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 | 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有何区别?
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有何区别?
文章摘自《人类世的哲学》
孙周兴 著
商务印书馆
全文共4657字,阅读大约需要11分钟
前面讲的“技术统治”和“人类世”的基础是现代技术。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想象,对于人类的起源来说,直立一形成手一劳动(即掌握和使用工具)是人之为人以及人类文明开创性的动作,这时候就已经有了技术问题。所以表面看来,技术大概是没有中西古今的差别的。人之为人,是能使用工具,使用工具即有技术。所以,最早的技术都是手工和手艺,都是身体性的,古希腊的“技艺”(techne)和中国的“手艺/艺术”都是如此。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说:技术是人类的本质。
但这样的笼统说法还不够,我们还得做进一步的区分性讨论。
显然今天的技术已经跟古代的技术大有区别了。现代技术的本质是什么?我们必须从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的区别入手来加以讨论。所谓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我们在时代上只做一个笼统的区别,大致把近代科学兴起之前的技术称为“古代技术”,而把之后出现的技术称为“现代技术”。在“现代技术”的早期阶段,起始于18世纪60年代的工业革命(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在英格兰形成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完成了从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的革命性转变。机器取代人力,这是这个“机器工业时代”的根本标志,而如前所述,蒸汽机的发明是其中最关键的技术成果,它使手工体力劳动向动力机器生产的过渡和转变成为可能。在这个阶段,除了蒸汽机,煤炭和钢铁等构成了工业革命的基本因素。
图 | 1925年10月2日,贝尔德发明电视
现代技术真正的突飞猛进要到20世纪。在20世纪的历史进程中,技术工业有节奏地完成了三大发明,即飞机、电视、电脑——20世纪早期的飞机、中期的电视、后期的电脑——这“三大件”是20世纪对人类日常生活影响最大的技术成就,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生活世界和人类文明状态。不过,这所谓“三大件”还是显性的,还不是根本性的、致命的东西。20世纪新工业革命中对自然人类具有决定性作用(甚至具有致命作用)、对人类文明构成断裂性意义的技术因素,在我看来却是以下“四大件”:核武核能、环境激素、工人智能、生物技术。这“四大件”分别与四门基础现代科学相关:核武核能与物理学学科(核物理)的进展有关;环境激素与化学学科有关,或者说是化学工业造成的后果;人工智能主要与数学学科相关;生物技术主要与生物学学科相关。
这是我概括的现代技术“四大件”。但现代技术的本质要素和核心到底是什么?哪些才是关键技术?自然也有不同的看法。例如美国科学家比尔·乔伊(BillJoy)就认为,21世纪最强大的三项技术是基因技术、纳米技术和机器人技术,合称为“GNR技术”,它们具有毁灭一切的潜能。一般学者们都会同意,新世纪以来现代技术的最强势力是人工智能(机器人)与生物技术(基因技术)。
不过,从对自然人类的毁灭性作用来看,我仍旧愿意指出上述“四大件”。正如我们提示的,上述“四大件”与四门基础科学相关。这也表明,现代技术的本质是科学,本质上是发端于古希腊形而上学传统的现代(近代)自然科学在全球范围内的全面完成。尽管如此,现代科学与古代科学仍然有着根本的差异性。