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兆武: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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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先生
© 何兆武/口述
© 于青/采写
何兆武
清朝末年,停止科举,办高等学校,各个省都有自己的髙校。武昌高师,就是现在的武汉大学。南京高师,就是现在的南京大学。湖南高等实验学堂,就是今天的湖南大学,我父亲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他毕业那年,刚好是辛亥革命,孙中山在南京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他是临时大总统。宣统也退位了,袁世凯在北京做了中华民国的临时大总统。因为两个都是中华民国,就合并成一个,就把南京的合并到北京。
我父亲本来在南京的中央政府工作,后来合并到北京来,我们家就在北京落户了。祖父在家乡办的这间小学我并没有见过,我是在北京长大的,家乡的情形我不清楚,也没见过祖父,这些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我上小学时,一级换一个老师。小学三年级时候北伐,打到北京。原来的国旗是五色旗,后来就换成了青天白日旗,国歌也改成了国民党的党歌,改朝换代了。虽然军阀混战时局混乱,但我们读的小学依然归教育局管。我上的京师高等第四小学堂属于公立小学,三年级的老师一个月的薪水大概是三四十块钱,资格老的大概可以升到五十。但老师们的工资经常发不出来,我们也经常下午停课,因为老师们都去北京市政府请愿,要求发工资去了。
那时候30块钱一个人生活够了,但要是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就比较困难。拿学生的生活来做参考,学生们在学校里吃饭,一个月的伙食费是6块钱,包括一日三餐。除了吃饭的6块钱,其他的费用也差不多是6块钱。一个单身学生在北京,一个月最低限度也要十一二块钱。
我小学时的老师都是教育局分来的。那时有一所北京师范学校,简称北师,就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们都分到各个小学。小学时候我们经常去天安门开会,都是老师组织去的。那时候几乎每天天安门都有大会,算是政治性的,我们太小也听不懂个什么,只记得上面的人讲得慷慨激昂。
五四的时候没有打死人,抓了一批,但也很少。火烧赵家楼是烧曹汝霖的家,可是连曹汝霖在内也提出要赶快把学生放了。放了以后,蔡元培还带着教师和学生欢迎他们回来。最大的一次是1926年的“三·一八”,那次确实开枪了,死了几十人。再后来我所经历的学生运动,最大的就是1935年的“一二·九”和1945年的“一二·一”。——《上学记》
“一二·九”运动的时候我读初三,那时候比较懂事了。运动后第二天,很多报纸都开了天窗,只有一份外国人办的英文报纸《北平时事时报》报道了,我们那时候的英文水平还看不懂报纸,就把报纸给了英文老师,请他讲。老师拿着报纸也很兴奋的样子,跟我们讲警察怎么打学生,大家听得都很激动。到现在,我已经忘了这位英文老师的名字,但这张报纸我一直记得。
“一二·九”运动延续到抗日战争的开始,就是从1935年的12月9日,延续到1937年的7月7日,日本人进攻卢沟桥。1937年春天,我一个做地下党的姐姐被抓了,过了两天,我父亲就接到当时北大校长蒋梦麟写来的一封信,告诉父亲你女儿被抓起来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安全地保她回来。过了十几天,我姐姐就被放了出来。在那时候,只要我把我的孩子送到你的学校,你就有义务保证他的安全。孩子出了事,你就有义务保他出来。我的孩子送到你那里,你就有义务管。不只是校长,老师们也是这样。“一二·九”的时候一些学生都躲在老师家里,如果有抓人的风声,老师就会尽快告诉学生,让他们快走。
二战的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未来会是一个光明的、美好的世界,一个自由的、民主的世界,一个繁荣富足的世界,好像对这些完全没有疑问。——《上学记》
从我初二到高一这三年,以及我在西南联大的七年,算得上是我读书生涯中最好的两段时光。从我初二到高一这三年,一方面,国内局势很乱,但另一方面,也还是有些复兴的希望。“西安事变”的时候,大家都担心会内战,一旦内战,日本人肯定会浑水摸鱼,你们打内战,他就忙占领。但是“西安事变”是和平解决的,并没有打起来。这件事情做得很高明。
那时候全国的老师都基本上是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毕业的,北京几乎包办了全国的中学老师。那时候,全国就这么一个师大。教我们的老师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但其实在我看来,老师的水平跟他的教学没有太大的关系。有的老师水平很高,但他教课未必教得很好。有些老师水平未必很高,但他教课教得很好。
我有一位很有名气的数学老师闵嗣鹤,陈景润就是他的学生,后来他做了华罗庚的助教,再后来他就进了中科院数学研究所。五六十年代,每年都有全国中学数学竞赛,这个竞赛的题目就是由他来出。我听一个同教数学的老同学讲,全国中学数学竞赛不是考学生,而是考老师,因为出题目是最难的。不能太难,也不能太容易。这题目必须难到一定程度,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做出来。好几万学生都来考,但要保证只有几个学生做得出来,又不能没有一个人做出来。这个题就直是闵先生来出的,可见他的水平有多么好。
但是他教课却并不好,教课太笨,比如学三角的时候,有四个象限,其实讲一个象限就够了,第二三四个象限就是加减号,一遍就完了,可是他不,四个象限他都是从头讲起。我觉得他有点儿太死。
我也曾经在中学里教过书,教历史,也代过一个同学的课教国文。因为生活太困难,那时候朱自清先生也在这个学校里兼课教国文,闻一多先生也曾在中学里教课。我教课也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与兴趣来教书,没有标准教科书。把重要的历史都讲完之后,也会贩卖私货,教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说这个时代有些什么文学家,他们都写过什么东西,选出来几篇文章或是诗词,拿出来讲。我们讲课的自由性非常大。
