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论纵横】《乐府补题》之“发陵说”补证

 《乐府补题》之“发陵说”补证

黄杰

作者简介

   黄杰，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毕业,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出站。研究领域为宋元美术学、诗词题跋、唐宋文学、词学。研究与创作并举，出版专著《宋词与民俗》、《宋画中的信仰民俗研究》等，发表学术论文五十余篇，发表论画诗、论词诗六十余篇。曾获得韩国高等教育财团国际学术交流项目资助，于2014至2015年在韩国东国大学访学一年。学术兼职有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浙江社会科学院浙词研究中心研究员、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学术部部委等。

    《乐府补题》是南宋遗民词人14人并佚名1人之结社咏物词集，共5咏37首。现存最早的版本，是明正统年间吴讷刊刻的《唐宋名贤百衲词》本。其情词杳眇哀痛，艺术技巧高妙，自清初重新闻世后，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推动了一代词风的新变。而对于《乐府补题》主旨的探究，也成了三百年来相关研究的一个重心。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观点：一为寄遗民故国之思、身世之感，以朱彝尊、蒋敦复、唐圭璋为代表；二为宋亡帝后事，以陈廷焯为代表；三为寄发陵之痛，以厉鹗、王树荣、夏承焘为代表。夏承焘先生《乐府补题考》发前贤未发之覆，考事、考人、考年，所论详赅，认定诸咏确为番僧杨琏真伽盗发宋皇陵事而作，自发表后即得到学术界的公认，但近年也受到不少质疑，其中最有力者，当属刘荣平先生，其考得谢翱《冬青树引别玉潜》中的“知君种年星在尾 ”，在至元二十一年甲申 (1284)，也即发陵时间，从而推翻夏先生所定的至元十五年戊寅（1278），并由之认为寄托发陵说不能成立。笔者则据相关材料以为刘荣平先生对发陵时间的考定，正可以作为夏先生发陵说时间的一种修正，而先师吴熊和先生考得乐府补题诸词人赋词“时在辛卯、癸巳之间”，即1291年、1293年之间，正可上接刘荣平先生证得之至元二十一年甲申 (1284)的发陵时间。兹分述如下，敬请方家指正。

一、解决问题的关键：《乐府补题》的佚名作者

    《乐府补题》第3咏，也即紫云山房拟赋蓴之第2首（《摸鱼儿·过湘皋》）的作者佚名。《词综》本作王易简之同题第2首，清张宗橚《词林纪事》亦从之。

    实际上，除此之外，整个文本还有一处缺名，即第4咏“余闲书院拟赋蝉”的场所“余闲书院”的主人缺名，而其它4个吟咏场所的主人，都可以通过作者的名号找到，情况如下：

第1咏 天香  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  东道主人：宛委陈恕可行之

第2咏 水龙吟 浮翠山房拟赋白莲   东道主人：瑶翠唐艺孙英发

第3咏 摸鱼儿 紫云山房拟赋蓴     东道主人：吕同老和甫

第4咏 齐天乐 余闲书院拟赋蝉     东道主人：找不到名号

第5咏 桂枝香 天柱山房拟赋蟹     东道主人：王易简

   而当我们将全部作者列入后，似乎又可以发现一种有趣的对应：

 第1咏 天香  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

    东道主人：宛委陈恕可行之

     作者：玉笥王沂孙圣与、蘋洲周密公谨、天柱王易简理得、友竹冯应瑞祥父、瑶翠唐艺孙英发、紫云吕同老和甫、篔房李彭老商隐、五松李居仁师吕。

     第2咏 水龙吟 浮翠山房拟赋白莲  

     东道主人：瑶翠唐艺孙英发

     作者：蘋洲周密公谨、天柱王易简理得、宛委陈恕可行之、菊山唐珏玉潜、月洲赵汝钠真卿、玉笥王沂孙圣与、五松李居仁师吕、玉田张炎叔夏、玉笥王沂孙圣与。

     第3咏 摸鱼儿 紫云山房拟赋蓴    

     东道主人：紫云吕同老和甫

     作者：天柱王易简理得、佚名、菊山唐珏玉潜、玉笥王沂孙圣与、篔房李彭老商隐。

     第4咏 齐天乐 余闲书院拟赋蝉    

     东道主人：余闲主人（属于半隐名号）

     作者：紫云吕同老和甫、天柱王易简理得、玉笥王沂孙圣与1、蘋洲周密公谨、宛委陈恕可行之1、菊山唐珏玉潜、瑶翠唐艺孙英发、宛委陈恕可行之2、山村仇远仁近、玉笥王沂孙圣与2。

