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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思之:大学未识读书味

张思之 私人史 2019-08-16

Personal History

大学未识读书味

© 张思之/口述
© 孙国栋/整理


处者我想学外交 

安方离开圣路,回郑州稍作停留,拿着姑妈送的一枚金戒指作为生活费,到南京考大学。功课学得不好,又无文凭竟敢去考,是要点勇气的。为什么要去南京呢?一来它是一个重要的考区(这是当年的办法,挺有意思,值得参考),二来步天濬的哥哥在中央大学,暑假宿舍空,给我留好床位,我可以住下来准备高考。 
鸦传当年想搞“外交救国”。那时常想,国家为什么这样积弱,总受人欺负?把问题归之于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认为缺少好的外交家——谈笑风生,折冲尊俎,纵横捭阖,攻防有度;目标是维护祖国利益。那时看不起李鸿章(知识少不懂得他),崇拜顾维钧,至今还偶尔翻翻他的全集。一句话,想学外交。 
安鸦可是到南京才知道,全国只有一个外交系,偏又设在中央政治大学。那可是国民党的党校哦,专门培养小官僚的地方,据说毕业岀来就是县太爷。我既不想在党,又不想做官——你想,我这个性格做得了官吗?怎么办?想想只有两个系跟外交最接近,一是外语,一是法律。于是报考了南京的东方语言学院和北平的朝阳大学,这两校那年的招生时间比其他高校要早一点,居然都考上了,心头美滋滋的,有点得意。不过也有令人沮丧的事,再后报考北大,由于数学零分,按当时的“规则”,不能参加总评,落榜了。据我估计,语文也考得不好。如果真有傅斯年、罗家伦那般汉语水平,也说不定能混入,他们不也是数学零分而被破格录取了吗!前不久还读到张充和女史的故事说,“1934年夏张充和以数学零分、国文满分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可见我差得太远太远。我至今记得,有的考题有点怪,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一般都难答对,比如“儿”化音之类,那时根本不懂。这也只能怨自己浅薄无知。 
无者考上大学,沾了英语成绩的光。东方语言学院我考的是暹罗语专业——就是泰国语,号称“东方法语”,我考了第二名。考朝阳大学,我的数学成绩仅5分,只做对一个小题。发榜时自己心虚,就从后往前看,找了半天,结果在靠前的位置找到了名字,我估计也是英语考得好些,把分数拉上来了。英语作文,什么魏得迈访华、马歇尔上庐山,这些时事都写了进去,那时候似乎没有几个学生用英文写时政这些玩艺儿,这不能不说得益于国立六中的训练。 
言秦一下考上两个学校,回郑州姑妈家告别,同时向绵阳家里通报。父亲一直讨厌我学英语,何况又有朋友毕业于朝阳大学,做高等法院院长,极力推荐朝阳。他以电报表态,六个字:“学费已寄朝阳”。那意思分明是只能去朝阳,去别的地方没学费啊。这一招厉害,掐脖子了,犹豫半天,还得屈服。当初不知道上朝阳免学费。 
一言这样,我从郑州到南京,转上海,乘船到天津塘沽港。海上航行三天三夜,民生局的小货轮颠得人几乎散架子,虽爱大海,又是初临,也没能上甲板,最后凄凉地孤身一人到了北平。到朝阳时已是十月,风凉气寒,好冷啊!我第二天就跑到东单地摊上买了加厚的冬装,当年有许多美军的军用物资摆在东单广场的地摊上公开出售。地球气温逐年升高,我身有体会。 

涂在南东吴,北朝阳 

书鸦一进朝阳,注册组的老师就说,有你的汇款单。同时知道朝阳不交学费,我变相贪污了父亲的一笔款子。 
无安朝阳大学是几个国民党元老于1912年创办的,校址在北平东城区海运仓,创办人是汪有龄,后来董事长是居正,以法科著称,在法学界久负盛名,所谓南东吴,北朝阳。还有个说法,叫“无官不朝阳”,就是说百分之八九十的国民党法官都是朝阳毕业的。东吴大学在苏州,主要搞学术,毕业生做律师的多。 
方者进朝阳之初,也曾下决心要好好读书的。小学、初中、高中都没认真读过书,上大学可不能再这么混了。手上不正好有几个钱吗?就买了一大堆法律书,加上刚进入朝阳,一个人也不认识,就潜下心来读书。谁知没过两个月,听到学生自治会竞选的喧闹声就坐不住了,想看个究竟。 
书老我是新生,没有资格参加竞选,就看人们贴海报、打笔仗;对我也算个启蒙和洗礼。当时各年级级长联合会成立了 
者在“自治会代表会”,古治民被选为主席。这位老兄是四川人,小矮个,狂,傲,目中无人,法条背得滚瓜烂熟。我入学时他四年级,毕业时参加当年“司法官统考”,第一名,所以戏称“古状元”。当时不知道他是地下党。古“8·19”被捕,我奉组织之命去“草岚子胡同”看过他。一见面二话没说训了我一通:“你们在外面还干点事不干,为什么不设法把我们营救岀去?”问题这么尖鋭,我能说什么呢?我俩成为朋友是1948年底到解放区以后,后来又一块儿进城,一块儿接收法院。他傲得让院长很难安排他的工作,正好叶帅入主广州,向北京要干部支持,法院就顺势把他作为骨干送出了。到广州后真的是习性难改,任谁都瞧不上。你不是狂傲吗,运动一来,狠整,被整得好惨,牙齿全打掉了。1982年我去广州看他,言及往事,两人心情都极其悲凉!现已失去消息,不知景况是否有些好转?其实我的这位学长蛮可爱的:既正直,又善良,对我的缺点有宽容雅量。 

