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危机后,电影成为他找到的确切答案
逼仄的中巴车上,青年梁哲风尘仆仆,他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从北京一路辗转回到山西河曲沙坪村家中。因为村子偏僻,他要连续转车,中巴、卡车、面包车、摩托车,耗费一整日才能抵达。
这是电影《夜幕将至》的主要故事,整部作品的叙事基本依靠对话展开,随着赶路途中相继偶遇的学妹、老同学、初恋女友等人,梁哲的秘密也一点点被揭开:他年过三十,只身一人,在北京做着一份收入不高的影视工作,还刚被房东将行李扔出出租屋。回家路上,他不断地被老乡追问收入多少、结婚与否,却只能打马虎眼。
银幕之外,这部刚于1月12日在全国公映的片子,上映8天仅仅收获32万元的票房。面对这种情况,导演菅浩栋接受我们采访时称:“我拍电影不是为了市场,还是希望自己可以保留独立思考。”生于1989年的他坦言,做这部片子某种程度是为了缓解自己的30岁危机,以及面对时代而无力的一种自救,菅导相信很多与他年纪相仿的人都会感同身受,“也许我们不知道答案在哪里,但是我至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在追问自己,也在追问观众”。
对他而言,电影是少有的确定性,“只能一直去写剧本、拍电影,把自己的迷茫和不确定性放到创作中”,而他也无疑是幸运的,无论是外界的回馈还是创作本身作为一种安慰与倚靠,他都在电影里找到了确切的答案。
*《夜幕将至》荣获第6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影片”
“迷影选择荣誉”“桐叶荣誉”三项大奖、
第47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火鸟电影大奖、
第13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单元最受注目导演奖等。
《夜幕将至》是一部标准的公路片,但不同于一般公路片里的奇遇,梁哲的遭遇几乎都是导演菅浩栋的自况,自从2015年为了追梦去了北京,他就经常遭遇片中梁哲的迷茫。
在媒体的塑造中,菅浩栋是所谓的“矿工”导演,源自他曾在煤矿工作了一年多的时间。在菅浩栋的家乡,大家的生活和煤矿息息相关,菅浩栋的爷爷和父亲都曾是矿工,二叔曾在一场矿难中去世。
高考后,菅浩栋很自然地选择了采矿专业,但他心里喜欢的却是文艺,积极参加学校里的社团,大二做了文学社社长,办了属于自己的文学月刊,后来逐渐被视觉化的东西所吸引。他还记得学校在大礼堂组织同学们观看《贫民窟的百万富翁》这部电影,“太震撼了,电影就是一个造梦的机器,现实中所有不能实现的,都可以通过电影拍出来”。
菅浩栋由此被电影折服,他自费购置了一台DV,通过网络自学拍摄知识,用最简单的方式开始拍短片,获得了一个学校级别的奖项,奖金有一千元,从此也在心中种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电影梦。
毕业后,菅浩栋想做职业导演,但是理性告诉他,自己毫无基础,很难在北京的影视行业立足,他决定存钱把想拍的作品先拍了。他于是进入了长治潞安煤矿的掘进队,过上了“暗无天日”的井下生活。在煤矿上,危险是时刻潜藏的,菅浩栋时常需要在地下几百米深的地方作业,开辟一条巷道。煤矿的日子是难熬的,是电影支撑他继续。这段短短的经历很难用文字复述,却变成了菅浩栋评价事物的参照系:“我在井下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苦吗?”
2015年,菅浩栋用矿上工作攒下的5万多元拍出了电影作品《光盲》,讲述的是家中村子里一位盲人的故事,入围了包括中国独立影像展、南方影展在内的几个影展。尽管没能获得发行传播的可能,菅浩栋还是受到了很大鼓励,选择前往北京进一步实现自己的电影梦。
*以年迈眼盲主角观察农村拆迁与土地正义议题的
《光盲》,是导演菅浩栋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
图为电影拍摄现场。
在北京,日子虽然清贫,却充实快乐,菅浩栋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还组成了一个小的创作团队,有的朋友做制片、有的人做摄影,他则做上了录音,赶上一股网络电影的风潮,他们便在北京靠着接活儿生存了下来。
一转眼几年过去,菅浩栋从来没有忘记拍电影的初衷,但他写的剧本始终无人问津。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30岁的菅浩栋被困在了老家村里,一待就是半年多。在这段时间,他一口气写了三个剧本,期待着总有一个可以拍成电影。谁知天不遂人愿,菅浩栋的剧本虽然入围了一些创投,却并没有拿到期待中的奖金,有位评委老师劝他:“没有评奖也不要在意,想尽一切办法把最想拍的东西做出来。”
爷爷去世后,菅浩栋有些失落,他回忆说:“我爷爷生前一直希望我能成家立业,但我过了30岁还是没能实现他的期待。”带着复杂的情绪,菅浩栋花了半个月就完成了《夜幕将至》的剧本。这一次,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电影拍出来。
菅浩栋的一位学长投资了最初的一部分启动资金,他又借了一部分网贷,套现了信用卡,甚至还向一位11年没见的高中同学借了6万元。菅浩栋心里盘算,在家里拍摄,制片成本低,他一人身兼数职,除了导演和编剧,整个剧组的交通食宿也都是他负责。《夜幕将至》将菅家的亲友都动员起来了,菅浩栋的姥爷、姨妈、表姐、表弟和发小都出演了其中的角色,前前后后拍了20天,电影杀青了。
