃妮妮”的原型就是北京雨燕,如今“数字中轴”的IP形象也是雨燕。因为喜欢在古建上筑巢,北京人亲切地喊它“楼燕儿”。一千年以来,雨燕选择了北京作为繁殖地地,每年7底月从北京离开,最远会飞到南非过冬,三月底又信守承诺飞回北京。
1950年代,研究者们估算一个城楼就有成百上千只雨燕,北京地区应该有上万只。1964年,鸟类学家郑光美院士沿着筒子河骑了一圈自行车,数到了360只。2000年,高武也那么骑了一圈,只数到80只。高武教授曾目睹两只雨燕打架摔在故宫的地面。当时的雨燕就有那么多。现在就更少了。
雨燕锐减的原因之一是古建筑屋的大量拆除。雨燕细弱的脚不能像其他鸟那样抓捱树枝站立,只能像钩子一样钩住立面,从高大的屋檐滑翔下来。古建筑的屋檐、城楼的缝隙都是它们的繁殖地。
高武记得很多年前从东直门往城墙里看,是看不见如今这么多房子的,“整个城里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繁殖地的破坏,加上食物来源的减少——定期喷洒的农药让植物上生不出虫子了。为了防止雨燕这样的鸟类粪便腐蚀古建,会拉一张巨网整个罩住古建,不让鸟类进去繁殖,有人亲眼看见小鸟死在了那里面。高武这样的学者忧心忡忡,这种因北京而命名的鸟类在未来会彻底消失吗?
秃鼻乌鸦在七八十年代从北京城区绝迹了。主要原因是卫生越来越好了。高武记得,过去人们在露天倾倒垃圾,乌鸦就有了肉吃。而人们装上抽水马桶时肯定不会想到,这还能有什么坏处不成。可秃鼻乌鸦就这么失去了食物来源。
天坛拥有是北京城区最大的一块绿地。一棵古树是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一块老树皮下就有无数可口的美食,而天坛古树有3500多株。“自然之友”组织的李强说,他们在天坛记录了200多种鸟类。以前北京没有的鸟类也来到了这里,乌鸫本来是南方常见的鸟类,它们也在天坛出现了。有些鸟类适应性强,甚至改变了食性。像金翅雀、黑尾蜡嘴雀,麻雀吃草籽。人们喂流浪猫的食物,它们也吃,游客扔的食物,它们也不介意,由此安居乐业,壮大了队伍。
最让动物爱好者们伤心的是长耳鸮(猫头鹰)的离开。90年代,天坛一度有上百只长耳鸮,大多聚集在神厨一带,那在过去是祭祀时宰杀牲畜之地。2014年左右,人们只发现三只。
长耳鸮的遭遇令人心酸,它们在夜间越来越少能捉到一只老鼠吃,而白天的睡眠会被游人和居民的噪音干扰,甚至有人会好奇地拿小树枝、小石子砸过去。天坛开展了治理鼠患运动,遍布查了小旗的鼠药盒令长耳鸮饥肠辘辘。
高武教授团队研究了长耳鸮吐出来的食丸,(部分鸟类对其食物中不能被砂囊吸收或被排泄的东西以食丸的形式反吐出来)他们的发现令人心酸,2000年到2001年冬季一共搜集了1000多块,2008年到2009年(过了将近10年的时间)收集20多块。而这食丸里的成分(按照骨头的类型)发现,00年时鼠类占46%,到这占11%了,鼠类没得吃了,长耳鸮只好改吃蝙蝠、吃鸟。
2015年10月,人们看到最后一只长耳鸮立在寰丘外的一棵古柏上休息,不久就离开了。动物们在中轴线的际遇使得高武、李强们愿意更多地和当局、公众讨论,什么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北京雨燕给失落的鸟类爱好者们带来了些许鼓舞,近年来,人们目睹雨燕尖叫着从高架桥的缝隙中滑翔而下。它们也许也在努力跟上城市发展的步伐,适应城市的变化。谁能想到呢,大量出现的仿古建筑的大屋檐也为雨燕提供了新繁殖地。
|中轴线上的人潮 (图:陆尧玖)
5

中轴线上的职业