传者打个招呼就入党 

秦者学生活动反映着两种思潮的争论,主要阵地是墙报。我从初中就爱看墙报,加上当时国民党执政的整个局面也的确让人灰心,这书又读不进去了。 
方传当时地下党在学校里有两个互不联系的支部,简称“南支”和“北支”。两支统一执行着中共中央的战略部署:发动群众,配合主战场,打垮国民政府,建立新的共和国。北支是抗日战起留在北平的那些人,南支是那时南下以后又回来的一些人。北支领导的外围组织叫民族解放工作先锋队,简称“民工”,在我们班上有个活跃分子,叫刘晨星,山东人,他和林世昌几个同学搞了个读书会,叫“晓春社”,把我拽进去了。1948年开春加入晓春社不久,刘晨星跟我讲咱们晓春社得有骨干分子,我介绍你参加“民工”吧,你会明白为什么要组织“晓春”。他说了“民工”的作用,给我看了一本“民工”的小册子,我答应了。没几天又通知我,说民工成立支部了,你是组织委员。还交给我直接联系一个小组,领导两个人,一个叫陆凤仪,一个叫马莲蒂。从此就上船启航了。 
鸦处刘晨星1948年暑假到了解放区,改名鲁生,进了“华北联大”。1949年3月再回北平接收,分到教育部。1949年11月7日,苏联大使馆举行盛大招待会,教育部派他参加。鲁生事后对我说,招待会上谁也不认识,就在那里埋头胡吃海塞。没想到有人打了小报告,说太不注意影响,丢了教育部的脸,挨了一通批。后来鲁生改行搞哲学,作了四川大学哲学系主任。1990年,他去厦门开哲学研讨会路过北京,我们在一块儿喝酒。他说,我去开会,是要批毛泽东,他的《实践论》、《矛盾论〉基本上是抄的,我都给他捋清楚了。我当时对毛在理论上的问题还没认清呢,不敢那么狂,经他一吹,感到问题重大。同班老友丁治态度明朗,说:厦门归来给你庆功。我们怎么也料想不到,鲁生乘坐的那班飞机到广州白云机场就失事了。他六十出头就走了。我跟鲁生感情很深,经常怀念他。 
一在1948年,国共两种力量在学生中的斗争益形激烈。朝阳大学的进步学生除了积极参加众所周知、载入史册的“5·20”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之外,另有件事比较严重。一个是“7·15”事件。东北大学入关的学生举行示威,冲击了当时的参议会。带头冲锋的恰恰是我六中的好友史效曾,是个老地下党,后来是宣武区的统战部长。当时参议会把大铁门关了,门外站着武装警卫。史效曾会武术,一个跟头翻过去把大门打开了,学生冲入,警卫开了枪,造成死伤。那次事件朝阳大学是事后参加的,对校内的影响还不太大。影响大的是“8·19”事件。正值暑假,国民党特务与军警合流到朝阳来搜捕四个学生,其中一个是王舜华,后来做了社会科学院的刑法室主任,“两案”审判时江腾蛟的律师。学校的训导长带着军警,抓走了这四个学生:除王外,还有孙国华、古治民和尹达夫,都是校中名人。同学们为此对训导长特别不满,追着他暴揍了一顿,有的同学下手很重,把他打得很惨。 
处鸦“8·19”之后,新学期一开始,中共根据战事发展的新形势,开始组织各大学的“进步学生”转移到解放区,训练自己的“干部队伍”,校内两派力量的对比有了点变化,特务气焰嚣张。他们有枪,晩上有时候对天鸣枪示威。他们手上有个“黑名单”,说是要待机而动。国民党政府为了挽救危局,从各个方面加紧了对进步学生的镇压。有消息说,特务沙凤鸿和闫葆春“已经注意上你了,最好到外面躲几天”。同是“民工”的同班靳龙骧就说,他有个朋友在故宫工作,故宫职工宿舍在“角门”那边,僻静,谁也注意不到,我陪你去。但有个条件,进去就不能出门,否则让人看到不好解释。就这样,我在故宫里躲了整整一个星期,学校情况没有变化,就回来了。 
涂言10月初的一个晚上,高我一年的“民工”负责人王铁英找到我说:“尔龙,正式通知你,从今天把你被吸收为中共党员。预备期(不叫候补期)半年,半年后转正。”你看我的入党好简单,就这么两句话。什么写申请啊,什么审査啊,什么宣誓啊,哪有这回事呢!分手时他说,“你跟我单线联系,你底下联系的党员有周星海、常青,还有‘民工’的刘道荣那几个人,我把关系也转给你,记住!”这真跟一篇神话似的。如果后来王铁英不在了,肯定有人会说我这段话是瞎编。 
安秦入了党,对学校的政治活动就更加关注了。“8·19”事件之后,一方面特务挺狂,另一方面进步力量相对沉寂,我认为这不行,得把士气鼓趄来。于是与南支的童明德商量,成立了一个读书会,名叫“绿洲”,意思是国统区一派沙漠,咱们在这儿建一块绿洲。我写了发刊词,全文忘了,但至今还记得最后一句:“驼铃叮当,绿洲在望。”“望”字内涵似乎颇为丰富,其实自己那时也没解读淸楚。当年中共支部领导下组织的“读书会”大都名不符实,基本上不是“读书”,偶尔读点东西,也无非是中共支部发来的小册子,毛的《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一类文章。马列主义经典是不在其内的。我那时虽知马、恩,但《资本论》是从未接触的,有点“进步”思想,也是源于对时政的不满和对摆脱人民贫困、享有自由民主的渴望。总之是个不懂、不知共产主义为何物的共产党人,如此而已。由此可知,“绿洲”发刊词不会有高明的内容。 
方涂“绿洲”人热情高,很活跃。不久就是11月12日,中山先生诞辰纪念日。我利用这个机会,组织壁报,举着“国父”旗帜,掀起一个议国是争民主的高潮。头天晩上,一整面墙都让我刷满了,字都是自己写的,特务当然就很容易追查出墙报的作者与策划者。我就这样成了特务打击的重点,必欲除之了。这说明我不是一个明形势、知分寸、善掩护的中共地下工作者。 

