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家里，记录下她们的脆弱瞬间
在摄影师Michella Bredahl的镜头下，被拍摄的人，常常是躺着或跪坐着的。
在床上、浴缸里、地毯上；赤裸着，或穿着随意的便服。她们不特意做什么，或独自望向某处，或摆弄着手头的物件，或平静地与镜头对视；有人抱着孩子，也有人躺在爱人的怀里；有人孤独地起舞，也有人抚摸着正孕育生命的肚子。
这仿佛是一群不被打扰之人，在熟悉的空间被日常物件所环绕，自在松弛地与自己或亲密之人共处。而镜头后那双观察她们的眼睛——Michella的眼睛，似乎完全不妨碍这一刻的私密。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许多时候，当面对一张人像摄影，我们会觉察到摄影师极强的主体性。这是一种不在场的在场，来自照片之外的力量不仅主导着画面构图与光影排布，还控制着被摄者的姿态。从物品到人物，画面中的一切仿佛都是他表达的工具。
Michella的作品则一反惯例，拍摄者自如融入了当时当下的情景，你会觉得她们方才正舒服地卧在一起聊天，Michella只是突然起心动念，起身即兴拍下一张朋友的照片，而被摄者对此完全接纳，甚至不觉得有必要拉过一旁的毯子遮掩裸露的身体。
现居巴黎的丹麦摄影师Michella Bredahl并不算高产。尽管从七岁起，她就开始用母亲给她的相机记录周遭，但直到2023年35岁时，她才出版了首部人像摄影集《Love me again》。“我的工作进行得很慢。完成这本摄影集，花费了我十年的时间”。
对Michella来说，一位摄影师，乃至所有艺术家的工作，都在于讲述“我们眼里世界的真实一面”。为某人拍摄肖像并非只是简单记录她的模样，而是应是用图像讲述她的故事，“艺术反映我们的世界和我们对彼此的看法，以及我们应如何对待彼此。”一张照片所承载的，除过一个姿势，还有被摄者身为人丰富而立体的存在。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于是按下快门的那个短暂瞬间，饱含着Michella与被摄者长久以来累积的情感。她拍摄的对象大多是自己的朋友或家人，我们甚至可以说，这部摄影集是摄影师的家庭相册，其中的人物不只是由血缘更是由友谊等情感凝聚在一个“主动选择的家庭”之中。因为只有身处熟悉的环境，面对一双温柔、亲近的眼睛，人们才会在镜头前展露毫无顾忌、不加修饰的模样。
在Michelle的镜头下，每一张照片都仿佛从某个故事截取的片段，充斥着丰沛而内敛的情感。其中最可贵也是Michella长久以来追求的，是人物不经意间流露的脆弱。人只在感到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敢卸下铠甲，这种安全感正是在摄影师与被摄者长久相处的过程中自然而然流露的。Michella想用镜头捕捉的，正是这种深层的连结。“同理心是力量的源泉。与他人建立联结、信任彼此，托付最脆弱的一面，这本身就是种力量”。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有的照片里被摄者甚至是熟睡着的，这几乎是人能在镜头前展示出最不设防的状态。在2022年的一幅作品中，Michella以几乎俯瞰的视角，捕捉了Klara沉浸在睡梦中的瞬间。她身着一袭鲜亮的翠绿色绸缎裙，半躺在沙发边缘，怀里紧抱着婴儿，一只脚悬空于沙发外，似乎无意识地勉强支撑着她的身体。宛如一位劳累的母亲，在短暂休息中不自觉地进入梦乡。
这样的主题不禁让人想起Michella曾经拍摄的她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在那幅作品中，母亲侧卧，双手紧抱胸前，似乎连在梦中也满是忧虑。这张照片捕捉了母亲的脆弱，也唤起了她对自己童年的回忆，她记得母亲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也经常在她的卧室里长谈，“对我来说，卧室成了一个对话与倾诉的空间，与许多复杂的感觉有关：爱、恨、自卑。”
摄影不再是单方面的凝视，而是主体与客体间建立在深刻信任上的平等观照。或许正因如此，Michella将这本记录着与亲近之人情感连结的摄影集命名为 « Love me again »。当我们开始能真正信任对方，成为彼此的镜子，映照彼此最脆弱的模样，才再次获得了爱的力量。
“当你躺下时，你是最脆弱的。”Michella这样定义她的作品中最常出现的姿势。
你放低自己，暴露出柔软的腹部，会发现自己失去了掌控权，只能以仰视的角度承受观看者的目光。这是一种被动展示的脆弱，她对此深有体会。
15岁的时候，Michella第一次作为模特参加杂志试镜。尽管一开始她十分兴奋，但当站在陌生的摄影师镜头前，被要求换上一件透视上装时，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适。一年后她被派去米兰，与另外25位女孩一起受雇在夜总会与男客人们共进晚餐。
“当模特的那段时间摧毁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我经常要在镜头前躺下，摆好姿势，去售卖某样产品。但这个姿势所迎合的凝视并不单纯，也不符合我的意愿。”那段日子，她觉得照片中光鲜亮丽的外表与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割裂了。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面对这般不平等的关系，一位年轻的女孩该如何保护自己？她只能一次次接受以工作之名施加在她身上的剥削，作为装饰被矮化、被商品化。
“我并不反对女性利用自己身体的美，只是这一切都应建立在平等协作的基础之上。然而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各个领域里都只看到女性力量被作为一种资源利用着。我在博物馆看到女性身体都由男画家描绘，在电影院看到的关于女性的电影都由男导演执导。我于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诉说女性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我身边的女性。”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然而，相机本是中立的工具，并不具备天然的偏向，问题出在镜头后的那双眼睛，那双审视被摄对象的眼睛。