    第5咏 桂枝香 天柱山房拟赋蟹    

    东道主人：天柱王易简理得

    作者：紫云吕同老和甫、宛委陈恕可行之、菊山唐珏玉潜、瑶翠唐艺孙英发。

    根据以上所列，很容易便可看出，东道主人是不参加自己作东场次的词写作的，但一定是其他场次的词作者。如此，则此“余闲书院”的主人，作为词作者，正好就对应着第3咏紫云山房拟赋蓴的“佚名”者。显然，“余闲书院”的主人（或佚名者），既不是他前面作者王易简的顺沿省略，也不是淹没于历史的风尘，而是被有意遮蔽了，但似乎有所不甘，所以又留了一些蛛丝马迹。王树荣云：“以本卷例之，宋季遗民中如有以余闲为别号者，则所佚姓名，不难推测而知矣。” 夏先生据季本《跋王修竹窆宋遗骸事后》、沈季友《檇李诗繫冬青引小序》，推定其人就是王英孙，王英孙有陶山修竹书院，有《修竹诗集》，但同样夏先生也指出：“惜修竹诗集已佚，无从知其有无‘余闲’之别号耳。”因此，可以认为，此佚名作者，乃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二、余闲：修竹书院主人王英孙的趣味

    近读元人黄庚《月屋漫稾》，内中多涉王英孙。四库《提要》云：“月屋漫稿一卷，元黄庚撰。庚，字星甫，天台人。生于宋末，入元不仕。后来选诗者以其为宋遗民并载入宋诗中，然观其集首自序乃泰定丁卯所作，时元统一海内已五十七年，不得仍系之宋人。今故仍题作元人，从浙江通志文苑传例也。庚尝客山阴王英孙家。试越中诗社《枕易》题，庚为第一。”黄庚《月屋漫稾》有多首与王英孙相关的诗作，特别是他还有以下直接描写王英孙馆舍、书楼的诗作，几乎每首都在描写王英孙的闲趣，作为王英孙之门客，应非无谓之语：

                  王修竹馆舍即事

    池馆翠深处，宽闲称客居。未仙犹阆苑，不梦亦华胥。

    竹净堪居鹤，荷香欲醉鱼。心清无个事，长日一编书。 

                  书馆

   池馆深深锁翠凉，课余多暇日偏长。屋连湖水琴书润，窓近花阴笔砚香。

   吾道尚存贫亦乐，客身长健老何妨。十年心事闲搔首，厌听蝉声送夕阳。 

     修竹有楼名与造化游，对秦望山五云门

    秦望诸山隐几看，仙居缥缈五云端。天高地迥三千界，月白风清十二阑。

    沧海气侵珠佩湿，明河影逼玉箫寒。超然身在鸿蒙上，何必蓬莱跨紫鸾。 

                 修竹馆舍

    乳燕衔泥春昼长，枕书无梦到高唐。

    桃花红雨梨花雪，相逐东风过粉墙。 

                夜坐即事呈修竹

     一室冷于冰，秋高夜气清。

     月牕搀烛影，风叶乱琴声。

     寡欲知身健，安贫觉累轻。

      吟边闲𠋣竹，谁识此时情。 

   而王英孙朋友林景熙有《陶山修竹书院记》，此文起首即盛赞主人曰：“越为东淛望，前将作监簿修竹王公为越望”，其描写书院环境所云“有峰华卓，出云门诸山，右即其麓，种竹万个”之类，也与黄庚所咏景象相仿佛。

