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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口述:干校琐忆.下篇

周有光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干校琐忆
下篇

© 周有光/口述



1906.1.13~2017.1.14

  1970年冬天,田里没有种植和收获的劳动了,但是有土方工程。土方工程是很辛苦的,是为第二年准备。宁夏这个地方很有意思,每年5月1日开闸放水,这个荒僻的沙漠,立刻变成江南一样,树木绿了,草也长出来了,很好看。可是到了10月1日就关闸了,水没有了,树慢慢地萎下去,叶子也没有了。在这个水沟旁边的树变成了树干干。
  这个冬天,我被安排与一个小姑娘看白菜,她领着我去。听说白菜是天津运来的,一大车一大车的,好极了。这种白菜,北京没有,圆圆的样子,也不是天津白菜,是另外一个品种,是非常好的白菜。我们由小姑娘领导,把白菜搬到白菜库里去。白菜放到库里还不行,因为库里半夜里太冷,还要生炉子。节省煤炭,白天不许生炉子,天快黑的时候才生炉子,也不许火太旺,清早就让它自己灭了。这个白菜库是用毛柴、稻草等盖起来的草房子,盖得还挺好的。这个白菜运来的路上不免有些弄坏的、撞破的、冻坏的。这样就要赶快把坏的白菜拿掉,运到厨房里去吃。坏的白菜先吃掉,好的白菜先储藏起来。想不到这个白菜在宁夏大概是水土不服,很容易坏。隔几天又发现一些白菜坏了,有点烂,有点冻坏了的样子。赶快又把这个坏的拿出来,整理一下,送到厨房去。隔几天,照样又有一批坏了,赶快送去吃。白天太阳好的时候,还要把这个白菜搬出来晒晒,搬出搬进,所以很忙。选那些坏的拿去吃。有趣的事情就是,一直都是吃坏的白菜,坏了就吃,坏了就吃,从开头到吃完,全吃的是坏的白菜。这使我明白了一个原理,这个叫作“白菜原理”,好的不吃,吃坏的。不坏不吃,坏光吃光。这个原理可以运用到许多社会科学上面去。
  我的眼睛有毛病,叫作“原发性青光眼”,每天要点一种药,叫“毛果芸香硷”(Pilocarpine)。这个药在北京药房买不到,只能到医院去配,每次给很少一点。因为这个药有毒,而且毒性很厉害,怕人吃了自杀。我下放五七干校时,医生就多给了我几瓶,大概一二十瓶,很小的小瓶,一瓶大概是5CC吧,已经算给得多了。他说他也不敢给我更多,因为违反规定。所以后来我常常让我爱人到医院去配,配了之后到邮局寄给我。情况还好,邮局寄来给我,我都收到了,也没有弄坏。当时我的爱人到医院去拿,医院不给,这个有毒的东西怎么可以给你呢?你又不是病人呵。所以我爱人要到本单位去拿一个证明信,再到医院去才可以拿。拿证明信发生困难了,当时留守在北京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说我们不能给。因为机关给证明信去拿药,是一种特别优待,而我是“黑帮”,虽然下放之前已经声明,不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可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还是一样的,所以不给。不给呢,我爱人就不走,就盯在办公室里。最后呢,还是拿到了,再寄走。这件事在五七干校的时候是一个麻烦事,就为了这个眼药,要不断拿药、不断寄药。在北京这是一个麻烦事情,在五七干校也是一个麻烦事情。
  大致在1971年的春天,北京是春暖花开了,可是宁夏还是一片白茫茫的,春天还早得很呢。这个时候,好像政策稍微放宽一点,让部分人可以回到北京家里探亲十天。十天后一定要回来,不能多一天,多待一天就是对毛主席不忠。这个“忠”字引起了我们的回忆。在“牛棚”里的时候,要“早请示,晚汇报”。什么叫“早请示”呢?早上要对毛主席像行三鞠躬礼,要念毛主席语录,还要交代罪行。“晚汇报”也是一样,比早上还要严格,每次都要喊很多遍“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要不断这样喊。这次让我们回家十天,当然很好了。我回到家呢,发现家里的房子已经是锁起来了。我的儿子、儿媳妇在北京中关村,在中国科学院。他们不是“走资派”,也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但是是高级知识分子,也被下放。他们被下放到湖北一个地方,只剩了个小女儿在家。我的爱人就只能到中关村去照顾这个小孙女,同时也避开沙滩,因为在沙滩我们是“黑帮”家庭,不断有人来冲击我们。
