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Nipple,有话要讲
今时今日,我们仍需对一个令人不安的现状产生共识:尽管“性别权益”和“性解放”呼声高歌猛进多年,尽管“性别议题”于社交媒体之上频频激起水花儿,然而,大众似乎仍将女性胸部的裸露或它在公共生活中的“显形”视为“妖魔化”的行径,我们的身体似乎仍旧无法得到“去色情化”的对待。不凝视、不意淫、不窥阴,简直是妄谈。
比如,今年七月,英国女演员Florence Pugh身着一袭粉色薄纱连衣裙,亮相Valentino高定系列发布现场,却因“露点”引来了无礼指摘。纱裙之美、靓丽色彩,全然不及“两点”更为惹人注目。如果服装的功用之一是为了遮掩身体,Florence Pugh身穿纱裙并未逾矩,为何“乳房”需要更多一层的遮蔽?作为长久以来被凝视的客体,我们需要听到它的“语言”。
作家、制片人Meema Spadola在其著作中将“乳房”称为“女性最公开的私密部位”(Our Most Public Private Parts)。作为第二性器官,虽然乳房不直接参与生殖,但其独特的曲线、生理的敏感性以及在哺乳中的特殊作用,都赋予了它明确的审美指向以及不可忽视的功能性。同时,似乎没有任何身体部位像“乳房”一样能够在不同的性别、场合与历史时期中,收获如此泾渭分明的、复杂的反馈。
多乳房的古希腊生育之神Artemis雕像
它始于“神圣”。在史前雕像与古老文明的神圣拜物中,“乳房”作为被崇拜的身体表征被大加颂扬,比如,多乳房的阿尔忒弥斯雕像。随后,基督文明诞生以来,圣母玛利亚因为孕育了耶稣基督而受到崇拜,而圣母哺育的形象,则成为了仰赖基督教生存的信徒们受到灵魂滋养与涤荡的象征。
艺术家Mihail Chemiakin的雕塑《Cybele》呈现了古希腊生育女神Artemis的形象。
随后,“乳房”的情色意味变得越来越显著。Marilyn Yalom在《乳房的历史》(A History of the Breast)一书中追溯了被崇拜、被禁忌与被剥削的“乳房”的文化及社会意涵变迁。自15至17世纪间的欧洲涌现了大量歌颂“乳房”性感特质的艺术作品以来,情色意味便逐渐掩盖了原初的神圣意义。如Marilyn Yalom所写:“乳房的两种意义展开了拔河,‘哺育’与‘挑逗’两种功能不断拉扯着女人的命运。”这种“拔河”已持续多年,包括今时今日。
1594年,巴黎卢浮宫收录画作。描绘了亨利四世的情妇加布里埃尔·德斯特雷与姐姐裸体坐在浴缸中的画面。
而身体意识的觉醒,始终在路上。早于2013年,以追求性别平等为诉求的社会运动“Free the Nipple”便被声势浩大地发起了。该运动并非支持女性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坦胸露乳,而是认为我们应当避免将女性的胸部与色情的联想紧密地勾连在一起。在艺术世界与日常生活的对比之中,“乳房”的复杂意味呈现得更为汹涌强烈。在圣洁的白盒子里,乳房散发着艺术品的神圣光芒,但在现实生活中,“两点”成为了被掩盖、被遮蔽的对象。
15世纪晚期画作《Madonna Litta》,描画了圣母玛利亚用母乳喂养基督圣婴的场景。
当“两点”由艺术世界落回尘俗日常,大众对它的态度实现了跨越式的“降阶”。而保守主义越是苟延残喘,“破旧立新”的行为作为一种反抗便越是发生。比如,近来,支持“Free The Nipple”的意大利乐手Victoria De Angelis登上了Twitter热门,又如,在近两季的时尚场域中,设计师们对“Nipple”的考量也愈发频繁地出现,或是将其裸露,或是饰以设计。
支持“Free The Nipple”的意大利乐手Victoria De Angelis。
