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的小腿需要好看吗?从杨红樱《假小子戴安》说起
莎乐美不是莎乐美
我是假小子,但不想成为戴安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 tomboy 的说法,我一般会被叫做 “假小子”。我剪短发、穿裤子,不爱打扮,也不 “矜持”,从行为到打扮都像个男生,总显得格格不入。当老师在背后叫我 “假小子!”,全班都哄堂大笑。
你可以想见,这样的我看到杨红樱《假小子戴安》这本书得多么高兴!这可是精神向导贴心姐姐专门写给我这种女孩的故事!结果我兴致勃勃打开以后,看到的开头却是这样:
“出水的戴安,格外引人注目。水珠儿从她那白玉一样光滑剔透的皮肤上滚下来,宝石蓝与柠檬黄相间的高弹力泳衣,绷勒出她刚刚发育的胸和柔软的腰……”
年纪尚小的我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觉得隐隐不舒服。接下来,作者又以旁人的目光对戴安的身体进行了一番评头论足:
沿着池边,戴安从两个正躺在躺椅上聊天的女人的身边经过,她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为什么会对她大惊小怪。
“瞧瞧,这小姑娘的身材比例!”
“真的,典型的黄金分割!”
两个女人都从躺椅上坐起来,把戴安从头到脚看个遍。
“你看你看,她的小腿!”
“哦,我从来没见过线条这么美的小腿!”
戴安抬起她的一条小腿:“你们在说我吗?”
戴安不以为然。她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小腿,更没有发现过她的小腿还有着优美的线条,今天是第一次听别人说她的小腿。关于黄金分割的身材比例,更是前所未闻。如果不是在游泳池里穿泳衣,是没人能看见她身材的比例的,也没人能看她的小腿,因为平时,她从来不穿裙子。
武侠小说的主角总会有一个技惊四座武功高超的帅气出场,冒险故事里会描述主人公不平凡的勇气和毅力,引来众人啧啧称奇。我本以为戴安的出场会是封面那样蹬着单车、随风卷起衣角的清爽少年,可万万没想到,作者选择描写她衬衫下的皮肤和腰肢,以一种物化甚至性化的凝视目光称赞其身材和外貌,仿佛这就是戴安最应被瞩目的地方。
我很不解。在那时的我眼里,“好看的腿” 和 “裙子” 没有因果关系,“穿什么衣服” 也不会和 “自我展示” 划等号。小腿很重要吗?“黄金比例” 很重要吗?腿就是腿 ,男孩子会在意自己的小腿好不好看吗?他们只会在意跑得快不快。被观看,从来也不是小腿的本来用途。
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发现我终究变成了戴安,有所谓好看的身材,女性化的胸腰和腿,走在泳池边的时候,也会有相伴而来的被凝视的目光。戴安也许并不在意,但我的感受却是五味杂陈。
我也曾像戴安那样,是一只 “泳池里的美人鱼”。我的童年关于夏天的记忆,几乎都是泡在水里的。我喜欢呆在水里看阳光洒下光斑,也喜欢享受深水泳池的浮力把我托起。8岁的时候我就可以横跨整个深水池甚至连游几个来回,成为第一个被默许在深水区自由活动的小孩子。
那时,没人在意我是不是女孩;可当青春期开始的时候,我的泳技不再被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目光。我意识到,“我” 变成了一具承载女性化特征的身体。它不是我,它也不能代表我,可它就在我身上。我是多么绝望啊!我甚至厌恶自己的裸体,好像它不属于我,而只是一个性化的实体对象而已。
这就是 “变成” 女孩的命运吗?直到重新接受自己之前,我再也没游过泳。
“假小子” 为什么不想成为女孩?
他们说,等我长大了,我就一定会爱打扮、留长发、穿裙子;他们说,等我长大了,“你就打不过男孩子了,就知道不疯玩了。” 我为此感到不安和难过。仿佛随着年岁增长,我将被推入那个既定的、被认可的集体模版。伴随着身体发育,我的胸和腰的出现,我的月经来潮,那个诅咒仿佛在一天天应验!