  那么我回来以后,也只能到中关村去。但是这个时候,中关村的家也没有了。我的儿子有一位老师,是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的副所长,我的儿子是研究员。这个老师就对我儿子说,我家里有四间房间,三间小的卧室,一间大的客厅,你赶快搬到我家里来,因为你不搬来呢,别的人就要进来占领我的房子,来一个跟我难以相处的人,就会很不愉快。许多人家就因为这样的事情,闹得不开心。老师、学生、同事都变成仇敌。而我的儿子跟这个老师的关系很好,于是就搬到老师家里去,住在他的大客厅里。我回到北京呢,也住在这个大客厅里面。这个老师的太太跟我爱人的关系也非常好。他的老师没有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但是也受到了冲击,因为他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一家,夫妇两个人,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那个时候都没有结婚,有的还在学校里读书。那就挤在三个小房间,在当时来讲,已经是很宽畅的了。我们一家,就住在他们这个大客厅里,所以回家十天就这样子一个情况。
  在北京待了十天之后,我就准时回到平罗五七干校。回去以后,发现五七干校的气氛,跟以前很不一样,好像没什么事情好干,很少人在劳动,也没有人叫我去劳动。

  于是我变得无事可做了。我带了一本《新华字典》去,我就利用这个《新华字典》做字形的分析。因为汉字中有的是一个单元一个符号的,所谓“文”,有的是几个符号合起来的,叫“字”。我就分析这个合起来的“字”里面有多少个“文”。就把汉字分为可以做偏旁的、可以做偏旁部首的、可以独立成为字的符号,以及由两个符号结合起来的——比如会意字、形声字,我就分析这个。为什么要分析这个呢?经过这样的分析,就能知道平时用的《新华字典》7000多个字中的基本符号、基本部件有多少个。我分析出来,有一千几百个基本部件,而复合以后——含复合字,有6000多个。所以如果认了这1000多个基本符号,就比较容易认那6000多个字,不过读音不行。经过我的计算,形声字的声旁读音,只有大约1/3能够表达声和韵的,因此2/3的形声字,都不能依靠声旁来读音。当然这是讲现代读音了。我带去一些纸张,就拿这个东西做材料,因为我用一本《新华字典》做材料、做研究,这不犯法的。人家来看看,也就笑笑而已,也没有人来干预我。后来五七干校取消,我回到北京,就把这个材料整理一下子,编成一本书出版了,书名叫《汉字声旁读音便查》。
  这个时候,五七干校是很安定的时候。在五七干校,我觉得有一个事情很好,我原来夜里常常工作,容易失眠,常常要吃安眠药。到了五七干校之后不用动脑筋了,这个失眠就好了。后来我回到北京,一直到今天,基本不吃安眠药了。这个是对我的健康大有好处。
  我们这个社会是千层饼,不仅有阶级,还有阶层,而阶层里面还有阶层。我们单位当时人很少,下放的时候一共也不过七十来个人。在五七干校,跟我住在一起的,就没有这么多研究员。他们把知识分子安插在劳动人民中间一起生活。一个房间有六张床,一排,每张床都很窄很窄,都是自己带被窝去的。一个个人排队,像沙丁鱼一样排起来睡。我的房间里面有传达室里的人,有信差,有扫地的,有一个算级别比较高的是总务科长,连我,一共六个人,睡一个炕,非常拥挤。宁夏的夜里是很冷的,所以挤一下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由于都在一起,我就了解到,同一个单位的劳动人民,他们的被窝是又旧又脏、又厚又硬。他们都是北方人,而一般的北方人,除了城里已经过上现代化生活的人,他们睡觉时是不穿衣服的。这个情况我很早就听说,但是没有看到,到了五七干校才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被窝很厚、很硬,没有什么添盖被子。他们睡觉时都把衣服脱光了。为什么要脱光呢?两个原因,一个是习惯,一个是爱惜衣服。因为睡觉时很容易把衣服弄破。可是我看,这个习惯不是坏习惯,倒是很卫生的,因为老穿了衣服呵,总有东西裹在皮肤上,接触空气就少了。睡觉之前几分钟,他们有的时候讲讲笑话,讲讲北方农村里的事情,这些都是我向来没有听到过的,这增进了我对劳动人民生活的体验和了解。