后来的一年多时间,菅浩栋与他的《夜幕将至》经历了漫长的后期阶段,他在一间地下室完成了这部电影的剪辑。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一点点制作这部电影所需的各种物料。2023年1月16日,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落下帷幕,菅浩栋凭借《夜幕将至》获得了最佳影片奖,还获得了一百万的奖金。消息传来,菅浩栋的母亲感到她一直以来悬着的心释放了。“我父母一直知道我的情况,我们彼此都背负着压力。如果平遥没有给我奖金,他们也会非常知足和开心,但是这笔奖金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惊喜,让我度过了现实的难关。”菅浩栋说。
*《夜幕将至》剧照
奖金下来的那天,菅浩栋将6万块钱还给了那位高中同学。“两年里她从来没有问我要过这笔钱,那天把钱还给她的时候,她也没有说太多,我们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
平遥电影节后,正好赶上过年,大年三十的夜里,菅浩栋在家中的客厅为父老乡亲放映了这部《夜幕将至》,家里的老人没看完就困了,回去早早睡下,坚持看完的,也没有太多要说的。菅浩栋并不意外,他想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演的就是自己,一切都是熟悉的。
以下是菅浩栋导演的自述:
疫情期间,我真的感觉挺无力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停滞了,大家陷入了同一种困境,我决定写这样一个故事,讲述一个人从北京离开回老家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通过一路上换乘的交通工具去展现他的迷茫和无助,随着交通工具的变化,他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也在变化。2020年9月,我回到家中开始写作《夜幕将至》的剧本,写得很顺利,因为很多场景都是我熟悉的,花了半个月就完成了。
拍这部电影,我没有考虑过成本回收的问题。我拍电影的初心不是为了票房,我只想在30岁的时候,将自己遇到的那些迷茫和困境呈现出来。我相信很多和我年龄相当的人都会感同身受。也许我们不知道答案在哪里,但是我至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在追问自己,也在追问观众。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直拍山西的故事,去创造一个所谓的“故乡三部曲”。我之前写过西部片,是犯罪悬疑题材的,还写过一个理发师的故事,故事的背景也不在山西,我还刚刚起步,很难说以后就一定如何,只能说《夜幕将至》正好是一部讲述家乡故事的电影。
这部电影上映后,很多人说我在刻意致敬贾樟柯导演,说这部电影让他们想到《小武》,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有机会我真的想当面问问贾樟柯导演,是否也觉得我的电影和他的有相似之处。
大家都在谈电影市场,说电影赚了多少钱,赔了多少钱,说这个行业不好干。但是,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和编剧,关注市场却不关注电影本身,就是浪费了大把创作的时间。这可能就是很多人没能拍出作品,没能迈出第一步的原因。
拍《夜幕将至》的时候,又赶上疫情,我找钱也很困难,但我没有觉得苦,现在的生活比我在煤矿好太多了。拍《光盲》的时候,最终我也花的是自己的钱。作为年轻导演,别人凭什么就一定要给你投钱呢?如果对自己都舍不得付出,别人也一定舍不得。我想,只要不计代价地为自己的创作付出,才会打动投资人。很多人会说我如何坚持,其实谈不上,我当年在煤矿的时候,才有坚持不下来的感受。做电影从来没有感觉到痛苦,反而是充满了兴奋感,很有斗志,所以一直以来不存在“坚持”。
*《夜幕将至》剧照
这部电影不能算是艺术电影,它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比较大众化的作品,未来我的电影也应该是可以和更多观众交流的类型。对我来说,最关注的还是创作和表达本身,我想把自己的剧本通过电影的方式去呈现出来,打动所有人,这是我的初心。我想这种原动力会源源不断地滋养我,让我充满了斗志,如果天天活在市场中,那确实没法做电影了。
从电影节到路演,我遇到了很多观众,他们问的问题也都比较相似,我反而期待一些出人意表的观点。比如结尾处,梁哲在摸口袋,大家都会觉得他是在找手机,但我的一位大学老师却说,他在找烟。这个解读很有意思,因为抽烟往往也是释放焦虑的一种方式,在那个时刻,梁哲想要抽烟也是合理的。这位老师50多岁了,他看到的东西可能和年轻观众不太一样,我希望每一位观众都能在这部电影里看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夜幕将至》是开放式的结尾,我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虽然梁哲说他过完年可能不回北京了,但也许他还是会回去,就像我没有告诉观众,最终他有没有找到那只小狗。对于年轻人遭遇的很多问题,我其实也没有答案,只能一直去写剧本、拍电影,把自己的迷茫和不确定性放到创作中。电影会给我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依靠或者一种安慰。
我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总是会做最坏的打算,但从电影获奖到现在,每一步都远远超出我的预期。经过疫情的三年,我变得越来越豁达了,虽然我也面临这样那样的困境,但我不再纠结很多东西。现在我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对这部电影我没有遗憾,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撰文:林克
编辑:秋辰
图片:承蒙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