由神圣存在到情色客体,再到“去色情化”的进步认知,关于“乳房”的角力始终具有“政治化”的色彩。Body is Political,身体是政治的,不存在“去政治化”的身体表达。显然,人们正在重新审视“乳房”,重新思索它所承载的关于生命、欲望、自由的命题。不论是何种形式的重思,其间都具有毋庸置疑的积极性——当公共生活中的“无性人”开始坦然呈现被性化的身体,并主动反对加诸其上的性化凝视,这毋宁是一种进步。
巴塔耶将“色情”描述为“对生的赞许”。或许,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这个与“新生”息息相关的部位,缘何被奉为“色情”的拜物对象。16至17世纪的欧洲艺术越来越多地在神话题材中描绘女性的身体,比如,鲁本斯在《银河的起源》中,将女性乳头置于画布中心位置,他描绘了赫拉女神用神圣的乳汁哺乳的画面。喷射的乳汁形成了银河,鲁本斯以此直白地呈现了女性乳头的叙事作用,并将其在语义上的意象具体化。
而在18世纪的法国,“Nip Slip”成为了一种风尚。大方炫耀乳房不仅意味着天真、贞洁、尚未哺育过孩子,还象征女人的社会地位与阶层。紧身塔与束腰的流行在当时总是伴随着被推高的乳房与过深的乳沟,它们与极低领口的着装风尚一道,令暴露乳房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在2022秋冬秀场上,Schiaparelli用修身的腰部设计制作了推簇向上的承托效果,裸露的两点即是对“Nip Slip”风尚的优雅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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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格兰,随着维多利亚女王于1837年加冕,她治下的文化、社会和道德标准都有了新的变化。这一代人将谨守的拘谨和保守流传了下来,他们将裙长变长、领口抬高,并将紧身胸衣、长袖上衣和手套作为当时女性的必备日装。然而,这种号称“以免带来不洁想法而使人误入歧途”的着装风尚,却不见得能够令“服装”成为禁欲的工具而实现社会道德的规范。相反,随着紧身塔和束腰胸衣在社会礼仪中扮演的角色愈发重要,那些被视为禁忌的身体部位,只会成为更具诱惑力的欲望载体——所谓“欲盖弥彰”,挑逗总是生发于禁忌之处。
加州大学艺术史教授David Kunzle将维多利亚时期这种形体塑造的方式,用“恋物”的观点进行了分析,并称紧身胸衣(busk)作为一种保护性的单品,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阳刚之气,“女人将自己变得坚硬,这种行为本身是一道自卫,以一种好战的架势,将她转化成雄威的色情尤物。”这种欲拒还迎的保护,显然是充满挑逗的,因为它仅仅保护了乳头和阴部(甚至反而将注意力引向这两点),而暴露了柔软的乳房与大腿,这让紧身胸衣塑造的形体反而显得更加迷人。
Jean Paul Gaultier与身穿“子弹胸衣”的Madonna。
David Kunzle将作为20世纪性解放运动图腾的Madonna的紧身胸衣,称为“权力紧身塔”。这件出自Jean Paul Gaultier之手的尖耸内衣最早来自50年代流行的“子弹胸衣”(bullet bra),她用这件胸甲式的乳罩搭配男士职业西装,将阳刚和阴柔、中性和双性、聪明和危险结合起来。这件完美诠释了性解放运动自由精神的外穿胸衣,在Madonna之后的流行偶像身上屡次出现。
“The Monster Ball”巡演,Lady Gaga身穿带有焰火装置的“子弹胸衣”。
2010年,Katy Perry用喷罐奶油作为可爱胸衣的“两点”,调侃了二元性别范式下的性行为。同年,Lady Gaga在单曲《Alejandro》MV中穿了一件有金属环和皮革束带的机关枪胸衣,将“恋物”及“紧缚”的情色意味与“武器”作为男性阳具的象征意义合二为一。一年后,Lady Gaga在“The Monster Ball”巡演上穿着钢铁结构的子弹胸衣,并在“两点”部位设计了焰火装置,这令人想起《银河的起源》——喷射的乳汁是母性,喷射的火焰是挑逗与危险。