  回北京的人,纷纷都回到五七干校了。人都到齐了,又重新开始劳动,同样种稻子、种麦子。年纪老的人,不再要求下田了。把我们留在“二站”住的地方——那个有围墙的“小城堡”里,做比较轻的劳动。比如,用一种简单的工具搓绳子,等等。
  有一天清早,大概是夏秋之间,上面忽然动员,叫我们清早四五点钟到广场去集合。我上次讲过了,这个广场就在城堡里面。我担心会开得长,太阳会很厉害。四五点钟比较冷,到了十点钟左右呢,就热得不行了。那时的天气,中午像夏天,夜里像冬天。于是我就准备了一个很大的草帽。那天,因为清早比较冷,很少人戴草帽去,我是预备中午热的时候防晒用的。这次不是开斗争会,是去听报告,讲的是国家的形势,说这个形势好极了,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就反复讲这些话。
  这时天空里不断有大雁飞过。宁夏平罗这个地方,一年到头,都有大雁飞来飞去。在古代戏里,常常说“鸿雁传书”,到了宁夏就体会到,鸿雁传书可能是真的。大雁害怕烟囱,害怕人多的地方。它迁徙的时候一般要避开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所以现在大城市里,天空再也看不见鸿雁了。可是在宁夏这种地方大雁是很多的,有的时候是两个礼拜日夜不停,一天要飞过几万只大雁。离开我们大概30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芦苇荡。这个芦苇荡是大雁的中间站。有的大雁直接飞过我们的地方,有的大雁就飞到这个芦苇塘休息,休息若干天再飞走。我们每天晚上都有人值班,出去四面巡守,因为害怕有特务来。有人巡守到芦苇荡边上,才知道大雁也有守卫。我们夜里有守卫,它们夜里也有守卫。听见有人接近,第一层守卫的大雁就叫,这个叫声在床上隐约能听得见;有人再走近一点,第二层守卫的大雁也叫起来,那听起来叫声就更大了。再走近,超过它的第一道防线之后,那所有大雁都叫起来了,上万只大雁在叫。哎哟,声震天空,可怕得很。我是没有去,我没有晚上巡逻的任务。他们去巡逻的人,是有这个经验的。大雁叫起来的声音,简直可怕得不得了,可以说任何野兽也不敢再接近它们。有时巡逻的人带了电筒,就向它们照一照。这一照啊,事情坏了,大雁都飞起来了。大雁起飞时这个翅膀拍的声音,据他们来讲,真是震动天地,不得了。这时候巡逻的人也害怕了,就回来了。但他们在芦苇荡的边上,捡了许多大雁的蛋,回来煮了大家吃。这个大雁的蛋不好吃,一股腥味,比鸭蛋还要腥。从这个地方就可以知道,书上所讲,鸭子是大雁变来的。浙江不是有一个山,叫雁荡山吗?为什么叫“雁荡山”,从这个地方的经验,我们就明白了,当时取这种名字,并不是凭空想象的,很可能古代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常常有大批的大雁飞过,因为雁荡山上有一个湖,也是很大的。凡是有湖的地方,都是大雁群飞过时休息的中间站。
  这一天五七干校开会,我带了一顶大草帽,是比较硬的一种草帽,可以防雨。其他人都没有带。这时发生一个奇怪的事情,一大群的大雁飞过我们的头顶,大雁之多,真是密密麻麻、劈天盖地。大雁在空中是有指挥的,一只领头的叫,其他的也都叫。有的时候大雁排成“一”字形,有的时候排成“人”字形;有的时候是很多“人”字形排在一起。这群大雁飞到我们头上时,有一只大雁一声怪叫——这个叫声跟我们平时听到的不一样,所有的大雁都开始拉屎了。它们拉大便都是集体化的,可见大雁的军事化程度,比我们集体化水平高得多。有意思的是,这一声“拉屎”的命令,大便像下雨这样下下来,我帽子上全是大便,我的帽子遮不到我的全部肩膀,肩膀的两边不能完全遮住,所以肩膀两边上都是大便。由于我戴了这个帽子坐在那里,所以我身上大便很少,其他人就狼狈不堪了,不仅衣服上是大便,头发里也是大便。这个大雁的大便落到头发里,很难洗。