可以说,我们中学时代很大一部分的知识来源都得自梁启超,其实里边很多是抄日本的,要用现在的要求来说,那是抄袭,不过不能那样看待他。那时候中国人没接触西方文化,最初一步只能是靠从日本转手。梁启超自己说:“未能成佛便先度人。”他自己还没成佛,就先救别人。——《上学记》
在我十二三岁,处于思想觉醒期的时候,戊戌变法的领袖梁启超,算是影响我最大的一位“先生”。他写了好几本关于中国历史的书,为我开辟出了一个新天地。中国的传统学术,十二三岁的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了一点儿。还看丰子恺,都是转述日本人的东西,但是介绍的全是西方的东西,音乐,建筑,对我们来说全都是新知识,他给了我们一个新世界。
到了上高中的时候,鲁迅对我的影响最深。我受鲁迅影响最深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大多数要不得。所以我开始对西方的东西非常感兴趣。那时候教科书都是英美的,一直到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都是。到后来上大学的时候,学世界史,有几本教科书都是美国人黑斯顿编的,他后来做了美国驻西班牙大使。他编的这几本书都让我开了眼界,觉得比中文书还容易吸收,因为所有专有名词都是英文的不是中文的,不比中文那么啰唆。我感觉那时候看英文书比看中文书更容易,吸收得更快。
我高二有一位英文老师叫程君涵,他曾经给我推荐过《格列佛游记》,他觉得这本书的文字非常吸引人。到今天我仍然觉得这本书非常好。学习有很多并不是一定要在课堂上,而是书本身就吸引你,这反而会让你学到更多的东西,就像我们那时候看电影一样。那时候的电影都是美国好莱坞的片子,还没有翻译成中文,我们从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懂,到后来有些句子就慢慢懂了。这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学到的,而这种学,却是非常扎实的。
旧社会没有标准教科书,考试没有“标准答案”,各个老师教的不一样,各个学校也不同,有很大的自由度。我觉得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教师可以在课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见解,对于学生来讲,至少比死盯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转益多师是吾师”,学术上独尊一家,其余的都一棍子打死,那就太简单化了。人类的文化也是这样,什么都绝对化、纯粹化总是很危险的。——《上学记》
在我上学的时候,初高中应该也是有教学大纲的,但是教我们的老师基本是不按大纲来的,每个老师都可以完全自由地讲,没有任何规定。比如国文课,上面并没有规定某一本国文教科书,规定老师们要按照这个来讲,所以都是老师自己选出几篇文章来给我们讲。
在北京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们全都是国立北平师范学校出来的。高中最后一年,因为打仗,我转入南京中央大学附中,这里都是中央大学的老师,国文课就只读古文,不读白话文。我高中时的国文老师陈先生,他是个学问很好的旧学家,反对白话文,只讲文言文。那时候巴金的小说很流行,班上的女同学都喜欢看他的《家》、《春》、《秋》,这位陈先生就说,巴金有什么好看的,什么春天里的秋天、秋天里的春天,根本不用我讲,你们自己看看就行!
我们初中升高中时候的考试,都是负责教课的老师来出题。虽然初中高中不是同一间学校,评卷的老师也并非出题校方的老师,但这对评判试卷没什么大的影响。在抗战以前,都是每个学校自己招生,到我考大学那一年,变成了全国统一招生。变成全国统考后,对于老师的教课风格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高中老师依旧是自由教课,国文与英文课依旧是由老师自己选。
有些老师喜欢在课堂上胡扯,甚至于骂人,但我非常喜欢听,因为那里有他的风格、他的兴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老师的作用正是在于提出自己的见解来启发学生、与学生交流。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或者说,学术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上学记》
在西南联大,我们上课都很自由,随便你上谁的课,也随便你不上谁的课。我在历史系,就有一门必修课史学方法,是由北大的历史系系主任姚从吾教的,但姚先生讲课实在讲得不好,一堂课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我就不上他的课。那时候也不点名,到考试时候借笔记来看看就可以了。
我们那时候没有给博士学位的,也没有硕士这一说,只有大学毕业,学士就是最高学位。要去大学任教没有要求必须是硕士或是博士,那时候连留学生都没有。华罗庚、钱锺书、王国维都属于那时候国内拔尖的学者,算是大师,他们也都不是博士。陈寅恪在国外十几年,也没拿任何学位。那时候不看重学历,看重能力。
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我都是在十分自由的环境下念过来的。我还曾经有个美国老师温德,他上课从来不教课,都是谈天,纯思想交流。而至于教课的内容,有教科书呢,不必让老师再重复一遍。闻一多先生,吴宓先生,上课都是讲他们自己的体会,没有标准教科书照着讲的。那时候的老师总免不了按照他自己的路数去发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要大家讲的都一样你找个播音员就成了,还找老师干什么。请老师,就是要与学生有一个思想上的交流。
本文选自《民国范儿》,新周刊编,漓江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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