荷兰学者舒尔曼(Egbert Schuurman)从环境、材料、能源、技巧、工具、技术实施的步骤、技术中的合作、工作程序、人在构造中的作用等多个方面来区分古典技术与现代技术,认为在古典时期,人类为自然环境所包围,而在现代条件下,环境本身被技术化了;在古典时期,人类只能掌握手边的材料,而在现代技术中人类独立于材料的自然形式;在古典时期,“能量”是由动物和人类的体力提供的,而在现代技术中,人类要么直接利用自然力(如风力和水力),要么间接利用自然燃料和原子裂变;在古代,技术赋形是由人类使用工具的技能所决定的,而在现代技术中,人类的技艺已经被融入技术装置即机器中了;早期技术的实施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人类的介入,而在现代技术中技术步骤被自动化和控制化了;早期技术是由个人实施的,而在现代技术中是由工业企业的群体合作来完成的;早期技术受到人类自然潜能的限制,不能超越人的双手的感官的范围,所以具有“自然性”,技术的发展也是缓慢的,是未分化的和静止的,而现代技术则进入突飞猛进的加速进程中,是高度分化和能动的。
图 | 海德格尔
如果说舒尔曼的讨论不算深刻,基本上尚属表层浮浅之论,那么,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技术之思则可以说是20世纪最深邃和最有分量的思考。海德格尔区分了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并且把现代技术的本质界定为“集置”(Gestell,有时也作Ge-stell),也有中译者(已故哲学家能伟)把它译为“座架”,不无意味,也不乏指示力。海德格尔的这个词被认为是20世纪最神秘、最费解的哲学词语。其实在我看来未必。我认为,海德格尔的“集置”是从哲学(主体形而上学)意义上对现代技术的规定。海德格尔所谓的“集置”包含着一种对作为现代技术之基础的物观和存在观的揭示。
在西方哲学历史上,关于物的理解(物观/存在观)盖有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自己的物之规定和存在理解。在古典哲学中,物被理解和规定为“自在之物”(未必在康德的意义上),人们认为,物的本质在于物本身,物本身具有自己固有的实体——属性结构(亚里士多德);进而在近代知识论哲学阶段,物被规定为对象,物的存在就是“被表象性”或者“对象性”,是“为我之物”;而在以现象学为标志的20世纪西方哲学中,物的存在(意义)被规定为“关联性”,为“关联之物”,即是说,物之存在既不取决于物本身,也不取决于作为认识主体的我,而是取决于物如何被给予,亦即物如何与我关联。西方哲学的进程就是这样的简单的三部曲,节律清晰,合乎历史的总体运势。海德格尔把它叫作“存在历史”,而今日人类处于“存在历史”的“另一开端”之中。
海德格尔正是在“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意义上来思考现代技术的,大致把现代技术设想为在第二阶段兴起的,也可以说以近代知识论哲学(主体性形而上学)为基础的存在历史现象。必须承认,赋予现代技术以形而上学的意义,这是海德格尔哲思的深度和高妙之处,但也是让人痛苦的地方。我们只消记得,海德格尔用“集置”来命名现代技术的本质,是有上述哲学背景的。所谓“集置”(Gestell),重点在“置”(stell),“置”是一种对象化活动,大致可分两层,即观念和思维层面的“表象”(Vorstellen)——其实“表象”一译并不妥当,我们更应该把它译为“置象”或者“表置”。在康德那里完成了一种物的意义(物之存在规定)的转换:凡是进入我的“表象一置象”领域而成为我的思维对象者才是存在的,物的存在=被表象一被置象状态=对象性。这种表象性思维或者对象性思维是现代技术的观念基础。进一步,还有一种“置”则是行动一操作一制造层面的,包括“制造一置造”(Herstellen)、“伪造一伪置”(Verstellen)和“订造一订置”(Bestellen)等。把所有这些对象性的“置”的活动“集中”起来,就有了“集置”。
说到这儿恐怕还不够。我们还得顺着海德格尔的思路,更深入一步,来讨论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的差别。从上述作为“集置”的现代技术之本质出发,我们已经可以进一步看出它与古代技术的不同之处,我愿意把它概括为四项:第一,观念基础有异。这就是说,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具有不同的观念基础,特别是具有不同的物观念。古典时代人类对自然有一种被称为“模仿”的学习态度,因为自在的自然比人更强大,是人学习的榜样。古代技术正是以古典时代人类关于“自然”(physis)和“物”的理解为根基的,因此可以通过自然状态下的哲学观念,比如用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合目的的手段、四因说等,来加以解释。