中轴线自然像其他地方一样有各种各样的职业,但多少有点特殊性。京东快递员靳先生,在故宫神武门、北池子大街及东临的胡同一带发送快递,每天他要收上上百件,派发上百件快递。起初,他惊叹于胡同之深,不得不让收件人详尽描述自己的方位,“左拐右拐然后再左拐右拐,第几个门”,门牌不详的,只好依靠一些参照物,常常是一盆小花、窗户上的“福”字之类。老人们爱在屋子外头的墙根里坐成一溜,看着他忙碌,问候他,“吃了吗”或者“件儿多吗今天?”他喜欢胡同里这股热情。
寄到故宫的快递里,每天都有猫粮、猫罐头。有些甚至写了还指定收件人——延禧宫或慈宁宫的猫收。在故宫,连猫都有名有姓。故宫前院长单霁翔开玩笑说故宫的猫有编制。在明朝,俘获圣心的猫确实编制,据《酌中志·内府衙门职掌》记载,“凡圣心所钟爱者,亦加升管事职衔”。宠物摄影师最了解人们对于“宫猫”的热情,而被人喜爱的宫猫确实和流浪猫不一样,似乎它们更亲人、自信、健康。一位游客在故宫目睹一只橘猫正要扑鸟时被保安摁住,那保安说,“不是刚刚才喂你吃饱的吗?咱不杀生。”
鳌拜、小点儿、皇爷爷、七喜……粉丝们不仅对这些名字如数家珍,还知道他们的性格、习性,比如小崽儿喜欢在海棠花下待着,毛毛成天在屋脊、房檐上走。怎么能不喜欢宫里的猫?摄影师刘顺儿妞一年要去故宫三十趟,一次她待到闭馆才走,闭馆音乐响起来时,喵声四起,游客们走了,猫咪们接管了故宫。
消防员是宫里的重要角色。故宫在六百年里至少发生过80次火灾,一半以上缘于雷击。太和殿是故宫最核心的建筑,但它建成后几乎没怎么使用过,因为总处在烧毁与重建的循环中。太和门在光绪大婚前被烧成灰烬,按照清朝制度,皇后须经大河们进宫,为了让婚礼如常进行,工匠们用纸搭了一个高仿的赝品。
1200幢木质结构的古建筑群构成了极大的防火压力,至今依然如此。建立了52年的故宫消防支队队员的心愿不是灭火,而是压根不让故宫出现明火。新到任的战士的第一项功课是“背地理“,第一个目标是“不迷路”,167个消火栓以及3100多个灭火器都在哪儿,5个院落、8728个房间走哪条路能最快抵达,必须烂熟于胸。
消防队员延续这600年以来的灭火传统,“春除草、夏注水、秋清叶、冬凿冰”,夏天把3000个大缸注满水,冬天在河上每隔20米凿一个一米见方的窟窿,确保有就近的水源。不过,相比过去,故宫拥有了更多的防火手段,连接了3300个摄像头的65个大屏幕,近年来,防火队伍中又增加了机器人。
帝王的庙宇如今成了人民的公园和博物馆。仅2019年就有1900万次游客从紫禁城的御道上走过,在明清500年只有不到600人,包括三十几位皇帝和他们的随从。单霁翔乐于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进故宫,排队6小时看文物展,购买“萌萌哒”系列文创,为故宫新发布的照片贡献点击。2016年,故宫雪景照片登上热搜,2017年,罕见的红色月亮升起,出差在外地的单霁翔立刻打电话让工作人员去拍摄一组故宫的红月亮,后来2000万人点击了这组照片。
清华池是老北京们的一处怀旧之地。如今,60多岁的老人搀扶着90多岁的老父亲来泡澡是常有的事。大池子里泡完,老师傅热毛巾搓完“108把”,焕然一新。“上有天堂,下有澡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清华池也是过去天桥杂耍艺人出没之地,直到今天,泡舒坦了的客人会拉起架子唱上两句。有一种人俗称“澡腻子”,带着早饭来,泡困了睡,睡醒了再泡,在澡堂子里过日子。
|胡同里的生活 (图:视觉中国)
清华池修脚的绝活也值得一提,师傅们技术高超,连国家领导人都称赞,成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疫情期间,清华池一度闭门谢客,但投诉电话却接二连三地打来,“医院都不关门,你们凭什么关?”老客们生气地要求开门。