如果说时装潮流反映了我们对所处世界产生的反应,那么当下的时尚风潮,意味着更为专注穿着者自身感受与身体自由的时代的到来。无论是在轻透薄纱之下自由舒展的胸部,还是径直呈现的乳头,或被点缀装饰的“两点”……形式之多样,令The Cut将“乳头”称为“明年春季最好的配饰”。
在纽约时装周上演的Parsons设计系毕业秀中,设计师WeiRan带来了兼具工艺价值与未来主义风格的个人系列。银色织物和透明的树脂结构令服装成为了人体结构的外延。在他令人眼前一亮的开场造型中,尽管乳头被肤色胸贴遮盖住了,但独特的树脂结构仍然以“乳头”作为造型的视觉锚点,并将那里作为这个多层次复杂造型的起点。
Schiaparelli 2022秋冬高定系列,以花卉形状的重工刺绣点缀“乳头”。
Loewe这一季中的“马蹄莲胸贴”吊带裙与此异曲同工,在极简的H型纯色吊带裙上,一朵盛开在胸口的花成为了整个造型的核心。Schiaparelli 2022秋冬系列中光滑的蓝丝绒连衣裙造型也是如此,用一朵重工刺绣的蓝色向日葵“装点”乳头,这是一种完美契合高定内涵的、精致的裸露。
来自纽约时装周的Collina Strada,将粉色薄纱长裙与“乳头”相连。
沉迷于诠释人体、生命与死亡之美的Daniel Roseberry,在Schiaparelli 2023春夏系列中仍然选择用包括锥形胸衣、骨骼造型在内的设计元素,制造令人称奇的高定作品。他将Yves Klein的人体测量学绘画置于丝质礼服上,金色漆印的视觉效果让整个造型宛若一座神圣的古老雕像。
而来自纽约时装周的Collina Strada同样释出了令人叫绝的解放乳头造型,乳房和乳头都以粉红色的妆容材质进行修饰,乳头上的装饰则联结着粉色薄纱长裙,它以一种希腊式的方式自然下垂并围裹在身体上。来自中国的设计师品牌MTG在2023春夏系列中亦呈现了对“乳头”的把玩设计,“两点”悬坠着壮族风格的美丽配饰,摇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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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乎可以堪称“欣慰”地看到,设计师们将男性乳头以一种更具“玩味”的方式强调出来。人们正以一个前所未有的开放心态,对待男性胸前的两点。Loewe秀场上,在模特左侧胸口做出的心形挖剪充满了玩乐的趣味性;乐于玩转性别气质的Thom Browne则让男模穿上了三角比基尼——这小小的两点遮挡令我们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模特胸部。
Loewe 2022秋冬男装系列,胸前面料被设计为心形镂空。
尽管“Free the Nipple”运动早于2013年便传播开来,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直到今天,运动已过去近十年,穿衣自由、乳头解放和身体自信,仿佛仍然是“乌托邦式”的美好遐想,是相当一小部分人的乐园。
无论是十年前的Lady Gaga还是十年后的Florence Pugh,挑战性别范式、裸露“两点”之后,无人可以幸免于网络言论的攻击,但这仍然不能阻止人们拥抱身体自由,并重新定义禁忌与美观。就像“Free the Nipple”运动的标语所言,“My Body Is Not Indecent”,就像巴塔耶在《论色情》中所述,“僭越不是对禁忌的否定,而是超越禁忌,并将其补完。”
撰文:何冰轮
编辑:Walser
监制:杨晨、D.P
供图:来自网络及品牌
排版:Wals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