而现代技术则已然不同,它已经从“自在的”(an sich)的存在观念转向了“为我的”(far mich)的存在观念,古典的“自然”观念和“物”观念已经不再适合于现代技术了。这就是说,近代的自然(nature)和古希腊的“自然”(physis)是两个不同的概念,nature是物理概念,physis则不是。在现代技术状态下,“自然”(nature)不再是本身自在地生长和消隐的运动过程,而是成了物理的对象性自然,“物”也不再是“自在之物”,而是成了表象性思维的对象之物(“为我之物”)。简言之,古代技术有一个古代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y)的观念基础,而现代技术则有一个主体性形而上学的观念基础。
第二,自然关系不同。与上述第一点不无关联,古代技术作为合目的的手段,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关系,还不是主客对象性关系,而是“模仿一应合”(mimesis)的关系,它构造了由手工物(手工器具)为主导的自然的人类生活世界;而现代技术则已经成为一种支配自然的强制性力量,一种对象性的一机械化的支配力量,它构造了一个以技术物(技术产品)为主的非自然的生活世界(技术生活世界),一切都变成了技术生产的对象,不仅自然成了现代技术的贮存物,而且人类自身也成了贮存物。必须看到,现代技术造成的自然关系首先是在笛卡尔一康德的现代主体性形而上学中得到准备的,在后来的技术工业中获得了展现,今天已经成为全球文明的基本关系。
第三,科学性不一样。古代技木(techne)是非科学的,偏于实际行动(虽然希腊原初的techne也以“精通、知道”为特性),而古代科学(episteme)则偏重于静观式的理论沉思,就此而言,古代技术还不是今天的“科技”,而更多的是“艺术”。与之对照,现代技术则是形式科学与实验的结合,是真正意义上的“科技”(即“科学+技术”)。这是一个重要的差别,海德格尔很好地把这一点揭示出来了。如我们所知,形式科学古已有之,以发端于古希腊的几何学、算术、逻辑学等为代表,甚至也应该包括语法,是古希腊人留给人类的最神奇的东西;不过,techne意义上的古代技术尚未被形式科学化,或者说,它不是以形式科学为本质基础的。总之,与形式科学的关系,是区分古代科学与现代科学的根本标尺。至于源自古希腊的形式科学如何在近代被实质化,亦即它如何与实验科学结合在一起,从而催生了技术工业,这个问题高度复杂,我们在此不拟展开讨论。
第四,功效性有别。人们通常会以为,现代技术在功效方面大大超越了古代技术,即是说,功效强弱程度构成两者的差别。通常会说技术是实现目的的方法,这对古代技术诚然是合适的,而对于现代技术却不一定如此,因为在现代技术中目的与方法不是简单的一一对应。“最有用的、最持久的发明是那些有各种广泛用途的技术,如车轮、齿轮、电、晶体管、微晶片、个人标识号。”这种看法当然没错,但在海德格尔看来还不够,还必须落实到能量生产方式上来。古代技术是手工性的,并不贮备能量,或者说并不是以贮备能量为目的的,而现代技术是为了贮存能量,至少在大机器生产的时代是这样,这是两者的一个根本区别。海德格尔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专门讨论了风车与水力发电厂的不同。两者都开采能量,传统农村使用的风车(或者水车),风车翼子在风中转动,可是风车并没有为贮藏能量而开发出风流的能量。而现代的水力发电站就不同了,海德格尔说:
水力发电厂被摆置到菜菌河上。它为着河流的水压而摆置河流,河流的水压摆置涡轮机而使之转动,涡轮机的转动推动一些机器,这些机器的驱动装置制造出电流,而输电的远距供电厂及其电网就是为这种电流而被订置的。在上面这些交织在一起的电能之订置顺序的领域当中,莱茵河也就表现为某种被订置的东西了。
这就又回到前面讨论过的“集置”概念了。在水力发电厂的例子中,我们看到了作为“集置”的现代技术的“置象一订置一置造”机制。
我认为,上述四个方面——观念基础、自然关系、科学性和功效性——已经足以把现代技术与古代技术区分开来了。概而言之,古代技术对应于前工业一技术时代自然人类的生活世界,是这个由自然物与手工物组成的世界的构造方式;而现代技术则是技术人类生活世界的缔造者,对于自然人类来说是一种“去自然化”或者“非自然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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