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rry McGee，你应该成为一名艺术家”
市中心商业区的大厦在七月潮湿闷热的上海显得愈发森严，锃亮的外立面映照着旁边闪闪发光的苏州河，穿进建筑群中央，再乘电梯至负二楼，一副始料未及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拼贴、涂鸦、标语组合在一起，罐头筑成的墙把视线填得满满当当，噪音充满了整个地下二层。显然，这里的展览还处于未完成状态。油漆、颜料、脚手架以及如临大敌的工作人员，看似混乱却又浑然一体。只有偶尔穿过走廊时，透过光滑的玻璃表面，才惊觉自己此时并非身处于旧金山的街头，而是在某个现代商务大楼的地底。
这个怪异而特别的展览正是BEYOND THE STREETS上海站，占地超过11000平方米，展出了全球近100位杰出涂鸦及街头艺术家的沉浸式装置、绘画、雕塑、摄影、影像等作品，而巴里·麦吉 (Barry McGee) 的作品就是其中之一。
Barry McGee 创造了一件艺术品，你必须要推开门才能走进去。
拜访艺术家的时候，他还在忙着收尾他的修理铺子，时不时往店里头添点什么：墙上的涂鸦，又或者一些路边捡来的破烂小物件。如果不是那些摆放在其中的艺术品，这间店铺像其它无数个我们记忆中的小店一样，粗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从玻璃窗口望进去，柜台上零零碎碎地放着一些工具，墙上伫立着好几个空酒瓶，回收来的影碟机则被锁在柜子里，摞放在一起。空间如此狭窄，仅仅只是容纳两个人都会让它显得分外局促，招牌上则印着几个大字——“FONG TV DVD VCR REPAIR”（冯氏 TV DVD VCR维修）。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Ray Fong、Lydia Fong、Bernon Vernon、Ray Virgil 又或者 Twist，这些都是 Barry McGee的街头签名，也是他的“分身”。“FONG喜欢胡吃海塞，所以看上去有一些脏兮兮的。他虽然是个勤勤恳恳工作的人，但总是注意力不集中。” Barry McGee 用简短的形容拼凑起FONG这个并非真实存在的人物。
作为旧金山湾区最知名的艺术家之一，Barry McGee 的作品以街头涂鸦为起点。起初是文字、绘画和卡通图像的集合，后来水壶、餐盘、一堆破旧的冲浪板开始充当他的画布，而后是冒烟的卡车、蜡像模型，复制的厕所又或是音像店......Barry McGee 的创作介质和手段愈发丰富。他曾经提到希望自己的装置能够捕捉走在美国任何街道上都能感受到的狂热能量，而此次作品则将这一话语的区域范围扩大至亚洲。
*思考如何摆放作品的Barry
“你有注意到这一切变化得有多快吗？我在1991年曾经来过一次上海，然后2004年和2019年又分别来了一次，每一次上海都变化剧烈，以至于它和2019年相比起来已经全然不同。”这座蜚声国际的城市新旧交替的速度太快，Barry McGee 有时会骑着单车经过它的大街小巷（这也是他最热衷于和新地方产生联系的方式），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厦毫无疑问是上海的主角，但在大厦和大厦之间的缝隙处，他看见五金店、小卖铺、裁缝店，店主通常都是上了些年纪的本地人，而小店用一种接近顽固的方式插在城市的角落里，为 Barry McGee 的记忆保留了一些确凿的证据。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Barry McGee 的祖父母是广东的移民一代，移居马来西亚，最终定居在美国旧金山，开枝散叶并生下11个孩子，其中就包括他的母亲。旧金山是美国华裔比例最高的城市，占全市人口的21%，上海城市里无需用力追赶时髦和现代化的那一部分令他感觉到亲切、熟悉。“说起来有点可笑，尽管我在这里的时间很短暂，但我感觉自己和亚洲一直都保持着一部分连接，这里一切都很混杂，但也很轻松自在。”
“就像左手触碰右手”，他如此描述他的亚裔身份以及自我与亚洲之间的关系。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闲聊之余，整个空间已经被布置的七七八八。艺术品没有规矩地被挂在墙上，甚至没有都容纳在修理店内的空间，有些四散在地面，斜斜地倚在墙角，小小的雕塑趴在窗缝的边缘晒太阳——它们懒散但又自成体系，构成一幅自给自足的本土生态图景，以柔性的姿态拒绝愈发光滑扁平的现代叙事。Barry McGee试图借此和城市、记忆与个体经验发生对话，如果可能的话，与他人的公共记忆发生对话。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我不知道它是否只对我起效，尽管它的确是在质疑。是的，我总是在想，如果你去这里的画廊或是其它艺术机构，你会看见一些白色的方框，方框的旁边是另一个方框，形式非常传统。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以不同的视角分享艺术品，即使你把这些视觉放在不同的环境中，你的反应可能不同，或者可以让你想起别的事物——一个不常联系的叔叔，喜欢收藏各式各样的电子产品——我的意思是，我希望这件作品能让你拥有不同的体验，而不仅仅只是关于‘我’如何看待事物。”
"我喜欢艺术，因为我觉得它是一种每个人都能理解的视觉语言。"
Barry McGee不总创造美的东西，他盛产混乱、晕眩、复杂的纹理和面孔惊愕疲惫的男人......而这些都源于街头，他是街头孕育的艺术家。
*Barry不仅在此摆放过往的作品，也随思绪即兴而画
Barry McGee出生于 1966 年，自幼 在旧金山长大，并在那里学习、生活和工作。 小时候的他就对数学不感兴趣，常常在课堂上走神，在课本上涂涂画画，“就像这样”——说着他偏过头做了一个趴在课桌上的姿势。高中老师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从桌上抽出他满是涂鸦的课本，然后说：“Barry，你应该成为一名艺术家”。这句话撬动了他，尽管当时他并不明白所谓“艺术家”指的是什么。
*正在为布展做准备的Barry
1997年，耶尔巴布埃纳花园艺术中心举办的展览“BAY AREA NOW”首次开幕，梳理出旧金山当地 38 位当代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其中就包括 Barry McGee。当时从湾区走出的许多艺术家都会被纳入“教会学校”（Mission School）这一团体之中，这个松散的艺术家团体从街头拾捡灵感，也包括那些路边的废弃物与现成品；热衷于用群体的方法将不同的作品紧密地聚集在一起展出，而不是采用传统的画廊展示方法将作品单独分开。