采访中，Michella与我们谈起她的一位模特朋友与时尚摄影大师赫尔穆特·牛顿（Helmut Newton）的合作经历，即便在这位男性摄影师的镜头前展露身体，她也并没有任何不快。
“我看着这些照片，并不觉得我的朋友作为女性受到了任何贬低，反而发现她重新获得了掌控自己美丽的能力。你能感受到模特与摄影师之间的相互尊重。在他的作品中，模特们看起来都非常享受拍摄的过程，她们敢于与他一同探索对于美丽与性感的定义。如果Helmut Newton还在世并邀请我摆姿势，我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这种基于信任与尊重的互动正是Michella心目中摄影师与被摄者之间的理想合作模式，一种不同于她早年作为模特所遭遇的、剥除了主客体权力结构的平等关系。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正因如此，在《Love me again》中，你会看到被拍摄的女性大多表现得放松而自在，即便是那些孤独的舞蹈、略带忧伤的眼神、失落的凝望与沉溺的抚摸，观者也会被其原生自然的力量深深触动。她们在画面中所展现的外表与内心并不割裂。Michelle想要呈现的，是这样一种“表达脆弱的自由”：当一位女性在照片中显得脆弱，那是因为她在那一刻真的感到了脆弱，并且对摄影师有深深的信任愿意展露它。这不是为了取悦某种超越她的权威，而仅仅是一种真实的、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
“我希望通过我的相机捕捉她们的形象，不仅仅是我眼中的她们，更是她们自己眼中的自己。”
在这样的脉络下，拍摄人物肖像尤其是女性肖像，便有了重新赋予她们被剥夺的权力的意义。通过这种方式，摄影不仅是记录，还是一种赋权行为，让女性能够以一种从自身出发的视角看待自己，重新认识和掌握自己的形象与权力。
说起男性画家笔下那些躺在床上“被动地”表现出脆弱的女性形象时，Michella会联想到她的母亲。“我妈妈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感到不自信。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强大的人，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妈妈，也不相信会有人爱她。”
与普遍印象中多元且开放的北欧不同，Michella童年记忆中的哥本哈根郊区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厌女情绪，社区中针对女性的家庭暴力并不罕见，女孩们也难以获得与男孩同等的机遇。
亲眼见证了母亲所经历的痛苦，让Michella相信真实的情况远比她所见的糟糕，于是母亲成了她眼中女性形象的原型，“当我给某人拍照时，我母亲的形象总是与我同在，她总是提醒我拍照时观照被摄者的内心，尤其是她所经历的痛苦。”这似乎也给了Michella安定的力量，让她拍摄的对象总能在她的镜头前敞开心扉。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正因如此，摄影对Michella来说成了抵达某种真相的途径。她永远记得早年做模特时所经历的无力感，那个过程无比虚伪，让她隐隐感觉自己参与制造了众多虚假的形象。
“很多图像仅仅是为了卖掉某样东西而创造的，尽管照片最终也可能很美，但它们几乎与现实毫无关系。对我来说，艺术家的职责就是表现她所观察到的真实，而要做到这一点，你必须让人们看到他们不一定想看的东西。”
然而保持“真实”常常意味着创作者的独裁。在摄影中，掌握相机便是掌握了权力，摄影师总是不可避免地以自己的主观性去裁切、调整乃至编辑现实。权力的倾斜在人像摄影中尤其明显，在镜头中被凝视的不只是空间或物件，而是另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
“相机的每一次使用，都包含一种倾略性。”苏珊·桑塔格在 « 论摄影 »中如此强调摄影对拍摄对象主体性的侵凌，她进而将相机比喻成“捕食者的武器”。当年幼的Michella在摄影师指令下，在镜头前摆出指定姿势时，她和无数其他处于相同位置的模特一样，被放置在了猎物的位置上。以至很长时间以来，她对代表着凝视与剥削的镜头充满了不信任，直到她在女性摄影师的作品中重新发现了平等对话的可能。
“在看到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作品的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能在摄影中找到属于我的归宿。”正是基于这样的经历，当Michella自己掌握相机，她希望能通过这种新的对话方式，将曾经被摄影剥夺的权利还给拍摄对象。Michelle在拍摄过程中总是留给被摄者尽可能多的话语权。“无论拍摄任何人，我都在一件事上决不妥协，那就是将最终决定权留在他们手中。如果有他们不想让我使用的照片，我就不会使用。这是我的承诺。”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因此，我们在《再爱我一次》中所见的人像作品，都透露出一种平和而澎湃的女性气质。“这是一种洋溢着创造力、生命和爱的能量。它充满力量而又包罗万象。”Michella所传达的女性力量强大又包容，“它不仅属于女性，而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能量。”
作为不向现实屈服的证明，Michella尝试在摄影中消解自己与母亲早年所经历过的不公，将创作者凝视下失落的女性自主权尽数交还给她肖像作品中个体。在她的镜头下，每一个个体都应当坚强而美丽，但也拥有表达脆弱的权力。只有当一切情感的表达都被视作理所应当，我们所有人——不仅仅是女性——才能真正重新获得爱的能力。
采访、撰文：梁骥
编辑：秋辰
图片承蒙受访者及出版方Loose Joints授权使用
© Michella Bredahl 2023 courtesy Loose Joints
Love Me Again by Michella Bredahl is published by Loose Joints.
through to www.loosejoints.biz
@jointsloose (Publisher) and @michella_bredahl (Ar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