言一虎口脱险 

涂方12月2日,国民党政府专门关押政治犯的“特刑庭”释放两个进步学生,一个是古治民,另一个是朝阳地下党“南支”负责人,我的同班好友丁治(解放以后改名吴楚,曾任全国铁路工会主席)。我当天有个预感,觉得放人别有目的,特务会借机闹事,收拾我们。但上级没有任何消息,时又找不到王铁英。我寻到平时受王铁英领导的谭乐恕(解放后改名心如,做过宣武区的宣传部长和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问他今晚会不会出事?他说,有事会通知的,“别瞎紧张”。嘿,给了我这么一句,心里很不舒服。 
传译难道真的是“庸人自扰”?我不踏实。天快黑了,觉得应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一些比较危险的人,做点防范,头一个就是比我高一年的范德钦(到解放区后改名范平,跟我在法院同事,后来调北京市委党校任党建教授)。我进他屋子的时候,他正在热水泡脚呢,很轻松的样子。我从他那里一出门,就远远看见特务拿着棍子把住我宿舍门口。一切都清楚了。我几步跨到楼梯口直接从三楼跳下二楼,情况紧急,顾不得险了。下楼直奔东二院,想通知受我领导的人。找到了刘道荣——现改名刘新,中国人民大学法制史教授——我说道荣,形势不妙,特务已经岀动,你赶快离校。我随即赶到学校大门口内侧庭院观察情况,黑暗中被李雨农一把拦住,他是我十八中的同学,在朝阳念经济系。他说,尔龙,今天你再不告诉我实情,就出不去了,特务都堵在大门口了。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走。但我先出去,在胡同口等你,然后带你到细管胡同一个朋友家里过夜,他那里保险。关键是看你能不能想法子岀去。我在暗中瞅着他出了校门。我已别无选择。 
处一校门口马路特窄,对面是个小土坡,坡上开有一家小酒馆。只见十几个特务喝得昏天黑地,闹闹哄哄,似乎刚刚拥出酒馆:一面在争论什么事一面朝学校走。校门右侧靠墙停有一排黄包车,专拉花花公子逛夜总会的。这正给了我一个大好机遇。趁着天色漆黑,把棉大衣一裹,顺着黄包车与围墙之间的那道空,躺下蜷着就朝胡同口滚,那真是滚岀朝阳了。最后几步跑到胡同口,李雨农果然在等我。会合之后,让我跟着他走。他的朋友是个少将军需部长,属53军,叫张凤魁,与雨农的父亲有八拜之交,都是东北军张学良的部下。平津战役时53军全军起义了。当天夜里,雨农约张的二公子一帮人打了通宵麻将,给我找了个房间休息。少将公馆,谁敢轻易干扰?此番应是我的第二次绝处逢生。我呼呼睡了一宿。“一夜无话”,只是苦了雨农。

