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青年|巴黎歌剧院00后首席Guillaume Diop:致明日的舞
今年24岁的Guillaume Diop在舞台上非常出众,他的四肢修长,肩膀宽阔,头小,脖子又长,笑容发亮,肤色有着黑的光泽。一年前的春天,他成为了巴黎歌剧院创建354年来第一位黑人明星舞者(Étoiles),是巴黎歌剧院芭蕾舞团中的最高等级。
比光环更实在的,是他在等级较低时,已经破格跳过了高级舞者才能担纲的主角:《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罗密欧,《天鹅湖》中的王子,《吉赛尔》中的阿尔贝特,这些都是一个男芭蕾舞者的最好履历。然而年少成名后,接下来是什么?还可以做什么?许多问题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连线视频的镜头前,坐着一个结束排练回到宿舍的大男孩。房间的布置很简单,一个书柜,一个梳妆台,Guillaume Diop穿着卫衣,靠在沙发上,和任何下了班的年轻人无异,只是俯视手机的脖子依然细长。他说话朴实,但你会为他说话时眼睛闪烁的样子所打动,“在舞台上跳舞总是让人好兴奋,它提醒了我为什么选择这份工作,因为它总让我感觉那么好,那么对。”
与其说想成为芭蕾舞者,他更喜欢跳舞本身。“因为跳舞是我的表达方式,我以前是一个非常害羞的小孩,不怎么喜欢说话,跳舞是我释放能量的方式,是我用身体表达自己的方式,对我来说这比说话容易多了。”
舞蹈家就在言语失去作用的时刻起跳,想象脚尖系着灯泡,一步再一步,就能点亮前方。
Guillaume在巴黎长大,父亲是塞内加尔人,母亲是法国人。四岁的他看到姐姐的舞蹈演出,就跟着要学,他感觉跳舞好像本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妈妈告诉我,我从很小就喜欢跳舞,跳个不停。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上台表演,那是在一个很大的舞台上,观众大约有五百人吧,我才七岁,我当时想,是的,我真的很喜欢在舞台上跳舞。”
四岁,他开始学现代舞,八岁学古典芭蕾。教室里除了他一个混血男孩,其他都是白人女孩。在这个路易十四创造的艺术世界,芭蕾是白人的运动。爸爸劝他去踢足球,但年纪小小的他不在乎,他只想跳舞。
当时老师很看好他,让他的父母送他去考巴黎歌剧院芭蕾学校,那个古典芭蕾的圣殿。但老师也说,如果他没被选上,要么因为资质不够,要么因为他是黑人。Guillaume听懂了老师的提醒,不负期望,终于在12岁时变成了一只“小老鼠”——这个不太可爱的昵称,是巴黎歌剧院芭蕾学校的小舞者们骄傲的专属。
在巴黎,只提“歌剧院”无需任何前缀,人们便会知晓是指市中心那座辉煌而悠久的艺术殿堂;而说到“小老鼠”,也必定指向那群在建筑师Christian de Portzamparc设计的白色城堡里穿着足尖鞋“吱吱”作响的孩子。“小老鼠”天真又机警,跳舞就是他们的一切,对于这门细腻的艺术,他们懵懵懂懂,全凭本能释放天性。同时他们又被过早规训,去考虑职业生涯,接受严厉的审视,苛求外形标准,在该校独特的口头教学下蜕变为芭蕾精英,再考进歌剧院,又或者,淘汰回家。
*跳舞是Guillaume的表达方式
经过六年的层层选拔,竞争越来越激烈,朋友越来越少,所以Guillaume格外珍惜友谊,即使好友如今已在不同的路上,那些一起跳舞的日子仍是他最美好的回忆。其他大多数时间都是紧张的,除了无尽的舞蹈、课业的压力,作为黑人舞者,他始终是学校里的少数,在把守传统大门的歌剧院更不例外,他甚至有过绝望的领悟,“我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允许演出某些角色,比如王子。”
那时在Guillaume的周围,没有和他一样的人可以作为榜样。直到16岁,他到纽约Alvin Ailey舞团进行暑期实习,在这家改变了美国黑人舞蹈历史的现代舞团,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群体,发现自己在这里是被接受、认可的,他不想走了。一位老师建议他不要留恋舒适区,纽约或许很轻松,但巴黎是未竟之地。最终,Guillaume还是回到巴黎破釜沉舟,18岁的夏天,正式进入巴黎歌剧院工作。
*作为黑人舞者,Guillaume是学校里的少数,
在把守传统大门的歌剧院更不例外
今时今日,许多顶尖芭蕾舞团依旧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不同等级的舞者有指定可跳的角色和剧目。到了21岁,Guillaume还是等级最低的群舞。然而由于前辈伤病,他罕见地以群舞身份接替主角,演出了舞蹈家Rudolf Nureyev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在每一次替代表演中竭尽所能,脱颖而出。隔年,他接到了从小梦寐以求的角色,《天鹅湖》中的齐格弗里德王子,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都跳不到的角色。