时光易逝,澡腻子常有。像爱新觉罗·安林这样连接历史和当下之人,你在城中大概找不到第二位。75岁的他是皇族后嗣,现在是一位人力车夫。他出生在南锣鼓巷,家门正对着曾王府,每拉到一位客人,他的第一站便是把人拉到过去的自家门口,旧事重提一番。他的车把式上盘着龙,车顶棚上是显著的黄色绸布,屁股下的车坐里藏着酒,没事就掏出来嘬两口。5年前,他把人力车改成了电动的,每次发动时,坐在上面的游客都要被惯性往后甩一下,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爱新觉罗先生和他客人们的兴致。
6

为壮美的中轴线工作
 




如果仅仅把北京中轴线式视为一处风景名胜,“到此一游”,那实属遗憾。刚到任故宫时,故宫博物院前院长单霁翔见到一位师傅在修复一件漆器。几个月过去后,那位师傅好像原地没动过,还守着那件漆器。师傅告诉单霁翔,像北京这样的气候,只有伏天、潮湿的日子可以刷两道,平日只能刷一道。100道漆一道都不能少。这让单霁翔某种程度明白了新工作意味着什么,而故宫可有超过186万件文物。
关于中轴线,同样堪称宏伟的事情也在数字世界里发生着。2019年开始,腾讯公司的产品经理和工程师们开始为助力中轴线申遗而工作,他们上线了北京中轴线官网——这部分工作是幸福的,因为他们可以调取的素材多到难以想象,产品经理李超群说,官网页面一屏一景、一步一洞天,不仅配上了古籍《京师地理全图》、名画《京师生春诗意图轴》等等,而且从北京声音艺术博物馆调来老北京的声音,有叫卖炸丸子、玫瑰枣、果子干的小贩的吆喝声,还有故宫的风雨声、衙门升堂的威武、京剧戏台的人声与鼓点。在官网里浏览,人们仿佛穿越时空,触碰着老北京的肌理。
中轴线官网的另一亮点是一款叫做“时空舱”的产品——但这部分却让腾讯的工程师们发愁。腾讯团队曾做过喜峰口长城的数字化,但7.8公里的中轴线实在太过丰富,工作量大概是长城的数十倍,“做到退休也做不完。”最终,他们通过文物局、申遗办以及相关地标点收集到大量资料,并派出30多人的团队到街头走访拍摄,另一方面,利用算法生成市井建筑、植被景观,再加上先进的虚幻5引擎和云技术,终于让“时空舱”里的景观变得栩栩如生。
京师生春诗意图轴(局部)
“时空舱”使用4D方式,展示了从元明清一直到近现代700多年的时空变迁,届时,用户不仅能沿着中轴线模拟飞行,而且点点鼠标便能惊讶地发现,天安门以南在明清时盖着座千步廊,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朝廷六部的办公室分列两边,到了民国时期拆除,后来才有了今天的天安门广场。
在物理空间中,人们能够体验的文物古迹十分有限,要知道故宫180多万件藏品中,每年能为世人所见的只有1%,更不用说庞杂丰富的中轴线。“这是文化遗产活化链条上的痛点。”腾讯SSV数字文化实验室负责人舒展说,现有的数字展陈技术,加上未来的VR、游戏引擎、全真数字档案库,其潜力无限。早在2016年,故宫就已开始与腾讯在博物馆数字化方面的合作,打造了“数字故宫”小程序,腾讯优图实验室甚至运用深度学习技术,对文物上的16种常见纹样进行快速识别。对这群互联网工程师们来说,用数字技术帮助文化遗产活化和传承是件美好的愿景。
|“时空舱”演示画面
像这群产品经理和工程师一样,无数人为中轴线默默工作着,跟辉煌的建筑和名人轶事相比,他们常常不为人所见,且历来如此。两万民夫和上千骡子曾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故宫最大的石雕从房山运到紫禁城,重250吨的云龙石雕陆上行舟般到达了天子脚下,压在中轴线上。