不可避免地,我陷入了深深的外貌焦虑与身材焦虑。这种焦虑并不是关乎于 “我是不是美的”,而是 “我究竟为什么要美?” 当自我意识与外貌身材无限挂钩的时候,焦虑无处不在。更隐蔽的陷阱是,当你为此感到焦虑时,你已经在这场比赛里处于下风了 —— 理解这一点,你就能明白为什么作者认为戴安那样的出场自带主角光环,因为一个女孩如果拥有浑然天成的美而不自知,堪比 “大侠风范” 。
这令我想起看过的一个视频叫做 “我真的很想知道被外界视为美丽的感觉”,其中有一个回答中肯且现实:被视为美丽就可能意味着,你无法不生活在被性化和物化的视角里。也就是说,bullying 不只是施加在不符合大众审美的人身上,也施加于好看的人,只不过更隐性也更难以辨别。
从这里我们能推导出一个简单的公式:女性=女性化=美貌=性化对象。我知道在座的每一位都能看出这个公式之荒谬至极,但不幸的是,它就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我们的文化里,我们从小看的童话、读的故事、学习的榜样里。它渗透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直到渗透进我们看不见的脑海里。
这就是为什么女性会有强烈的外貌焦虑,因为不美貌=不女性化,不女性化就不能与自己的社会性别期待相符,不相符就无法达到自我的同一性。即使你成了大美女,站在所谓食物链顶端,你依然是一个性化对象。这就好比食草动物内卷大赛第一名,依然是食肉动物的盘中餐而已。在这个无人是赢家的比赛里,世代女性被规训着将自我消耗于此。
当我懂得这一点,我便懂得了那个站在镜子前的我为何如此厌恶自己,为何听到 “你会变成真正的女孩” 会如此反感。在大人的口中,在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里,我已警惕地识别出,所谓 “好女孩”,是那个理想的又是愚蠢的,可以随时推上神坛又可以随时踩在脚下的,有标准又随时在更替的,是能生育的,贤良淑德的,面容姣好的,低眉顺眼的,相夫教子的,也是天真无邪的,贞洁的,身娇体软的,是三寸金莲,是蜂腰,是长发披肩,是裙撑,是高跟鞋,是细腰长腿......但偏偏都不是 “人”,都无法使她成为她自己。
那么,我有别的选择吗?
“假小子” 也会有外貌焦虑吗?
在戴安的故事里,这个看起来另类又有个性的女孩,最终还是给 “招安” 了。
书里有一段选校服的情节,作为校长助手的她负责征集校服意见。面对大多数女生的选择,只穿裤子的戴安最终妥协了,在裙子的选项上打了勾。作者并没有打压和否定她,而是 “聪明” 地让她变成一个代言人,令她不自觉地放弃自我。
故事后半段还出现了一个 “不够男子气概” 的 “假女子” 李小俊,他喜欢和女生呆在一起,喜欢洋娃娃而不是 “男孩子玩的东西”,于是大家开始对他进行 “男子汉改造计划”(联想到 “玫瑰少年” 事件,这样的 “改造” 真是细思恐极)。同样是少数派的戴安,不仅没有站到他这边,反而选择成为集体的代言人,要把他的 “娘娘腔” 给扳回来!或许在作者看来,她 “成长” 了,成为了一个 “好孩子”;但在我看来,这无异于是一场精神阉割,是多数对少数的抹杀。
如果说戴安的小腿令我本能警惕起对外貌的凝视,那么戴安的服从更令我生起反抗的勇气。说一件很小的小事,初中的时候,因为不愿意升旗时穿礼服 —— 是裙子的式样 —— 我被老师给揪了出来。可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错。在当时的环境里,作出自由选择就意味着等着挨锤,但我必须表达我的态度:我不认同。
回过头来看,我还是很 grateful 自己的思考,我并没有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作家就咽下疑虑和不悦,而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你问我现在穿裙子吗?我穿女装也穿男装,穿裙子也穿裤子,留长发也剪短发。这就是我想成为的自己。你问我分清 “男女有别” 了吗?有,也没有。我知道上厕所要走女厕,看医生要看妇科而不是男科。除此之外,并没那么泾渭分明。来自文化、政治、经济、社会的各种形塑让我们无法成为自己,也令我们的一生要为此不断向前奋斗。而我迈出的第一步,就是知道我不需要好看,也不需要变成戴安。
//头图来自:杨红樱《假小子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