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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 | 当经验真实等同于客观实在时,人类迟早会生活在一个真假不分的世界。

金观涛 友朋说 2022-04-23


文章共5177字,阅读大约需要11分钟。


哲学的混乱从来就意味着社会思想的混乱。如果把人类的思想比作海洋,哲学思考大约是其中最深层的难以触及的底部。在历史上,海洋的表面有时阳光灿烂,平静如画,有时却风雨交加,波涛汹涌,在海底深处却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但反过来,一旦海洋深处发生了某种骚乱,那么人类思想的动荡将会延续很久很久。

 

2020年的世界


2020年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年份。这一年,新冠病毒在全球范围内的流行,不仅导致很多人失去了生命,还使得世界进入了罕见的“大封锁”状态,全球经济活动也陷入前所未有的衰退之中。正如《经济学人》的一篇文章所指出的:“疫情暴露出全球治理的无政府状态。法国和英国在隔离检疫规则上争论不休,美国则继续为贸易战磨刀霍霍。尽管在疫情期间有一些合作的例子(比如美联储贷款给他国央行),但美国并不愿意担当领导世界的角色……世界各地的民意正在抛弃全球化。”



正是在疫情期间,英国正式脱欧,以“黑人命贵”(Black Lives Matter)为旗帜的反种族歧视运动正在撕裂美国……其实,新冠病毒并没有对人类的生存构成过度威胁。和历史上发生过的传染病相比,它是微不足道的,但奇怪的是,其对人类思想的冲击犹如滔天巨浪,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之后,人们再也不珍惜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的教训,民族主义和反全球化思潮不可阻挡。很多人的心态回到了19世纪。


19世纪是现代民族国家急剧扩张的时代,民族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的观念把人类推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带来的灾难导致怀疑现代性的思潮流行;对抗马克思主义的法西斯主义兴起,其结果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冷战。人类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几千万人口,并饱受极权主义统治之苦难。经历了惨痛的20世纪,人们才开始审视第一次全球化、现代性、民族国家、民主价值等问题,吸取极权社会起源的教训,反省市场经济的成功及其带来的问题,重新建构和完善现代价值体系,这就有了第二次全球化。


然而,经历了30年太平盛世,当经济和科技有了惊人发展之时,历史似乎又在重演。面对第二次全球化造成的问题,既有的社会与政治哲学、治理与整合的经验都失效了。作为“自由主义圣地”的美国,开始向门罗主义退却,民族主义与保护主义思潮日益流行,其标志就是特朗普上台及其“美国优先”政策的提出。这些事件背后更深层次的危机是:事实本身的公共性正在瓦解。借用福山的说法,目前“几乎所有权威的信息来源都遭到质疑,并受到可疑的、来路不明的事实的挑战”,“民主制度面临全面困境的直接产物是,无法就最基本的事实达成一致,美国、英国及世界各国无不如此”。


事实不同于价值,其被认为具有客观真实性,这保证了事实的公共性。如果事实失去了公共性,价值公共性将被完全摧毁。一个没有公共事实和共同价值的全球经济共同体是不可思议的。因此,即便知道民族主义一旦成为主导意识形态,就会带来不断的冲突甚至战争,后果将是人类心灵的大倒退,21世纪社会在思想上还是回到了19世纪。


 

科学乌托邦和人文精神的衰落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回顾20世纪的另外两件大事:一是20世纪科学革命,特别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二是人文精神的衰落。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见证了颠覆性的科学革命相继发生,从哥白尼“日心说”、牛顿力学到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理论的彻底变革似乎成了科学发展的常态。大家一度乐观地相信,进入21世纪以后还会有新的科学革命,但事实上并没有。换言之,科学理论虽然仍在不断进步,但是告别了革命。为什么20世纪会发生科学革命呢?随着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成为现代科学的基石,为什么科学理论不再出现“范式转移”?对此,哲学家知之甚少。20世纪的科学哲学家——从鲁道夫·卡尔纳普、卡尔·波普尔到托马斯·库恩,他们对科学革命的解释最后都被证明是有问题的,他们对“什么是现代科学”的哲学探索也都以失败告终。也就是说,人类虽然取得了巨大的科学知识进步,掌握了越来越发达的技术,但在整体上理解现代科学碰到了巨大的困难。人们没有意识到,这一失败与第二轮全球化的价值基础遭受挫折是一对孪生兄弟。