三、缺名有玄机：补题活动无理由绕开王英孙

    《万历会稽县志》之王英孙小传：“字才翁，博通经史，历官将作监簿，辞归，值越中大饥，发私廪以赈，全活甚众。道上有弃孩，辄收恤之。晚年尤嗜书，积数千卷。所著有《修竹集》。” 《万历绍兴府志》之王英孙小传：“字才翁，会稽人，博通经史，历官将作监簿，辞归，值越中大饥，发私廪以赈，全活甚众。道上有弃孩，辄收恤之。又喜延致四方贤士，日以赋咏为乐。若谢翱、郑朴翁、林景熙、唐珏辈皆慕其义，与之友。所著有《修竹集》。”

    清厉鹗《宋诗纪事》之王沂孙小传：“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人，与周公谨、唐玉潜诸公倡和，有词名《花外集》。观周曾《秋塘图》有作，一字至七字款题琅琊圣与。”

    清端方《壬寅销夏录》之《洛社耆英会图卷》录有王英孙题，落款为“山阴王英孙题。修竹 白文方印。琅琊王氏 朱文方印。五云真逸 白文方印。”

    《万历绍兴府志》之王易简小传：“字理得，山阴人，尚书佐之玄孙。登进士，除瑞安主簿，不赴，隐居城南，读张子《东铭》，作疏议数百言。易简生而颕异，幼丧父，哀毁如成人，事伯姊甚谨。尤赒恤其族，抚兄之诸孤如其子。多所著述。”其中的佐，即王佐，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戊辰科状元。历工部、户部尚书，生当乱世，忠勇有德。

    戴表元为王易简作过《可竹轩赋》：“山阴王理得，静人也。尝筑一轩竹间，取晋子猷语，旣名之以可竹，而请问扵剡源，乃为设客主人问荅之词以广其意。客有问可竹之义于王子，曰昔子之先，琅瑘黄门。厌历兵革，颉颃世纷。”

    据上所引，可见三王同住山阴，且同出山阴琅琊王氏，即都是王羲之的后人。王沂孙、王英孙当为同族平辈，王易简则为他们的同族晚辈。俱为士君子，王英孙尤其堪称士君子之领袖。王英孙号修竹，有修竹书院、修竹楼，王易简又号可竹，有修竹轩，亦俱可见出他们对于祖先王徽之（子猷）（王羲之第五子）爱竹的追慕。

    又据传世之《保母帖》，可知周密在得到了《保母帖》之后，曾先后邀请他们三人参加品题，并且从此帖之历代题跋看，唯有他们三人的题跋表现出了悲伤的情绪，并且悲伤的缘由也一样，因为《保母帖》拓自王献之（子敬）（王羲之第七子）保姆李意如的坟墓的残砖，而此砖文字出自王献之——他们的祖先。以下节录《保母帖》相关题跋如下：

    李氏墓下二尺砖，蛟螭矫矫星斗悬。……君看行书有如此，从今不独夸兰亭。青岩生仇远  秦川张垧谨观于弁阳翁三秀堂

    …………

    丙戌冬，伯几出保母帖相示，命题诗。次年春，重见此帖于弁阳山房，较前帖微不同。遂再赋并书前诗如左。社日远顿首。

    我爱保母帖，人传中令书。不须疑断缺，幸是出耕锄。芸阁磗何在，兰亭字偶如。周姜题品重，瓦石亦璠玙。

    …………

    保母碑虽近出，故是大令当时所剜，较之兰亭，真所谓固应不同。世人知爱兰亭不知此也。丙戌冬伯几得一本，继之公谨丈得此本，令诸人赋诗，然后朋识中知有此文。丁亥八月仆自燕来还，亦得一本，又有一诗僧许仆一本。虽未得，然已可拟。世人若欲学书，不可无此。仆有此，独恨驱驰南北，不得尽古人临池之工。因公谨出示，令人重叹。孟頫   