巴黎歌剧院艺术总监José Martinez偏好选用天赋型选手,而非看重等级。2023年3月,他在首尔的《吉赛尔》演出中宣布,Guillaume从独舞(Sujet)跳级至最高等级的明星舞者。
Guillaume在台上瞬间落泪,下台第一通电话打给了父母。当时首尔是下午,巴黎还是一大清早,在视频两端,他和父母共享了春天振奋的阳光。
学跳舞的过程中,Guillaume有很多不好的回忆,最糟糕的是和自己身体的对峙。
舞蹈行业是“斤斤计较”的,形体是舞者最重要的门槛之一。芭蕾学校严格监督着他们的形体变化,因为身高、体重会影响跳跃、旋转和踮立。在14、15岁时,当身边的男孩都开始长高,变得更强壮,肌肉发达,Guillaume还很瘦小,跟不上他们的动作。随着学习进阶,男孩、女孩一起练舞,男孩要把女孩高高举过头顶,且看起来轻盈、不费力,这需要壮实肌肉的支撑。可训练肌肉也会影响身高成长,而身高不达标就无法进入歌剧院……
身体的缓慢成长,让Guillaume多次想过放弃。“这真的太难了,有时候觉得我应该选择另一条路,成为医生或律师,做一些别的事情。”不同于大部分芭蕾学校生选择寄宿,少年Guillaume每晚都跑回家,回到父母身边。姐姐会和他聊聊普通学校里的话题、流行的电视剧,带他出去玩,让他从芭蕾舞的泡泡里轻轻落地。
直到17岁那年,Guillaume的身高猛地拉长了大约15厘米,肌肉也“嘭”地立体了。“我感觉松了一口气,本来以为我一辈子都会这么渺小和软弱。”但没顾得上高兴,青春期的变数仍在他身体里不断涌现,“我必须更加用功,因为我的脊椎一直在变化,体重也不太稳定,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应对进化中的身体。”他在行业严苛的形体要求和不断蜕变的新肉体之间挣扎、适应,虽然痛苦,但也渐渐破茧了。
*青春期的Guillaume在舞蹈行业严苛的形体要求和
不断蜕变的新肉体之间挣扎、适应
挫败、自我怀疑,这是Guillaume感知的成长必要之恶。“这些感觉永远不会让你舒服,它让你觉得自己不值得,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成功……但每当我情绪低落时,我就试着回想,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跳舞?因为它能让我快乐,让我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努力总会有回报”,这样的话听起来太老派、太单纯,可Guillaume是相信的。舞蹈的世界里,本就讲究“塑造”的古老哲学:雕塑身体,刻画性格,即便是天赋也可以雕琢出来,通过夜以继日的练习,将动作彻底融入身体,完全内化,达到别人眼中的浑然天成。
打磨身体的过程中,Guillaume也在认识自我:“我开始了解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能把自己逼到什么程度,哪里有点太过分了。我现在还在学习。”
2022年中,他在排练时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害怕跳不好,丢了角色,哪怕身体已发出疼痛的信号,还是挥霍体能,直到连路都走不了,才不得不停下……那段时间是“残酷的”,一整个舞季,他再也没能回到舞台。可难得的空档也让他想明白了很多跳舞以外的事,再次回到练功房,他依旧流了很多汗,却也比以前松弛许多。
*打磨身体的过程中,Guillaume也逐渐认识自我
成为明星舞者后,Guillaume挑战了编舞家Maurice Béjart非常别致的男子双人舞《流浪者之歌》。他出演代表少年流浪者的蓝衣舞者,在代表成熟的红衣舞者引领下,走出了迷惘和脆弱。指导老师Maina Gielgud形容这段演出好得无法言喻,年轻舞者为作品注入了新的感受。结局并非豁然开朗,更多的是青春结束的哀伤。
Guillaume觉得自己和这个角色很像,不确定红衣舞者将带他前往何方,“或许那是一个有点可怕的成人世界”,他笑着说。
巴黎歌剧院是追求极致的修罗场,正因如此,它让舞者领悟到,完美是不可能的。Guillaume说,“一旦变得完美,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我总是尽我所能,尝试更接近完美,但我知道它并不存在,这也让它变得没那么可怕了。当我不快乐的时候,就少批判自己一点,我相信以健康的方式追求完美是可以得到进步的。”
曾经梦想的角色已然在年轻时跳过了,接下来怎么办?继续跳。Guillaume不敢沉醉,舞者的生涯短暂,年龄每日追赶,但时间给了他危机感,也赋予角色新生,“年轻时获得这些角色,能让我在不同阶段看到角色的成长。三年前的罗密欧,当我再演的时候,它就不是原来的罗密欧了。”