20世纪人类思想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人文精神的衰落。自从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之后,基督教在西方一天天退出公共生活。在价值多元主义的背后,是人文精神的沦丧。自17世纪现代社会在天主教文明的土壤中起源以来,包括宗教信仰在内的人文价值一直是和科学并列的存在。人文精神和科学技术共同维系着现代社会的基本结构,但20世纪人文精神面临极权主义意识形态一次又一次的轰炸。即使在极权主义消弭后,人文精神仍不断受到虚无主义浪潮的冲击。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现代主义兴起,批判的人文精神再一次尝试重振力量,却没能恢复自己的活力。后现代主义退潮之后,人文精神终于伴随20世纪的终结一起寿终正寝。


一个没有人文精神的科学世界必定是畸形的,其后果是科学乌托邦的兴起,它除了为新形态的极权主义在21世纪提供正当性外,还意味着技术压倒科学,成为一种新的宗教。当人们不知道科学是什么,而只有具体的科技知识时,科学乌托邦的泛滥也就不可阻挡。


什么是科学乌托邦?我们可以以生命科学为例进行说明。今天,基因工程和合成生物学的新进展引发了人类生活前所未有的巨变,然而人对生命的宏观理解,远远跟不上对生物细节知识的了解和操纵。由此带来的结果是,技术主宰了整个科学,人类开始盲目自信可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谷歌的首席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甚至预言人类在2045年将实现永生。科学乌托邦指的正是这种对科学技术的盲目迷信。


在社会事实公共性消失,人们不能理解20世纪科学技术革命,以及人文精神衰落这三件事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内核,那就是在高科技日新月异、生产力增长一日千里的今天,人对真实性的判断力日益狭窄和模糊。所谓真实性判断力的“狭窄”,指的是当下只有具体的科学技术才具有无可怀疑的真实性,而对社会事实的公共性以及“什么是科学”这些整体性问题,大多数人失去了判别能力。所谓真实性判断力的“模糊”,指的是真实性反思能力的丧失。


为什么人文精神会衰落?原因是很多人认为过去的信仰和道德是假的。那么为什么过去人们视其为真呢?对此,大多数人不去思考或没有能力思考。2016年,《牛津英语词典》宣布“后真相”(post-truth)成为年度词汇。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人类社会正在进入“后真相时代”。所谓后真相时代,正是源于人们失去了全面而整体的真实性判断力。我们把全面而整体的真实性判断力称为真实的心灵,这样,上述种种现象的思想根源可以统称为真实心灵的解体。

 

真实性哲学的研究


今天,我们有繁华的物质文明,但反观人类的心灵,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脆弱、害怕死亡、懦弱和怯于反抗。人类当代的科技已经足以支撑我们到火星上去生活——只要我们有勇气。但我们有这样的勇气吗?我们有包含这样技术的心灵吗?没有!我认为,如果没有这样的心灵,不仅惨痛的历史教训会被漠视,历史上一再出现的灾难会重演,而且我们的科学技术成就在100多年后也会被遗忘。


所以,今天人文学者要做的事情,是重建人类真实而宏大的心灵,这个心灵可以与我们的科学技术相匹配,而这绝对不会从技术本身或从科学专业研究中产生出来。


今天我们经常听到这样的问题:如何才能建立一个人有尊严的社会?只有存在有尊严的人生,才会存在一个人有尊严的社会。一个人只有具备真实的心灵,才能获得有尊严的人生。因此,文化和社会重建的核心,是重建现代社会的真实心灵。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传统社会的真实心灵是不可能恢复的。在现代社会,如何恢复终极关怀的真实性,并使其和价值与经验的真实性互相维系,使人再一次成为三种真实性的载体,这是时代向哲学家提出的问题,我称之为真实性哲学的探讨。


图 | 1990年,金观涛与刘青峰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办公室

“真实性哲学”一词是我提出的。我之所以将真实性和哲学研究相提并论,是想从更高的层次来把握今天哲学研究的方向。其实,只要从西方哲学史中走出来,分析各轴心文明价值系统的问题,哲学就会从起源于古希腊文明的“爱智”中走出来,转向其隐藏在深处的本质即真实性的探讨。不同轴心文明有着不同的超越视野,每一种超越视野都有各自的终极关怀和价值,以及由终极关怀、价值整合的经验。也就是说,不同轴心文明的真实心灵并不相同,古希腊文明的“爱智”对理性和真实的追求,只是轴心文明的真实心灵之一。正因如此,今日轴心文明及其现代转型的文化研究,应该以真实性哲学作为框架。相应的研究问题是传统社会真实心灵的结构,以及现代性展开如何导致传统社会真实心灵的解体。在此基础上,才能进一步研究真实心灵是否必定与现代性相矛盾,以及如何建立现代的真实心灵。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我将分三个步骤完成真实性哲学的论述。第一,从历史的角度分析为什么随着现代社会的建立,特别是现代科学技术结构的形成,真实的心灵会一步步地瓦解。事实上,现代性起源于对上帝的信仰和认知理性的分离并存,其普世化必定要让个人自主和终极关怀脱离关系。这时,如果找不到个人权利和真实性真正的联系,终极关怀真实性的丧失不可避免。进一步而言,当经验真实等同于客观实在时,人类迟早会生活在一个真假不分的世界。对于这一命运,人类真的无能为力吗?我称之为真实性哲学的历史篇。