   黄閍断刻得者谁，双松下殉方壶螭。其文记述保母李，云是大令之所为。点画安知尚年少，笔不可掣从儿时。当其翰墨托久计，异哉歳月如前期。为怜樵人巧收拾，岂无行道犹嗟咨。残砖裹送平原家，阅古众帖奚独遗。穷诹远引商是非，具眼落落多传疑。尘埃尺纸拂陈迹，闻君好事卷赠之。简编无端发汲冢，陵谷何年沈岘碑。坐中赏识本易厌，世外隐伏劳旁窥。骚人胜士一朝玩，孝子慈孙千古悲。君不见钟侯书法亦大奇，下穿墟墓求其师。山阴王易简

    脱落黄祊帖，按辞大令书。稍作兰亭面，七美谅匪虚。或讶缺勿毁，或疑集悲夫。考真固云癖，订伪亦以愚。第观竁中藏，淸玩唯研壶。晋人擅风流，宜与后世殊。所惜尚言数，卜年八百余。贞石久且泐，双松当畿枯。片砖曷未化，逮兹厄耕锄。方其内幽镌，要㠯托荒墟。孰知坐此故，反能误意如。传世岂所幸，况遭孽韩污。辨端更为累，但资文字娱。陶土或若此，何为殉玉鱼。玉笥村民王沂孙咏道父 三齐吕同老敬观 至元戊子鲜于枢再观同 曹彦礼

    祥云五色出孱颜，名重黄閍九里山。中令几多传世帖，幽镌岂愿落人闲。八百年从卜筮来，数终天地閟还开。断砖一出人闲后，叹惜无人掩夜台。  山阴后人王英孙  永嘉俞德邻 山阳汤炳龙 京口郭景星 济南张谦 东阳胡长孺 钱唐白珽 延平祝宜孙同观

    予尝为诸君言世迁物化以来，凡商彝周鼎汉碣秦碑稍落人闲者……夫物故有幸不幸耶把卷之余浩叹久之。壬辰正月青原山龙仁夫

   据之，周密与三王交情俱不薄。而且从题跋的人次及时间上看，周密邀三王先后观帖盖在至元戊子年（1288）左右，最迟也在壬辰正月（1392）之前，其中王易简最先过眼。王沂孙紧接其后，且与吕同老、鲜于枢同观，时在至元戊子（1288）。王英孙又接其后，且与俞德邻、白珽等同观。如此，王沂孙、王英孙得观，很可能就是王易简通报的信息。特别是王英孙，竟然感叹“断砖一出人闲后，叹惜无人掩夜台”，也就是浩叹王献之保姆李意如的墓被毁无人重新掩埋。这样的议论，是非常意味深长的。而王沂孙言“陶土或若此，何为殉玉鱼”，也是不同寻常。如果刘荣平先生考得的发陵时间在至元二十一年甲申 (1284)确凿，则此时三王的悲慨也是良有以也。

   因此，乐府补题的赋词活动，将王英孙回避掉，对于王沂孙、王易简来说，于情于理，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并且，王易简参加了全部5次，且第5次作东；王沂孙参加了第1至第4次，也就是5次中的前面4次，若如此这般5次、4次地回避士君子领袖王英孙，更加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乐府补题》词集中的佚名者，应当就是王英孙。那么，只有乐府补题赋词属于非正常的词社活动，才能解释缺省其名姓。前面我们提到的黄庚，颇有诗才，其诗集中也显示他多次参加王英孙的诗会活动，但他并没有参与乐府补题这样的活动，而同样作为王英孙的门客，唐珏就参加了四次。如此种种，都说明乐府补题是一种特殊的赋词活动，也就是说，王英孙确如后世所推测者，为冬青之役的真正主事者，而乐府补题活动，也是他们事过后的纪念活动。因之，在未找到极为确定的证据之前，发陵说不可轻易推翻。

   刘荣平先生所证发陵时间不妨可以作为对夏先生所证时间的修证。而《保母帖》显示戊子年（1288）前后，周密与三王来往密切，正好也能与吴熊和先生据张炎词编年等得出张炎“于浮翠山房赋白莲，时在辛卯（1291）、癸巳（1293）之间”相合。吴熊和先生考得张炎寓越是自辛卯（1291）至癸巳（1293）春，而张炎只参加了乐府补题的第2咏，这些都有助于我们大致确定乐府补题活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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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程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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