身处不同阶段的不同人,不会跳出一模一样的舞蹈,性格和经历不同,诠释也不同,这就是芭蕾虽然严丝合缝、却有生命力的地方。“芭蕾像一门语言,跳舞就像在说话。我们从很小就开始跳舞,所以并不用费尽心力去记住舞步,而是把它当作自然的表达。”
表达不是最难的,难的是理解和传达。一些古老的舞剧距离今天已经很远,芭蕾舞者依然是用上百年前的动作在摆动。“有时候我必须接受这一点,就像去年跳的《曼侬·莱斯科》,我的角色生活在18世纪,我很难真正地理解他。尽管我们从八岁就开始学习芭蕾技巧了,但我还没有真正学会表演。”
为了让观众投入故事,每一次演出,Guillaume都希望像“第一次生活”那样真诚。他认为充分排练的意义,就是为了在舞台上忘掉技巧,从内而外彻底化作角色本身。当他成为角色,站在舞台上时,他感到了自由。
*芭蕾像一门语言,Guillaume早已把它内化为自然的表达
Guillaume常听Lauryn Hill的《I Got to Find Peace of Mind》,这首歌的现场版本将近十分钟,是表演者和自我的对话,“我要找到内心的平静,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这是可能的。”Guillaume觉得这首歌是对他的呼唤,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度过渴望壮实身体、着急长大的青春期阶段后,这位年轻的明星舞者如今需要更有耐性地等待另一段将生命拉长的成长。这一次,他想要好好体会,“我的技巧、表演都需要继续学习,我还需要获得不同的经历,未来也许是到其他公司或者别的国家去体验、成长,我想享受这个过程。”
他的下一个梦想是Maurice Béjart的杰作《波莱罗》,在渐强的舞曲中,独舞在一张大圆桌上重复舞动,直至癫狂,最后被群舞包围,一起轰然倒下。短短十几分钟,好像跳完了一个舞者的生命。
Guillaume跳了20年,职业生涯很快过半。现在的他容许自己有些事无法做到,可不会再轻言放弃。“十几岁的时候,每次有什么东西挡在我想去的地方,我就会想,好吧,那就放弃吧。现在我知道我可以跳过去,或者爬过去。”
2024年的第一个月,Guillaume每天上午上芭蕾课,下午在歌剧院排练,晚上如果没有演出,他会再回去练两个小时。在歌剧院的休息室,每人一个梳妆台,侧边带储物柜,凌乱的衣服和舞鞋几乎都渗出汗水的味道。在柜子上面,他贴了一张和姐姐的童年合影。
Guillaume喜欢读书,喜欢书里的安全感,喜欢看别人的表演,电影、单口相声、歌舞表演都可以,他对芭蕾以外的世界都很感兴趣,但不太喜欢社交媒体。舞者的自律,让他有意和网上的舆论保持距离。公司每周休息一天,“幸运的话会有周末,不过通常是没有啦。”和我们聊天的那个周末就没有,他要飞到东京准备《天鹅湖》的演出。
升等为明星舞者,意味着对自己的日程安排和工作方式有了更多的话语权,能够更明确地练习技艺,争取想要的角色,让更多人看到他想传达的内容。
*升等为明星舞者,意味着能让更多人看到他想传达的内容
2020年,Black Lives Matter运动掀起声浪,世界各地的舞团纷纷发声,巴黎歌剧院却保持了沉默。Guillaume觉得这不对劲,他和公司其他四名黑人舞者一起发表了公开信,呼吁歌剧院重视种族歧视问题。
头衔跃升后,外界也传出质疑的声音。当年老师的提醒言犹在耳,只是如今变成了“如果你得到什么,那只是因为你的肤色”。Guillaume不想成为某种象征性的存在,他告诉自己:我工作非常努力,如果我拥有什么,那是因为我有能力做到,我应得的。
星星也有重量。“现在的我被更多地听到和看到了,这有点可怕,但也很棒。”他还是习惯经常反问自己:我能做到吗?我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Guillaume希望芭蕾舞界能更欢迎不同的人,更具多样性
可以肯定的是,他正在成为当年他找不到的那个榜样。他知道台下很多想跳芭蕾的小孩在看着,他们的父母也在看着。“我希望芭蕾舞界能更欢迎不同的人,更具多样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我可以表达自己的地方。我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们不会因为身体的局限,或者肤色的限定而不能跳舞。我想告诉大家,芭蕾只是一种选择,如果他们想跳,就可以跳。”
“我们还有很多能做的:谈谈我们认为对的事情,试着在社会上活跃起来,为了认同的事而努力。这就是我们年轻一代让世界变得更好的方式吧。”
2024年,庆祝中法两国建交60周年,《NYLON尼龙》
特此推出中法青年系列策划,关注、呈现中国与法国活跃且闪耀的青年面孔。此篇为本系列第一篇,敬请关注后续系列报道。
采访、撰文:Nikki
文字编辑:刘欣佳
摄影:Talia LlU
造型、编辑:范俊琪
制片:M&U Production-Yufei M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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