第二,提出真实性哲学的方法论,讨论现代社会真实心灵的重建是否可能。通过真实心灵演变的历史分析,我发现科学经验真实的基础是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的无限扩张,即我们总可以根据受控实验的结果,增加控制变量集,并在此基础上做新的受控实验,而且这一新的受控实验也是普遍可重复的。数学恰好是普遍可重复受控实验的无限扩张结构的符号表达。因为数学符号的真实和科学经验的真实同构,故可以建立横跨两者的拱桥,从而导致科学真实(作为数学符号和科学经验互相维系之整体)的扩张。因此,每次科学革命都伴随着数学的大发展。这恰恰是长期被误解的现代科学的本质。


据此,我得出一个重要结论:真实性有着不同的领域,如科学真实、社会真实和个人真实,不同的领域不一定相交,存在着不同的真实性结构。此外,每个领域的真实性都有经验和符号两种类型。在此基础上,我将对符号、经验等概念进行更为严格的定义。也就是说,存在着纯粹符号系统的真实性,20世纪哲学革命因忽略了这一点,最终半途而废,不能建立一种真正立足于符号研究的新认识论。实现不同真实性领域和类型的整合,就是去建立它们之间的拱桥。一旦不同于科学真实的新的拱桥(如人文真实的拱桥)得以建立,我们就找到了终极关怀、价值和经验真实性互相维系的结构。如果我的分析正确,那么在现代社会重建真实的心灵是可能的。我称之为真实性哲学的方法篇。


图 | 金观涛与夫人刘青峰

第三,20世纪哲学家试图用逻辑语言来分析自然语言。然而,自然语言和逻辑语言有着不同的真实性结构,故必须作为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加以研究。正如现代科学是横跨数学符号真实和科学经验真实的拱桥,社会是一座建立在自然语言符号真实和人的行动真实之间的桥梁。通过分析这种拱桥的结构,可以理解人文世界真实性和现代性的关系。由此,我们可以从不同层面论证21世纪真实心灵的结构。无论科学真实还是人文真实,自由意志的存在是一切符号真实性的前提,故个人自由是元价值,道德和一切其他价值均由个人自由推出。现代价值系统来自轴心文明的现代转型,在此过程中,传统社会的终极关怀会逐渐消失。真实性哲学研究表明:终极关怀退出社会虽不可避免,但与传统终极关怀等价的追求并非虚妄,只是哲学家从来不曾探讨过真实性的整体结构,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在此意义上,现代意义上的终极关怀可以重构,它们是轴心时代终极关怀的现代形态。多元的现代终极关怀应该可以和价值甚至科学的真实性互相整合,并构成现代人的真实心灵。故真实性哲学的第三篇是分析人文世界的真实性,重心是现代价值基础的再论证,亦可称为建构篇。


《消失的真实》这本书是真实性哲学的历史篇,主旨是通过历史研究揭示真实心灵解体的逻辑。我认为,即使历史研究发现这一切是不可避免的,我们仍可以把真实心灵的重建作为自己的任务。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通过分析这一过程为什么不可避免,有助于理解真实心灵的构成,以及其和现代价值系统的关系。也就是说,一旦认识到现代性的基础是轴心时代形成的真实心灵,以及现代社会作为轴心文明的独特形态,在其发展过程中会导致真实心灵的解体,我们就可能去想象在新时代用什么样的方式重建真实心灵。行文至此,我想起了阿西莫夫在《基地》一书中所描绘的科幻故事:心理史学预见了文明的大倒退,但其研究可帮助人类去缩短那个“漫长的黑暗期”。现实中当然不存在心理史学这样的学科,我们能够寄希望的,只能是通过不断深入探索什么是科学真实,什么是人文真实,以及有没有历史发展规律,从而发现人类真实心灵的结构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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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整理摘编自《消失的真实》

金观涛 著

中信出版集团

插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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