本世纪初故宫进行了百年大修,2007年9月,太和殿正脊的合龙仪式上,是一位年轻的工人,沿着屋顶正中待合龙的瓦垄间爬到屋脊上,将康熙时期的镇宅的龙纹鎏金铜匣子连同一份《太和殿修缮记》放入空心琉璃砖里,用琉璃瓦密封。
当时在场的故宫前副院长李文儒问这个年轻人老家在哪里?年轻人说河北平山。李文儒想到平山在曲阳旁,是石匠之乡,石雕之乡,他想,紫禁城历史上工匠十万、百万役夫,这年轻人的祖辈是不是也是其中一员?他和年轻人拍了一张合影留念。
维护中轴线和谐之美的包括那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比如这位钢筋工。他来北京两个月了,在前门附近修地铁。晚饭后,他在大栅栏买了一包果仁酥,坐在石凳上给河北老家的女儿打电话,女儿问他能不能看到天安门,他把手机对着正阳门,“天安门就在这后面。”
京城老物件陈列室储存了很多珍贵记忆,鼓楼大街上这个五十平米的房间存放了1900年到1970年北京人常用的物品。67岁的宋振忠和王金铭共同维护者这个小天地。宋振忠搜集了五六十万件藏品,大多存放在郊区的库房里,还在增多。这让宋振忠着了迷似的搜集,他收一件,家人往河里扔一件。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更感兴趣。年轻人的游客常在门口扒着问:要票吗?回答说不要,就进来兜一两分钟走了。最常来的是一对胡同里的老夫妻,老先生有阿兹海默症,会自言自语地对着满屋子展品讲解开来,一口气能讲上四十分钟,老太太说,老先生不知道现在的东西了,但过去的都还记得。“我们以后能天天来吗?我们要是天天来,能省一千多块钱的药钱。”
中轴线的面貌总是不停变化,故事也是层出不穷。有时不免令人觉得线索太多,哪里才是起点?是否有一些事比其他事更重要?名人的故事比普通人的生活记忆更有价值吗?眼前的一切比记忆里的真实吗?就天坛,一座因为祭祀而被创造的场所来说,如今是居民和游人喜爱的人民公园。在90年代,去天坛溜达的人一度发现无从下脚,草地连同滑梯上都爬满了松毛虫。60年代末,天坛外,人们挖防空洞堆出来的沙丘与祈年殿一样高。天坛的史料里也许不会给松毛虫和沙丘什么篇幅,但那不妨碍它们是人们记忆中的珍贵碎片。
其他地方也是如此:1949年,在天安门,一些有幸登上城楼的年轻人记得的不是眼底的的风景,而是沾了一头的蜘蛛网,清出来20车鸽子粪。在珠市口,1924年的开明剧院,梅兰芳的新戏《洛神》感动了印度诗人泰戈尔,但一些人却更愿意谈起,是在那座剧院,北京的男女第一次可以坐在一起看戏。1987年,中国首家KFC在前门开张,市民扭起秧歌打起鼓,市政领导和美使馆大使一同为其剪彩。摩登的新人会选在这家当时全球最大的炸鸡店举办婚礼,可人们觉得最有趣的是那时店铺的名字:肯德基家乡鸡。
2011年,时任美国副总统来到了鼓楼的姚记炒肝吃饭,他点了炸酱面、凉菜、包子等,一顿饭花了79元,人们称之为副总统套餐。可后海的烤肉李的老伙计会告诉你,那没什么大不了,老布什在北京当联络官那会儿,不知来他们家吃过多少次烤肉。赵伟老人回忆起儿时父亲曾带自己在前门“都一处”烧麦馆吃早饭,那店里存着一把乾隆坐过红罗圈椅,而那天早饭他们花了快一万元法币,出门时一元、五元的法币裹在沙里漫天飞,那是多惊心动魄的年代,可他久久难忘的是那烧麦和炸三角的香味……当然,无数关于中轴线的记忆碎片中,人们不可避免地提到这一切的起点:500多年前,中国人决心在燕山之南建造世界上最宽阔的都城。
(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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