Barry McGee 和他的伙伴们一样，面对着终日猖獗的犯罪、混杂的人群与日益高涨的房价，从贫穷与复杂的境遇中展开自己的创作，也在其中找到了一种更特殊的章法与叙事技巧。他们和当代那些闪耀、疏远、自傲的艺术世界与光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也正因如此吸引了艺术界的注意），成为湾区南面硅谷的另一种景象，被评价为“更多地植根于‘与人同行’的精神，有时甚至是一种混乱的、孩子气的精神。”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艺术家安德鲁·舒尔茨 (Andrew Schoultz)曾经提到：“1997 年我到达旧金山时，一个全新的世界向我敞开了。看到克拉里昂巷迸发处令人惊讶和充满力量的一面——这在当时不仅仅属于壁画家，也属于活动家、音乐家、诗人、疯狂的表演艺术家。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的艺术与其他任何地方正在发生的艺术都非常不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纷纷搬到旧金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确是一个充满魔力和奇迹的时代。”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艺术家总是在对时代的刺激做出反应，无论积极或是消极。对于消费主义盛行的社会的失望与厌倦也是 Barry McGee 作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他的创作往往都关乎“都市弊病、过度刺激、沮丧、成瘾以及在不断的广告轰炸下试图保持冷静的头脑”。
“你知道什么是Glitch吗？” Barry McGee 突然问，“Glitch是当事物发生故障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错位了，于是就在这种错误中滋生了美丽。”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The Facebook 的总部位于加利福尼亚州门洛帕克的旗舰园区，往里面走不久你就会看见 Barry McGee 的代表性作品之一，The Bulge。这件作品由几百个画框组成，远远望去就像堆积成山的电子屏幕，刻意为之的重复图形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到发生故障的设备，沸腾嘈杂的样子形成了一道奇异的弧线，像这个世界的一滩“美丽的呕吐物”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而 Barry McGee 笔下的那些反复出现的人物则总是面孔低垂，带着渴望和郁郁的神情，疲惫的轮廓无处不在。不得志与不快乐的样子神似每一个受困于互联网、消费主义的当代人。“我们那里有太多问题了”，Barry McGee的话里有一丝沮丧，但不多，仿佛已经与那些问题抗争良久。这个世界几乎从不按照我们预想的方式运行，无论在 Barry McGee 年轻时，又或是当下的这个时代。我问 Barry McGee 是否时常会感觉到沮丧，以及如何应对长期的沮丧。他这样回答：一个好消息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会发现一切比之前都好多了。”
“这样能说得通吗？”（Does it make sense to you？）
采访的过程中，Barry McGee 时常会在结尾处加上这一句，似乎也是在询问自己。“我不确定什么算得上成功的艺术，我不确定我的作品算不得上成功，我甚至不确定它能不能成，这件作品有点像一个小小的实验.......”
*亲切又略显羞涩的Barry
在被艺术界认可、收获了无数的赞誉之后，Barry McGee 谨慎地称自己获得了一些“微小的成功”，但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会收到怎样的反馈仍抱怀疑的心情，尤其当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场所。“有太多想要表达的想法，它们总是以某种方式，在传递的过程中流失一部分意义，除非你非常擅长于沟通，但我不是，正因如此，我总是改变我自己的名字，或是改变它们书写的方式。”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喜欢参与群展，成为其中的某一部分。就像这一次在 BEYOND THE STREETS 一样，而不是一个艺术家的个人秀，“个展对于我而言太过于自我，而我并不热衷于这种呈现作品的方式。我也不一定总是要征服这个空间。”
他低下头的时候，刘海的长度会盖过一部分的视线。在 Barry McGee 的世界里，结果是不确定的，话语是不确定的，生活也是不确定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或许只有艺术这件事。“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成为艺术家的话我现在在做什么？或许在做一些很可笑的事情吧。”
*BEYOND THE STREETS 上海站展览现场
2012年一位艺术评论人在参观了当时 Berkeley Art Museum 举办的关于 Barry McGee 的回顾展后，在 Hyperallergic 上写下了一篇文章“Barry McGee 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吗？”（Does Barry McGee Have Something to Prove?）10年之后，我们把这个问题又抛给了艺术家本人，他没想多久就回答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要证明的了。”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接着说：“但我的确还有很多想要说的话，而无论我要说什么，它只会化成一阵喃喃私语。它会非常安静。”
*Beyond The Streets Shanghai
展期：7月25日至10月07日
地址：上海长安路888号静安国际中心C座
撰文：大野
编辑：廖和琨
摄影：nek
艺术作品©️Barry McGee
鸣谢：Beyond the Streets与贝浩登
对本文采访与拍摄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