安书初见解放区的天 

者无第二天一早,走出少将家,想回学校·那时候幼稚,竟想回校看个究竟,还想联系那些昨夜没走的人。又是运气好走到海运仓胡同口碰上经济系的杨山旭(山西人,后来在北京商业局任职)。他说,哎呀,特务到处找你呢你不能回去!先跟我走,得躲!也多亏那天动得早,天冷街静,没碰上别的同学。我跟他来到逃亡在北平的山西大学临时住地,躲在他老乡那儿,他去北大找党组织,这时我才觉察出王铁英的这个哥们原来也是党的重要骨干。两天后他得到准确消息:组织决定,我们一块撤回解放区,到华北局报到,接头暗号,两个字:刘仁。刘仁当时是华北局城工部部长。与此同时,杨又找到刘道荣,三个人一起从北平转道天津,奔向沧州泊镇的解放区,华北局城工部已迁到那里。 
方一到天津,在南开大学住了一宿,也是北大党组织介绍的关系。这时已是12月中旬,我们过封锁线时坐的是最后一班火车,过后就彻底封掉了。我化装成一个小商人,假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张顺,“浪里白条”,不是为了图吉利,是想造反。那张假身份证上的照片,现在还存着呢。 
方处过封锁线,三个人装作不认识,离得远远的;国民党哨兵显然已经胸无敌情斗志,心不在焉了,从我衣袋里摸走一支钢笔,一句话都没问。我们在约定的地方会合,雇了一辆老牛破车,一路拉到了泊镇。我疑心那赶车老汉是党组织派的秘密联络员,路上我们又说又唱,人家嘴上叨个烟袋,一句话没有,一声不吭。 
处秦到了城工部,跟我们接头的,也就是接受我们组织关系的人,竟是同班同学刘宝祥(后来改名金柯,一直在北工大当组织部长)。他审查我的“组织关系”。提到王铁英,他说,行了,知道了,算是接上了关系。然后发了张表让我填写,说“归档备案”。 
者译当时我想南下,去鲁艺。外交学不成了,法律也没学好,想搞文艺。刘宝祥说,不行,党员一律留下,傅作义很决就投降,咱们必须一块回去接管北平,这是组织决定!因为还要回北平,地下党员的身份暂时还得保密,要求我们改名字。我不想再叫张顺,觉得与梁山好汉同名没意思。杨山旭说,你不要我要,改名杨顺,可是你叫什么呢?我说我想想,一想之下,干脆就叫“思之”吧。文绉绉的,也不大会重名,就这样定了。 
处在上大学,又没怎么读书。开的课程还有点印象,像民法,刑法,逻辑学,心理学,国文,还有外语,我还学了德语,起始似乎还有点雄心,当然现在全忘光了。讲课讲得好的是民法老师曾志时,后来做了广西大学法律系主任。 
处传我入学时,朝阳已经露出衰落模样,国共两党在校园争夺得十分激烈,意识形态斗争成了主课,哪里还会有名教授。不光是我个人不行,我们年级不行,整个学校都不行了。所谓“北有朝阳”,已是空有其名。内战不论谁胜,教育都受了严重损伤。国运如此,谁之过呢? 
传传我在朝阳并没有打下法律基础,我的法律知识初始是在法院跟老推事们学的,其中有两位是地下党;后来在人民大学进修了一年,算补课吧。我从自身经验中体会到,法律千真万确是一门应用学科,偏重于“解释学”,既应时时免除教条主义,又需处处纠正经验主义:在实践中该学的东西反倒更多更多了 
传涂大学生活的结束是一个标志,社会的大门对我隆重开启了;我将在另一个天地里摸爬滚打,奋斗挣扎,用人民的乳汁滋养着新的人生经验。

  本文选自《行者思之》,张思之/口述,孙国栋/整理,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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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张思之回忆录《行者思之》选摘 ①

〇 张思之回忆录《行者思之》选摘 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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