这是一个奇怪的遭遇,这件事情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谈到大雁大便,想起人的大便来了。在我们五七干校里,有北京式的古老蹲坑,就是一排,一个洞一个踩脚的地方,再一个洞一个踩脚的地方,每个洞之间没有东西隔起来的。女厕所有一块板隔开,要自己带手纸去。有一次,我们到当地一个单位,这个机构在当地还算比较高级,偶尔会使用他们的厕所。一到那个厕所就很有意思,这个厕所不只是一个台阶,是三个台阶,三个台阶爬上去,差不多像有二层楼高的样子。地面很干净,撒了石灰,但是没有手纸。我很细心,每天清早出门一定要带上充足的手纸。在这个地方,我就了解了当地人是怎么样拉屎、怎么样擦屁股的。这个地方还算比较讲究,一个坑的两面都有隔板架起来,而且不是很多坑连在一起的。厕所里有一个小木头架子,上面放一个很大的碗,碗里装满了清水。我去上茅房之前,人家就关照说,你上茅房用过清水之后,要把它倒掉,到下面的水缸再舀一碗清水,放在原来地方。后来我就明白了,当地人大便之后要用左手把大便刮干净,再将手放在碗里洗一洗,手洗干净之后再把水倒掉,然后换一碗干净的水,预备下一个人用。我因为带了手纸,所以我就不用这个水。
  这个情况,印证了我听到的一些情况。在印度,在南洋,在中亚、西亚,许多国家都这样,右手是用来吃饭的。他们吃饭有碗、碟子,但是没有筷子。吃饭是用右手抓着吃的,左手呢,是擦屁股的。所以在这些地方,千万不能用左手拿东西给人家吃,也不能用左手拿东西给自己吃。所以左右手是分工的,有上下之分:右手管上面进口,左手管下面出口。
  宁夏当时没有纸张。五七干校是许多单位一个共同的学校,下放的时候,每一个单位都带了一点福利金,必要的时候可以帮助这些下放的人的生活。这些福利金是哪里来的呢?就我们单位来讲,是我们平时写文章的稿费,稿费要拿20%预留下来做福利金;可能还有其他的来源。到了平罗之后,由于没有纸张——特别是没有手纸,五七干校的领导们就开会,说能不能这样子,我们把所有的福利金凑起来,捐给本地买一套机器,利用当地的麦秆子、麦草来生产纸张。这个建议得到当地的欢迎,就派了几个人到上海去。碰巧上海生产了六套小型的所谓实验工厂的设备,叫Pilot Plant。实验工厂,就是最小的造纸厂。于是把这个设备买来,开工造纸,很成功。我没有去看过这个工厂,因为不够资格为这个工厂劳动。到工厂去劳动就变成工人了,那就是阶级大大上升,我们是“坏阶级”,不能去参加这个劳动的。造出来的纸相当好,不舍得用来做手纸,就供应宁夏做文具纸。我听说,一直到很晚,差不多到80年代底,宁夏还是靠这个造纸厂在造纸。
  这时候,我们被管理、被专政的情况越来越松,几乎没有管理了,而且越来越平等。原来的造反派对我们也越来越友好,大家也慢慢地活泼起来了。活泼的情况从两点来表示:一是他们主动地找我们这样这些所谓知识分子或者“反动学术权威”聊天;另外,男女之间,当着人家面打情骂俏的越来越多了。
  我跟林汉达白天看高粱的时候,有人就对我们说,你们看高粱也好,看麦田也好,可以带两个望远镜去。我们说我们没有望远镜,他们说办公处有,可以问他们借。为什么呢?说你们可以看到,我们五七干校的男男女女到麦田里、到高粱田里去野合。林汉达就真的去借了两个望远镜。办公处为什么要准备望远镜呢?是为了防人家来偷东西的。我们一方面看是不是有人来偷东西,另外一方面也是无聊,就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野合。起初看,没有发现,后来林汉达不想看了,随便去看鸟。那个芦苇荡离这边很远很远,高粱地这边的鸟很少,很不容易看到一个鸟。后来无意当中看到有两个人,的确在高粱田边上野合。因为这个地方白天没有人的,几十里路也不容易看到一个人的。所以人到这个地方就野了,就真正解放了,人恢复自然了。

  此外,还有人找我们聊天,问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特别是问国外的情况。五七干校的人都是从北京来的,而本地人对外国的情况是不了解到极点,许多问题非常奇怪。有的问题是比较认真的。有人问我,你在外国,有没有见过这样落后的地方,宁夏这个地方有没有前途?这个问题是一个宁夏的农民问的,这个农民是被请来指导我们种田的。从谈话看起来,这个农民是上过小学的。我说我看宁夏是很有希望的。他又问我,说宁夏跟外国比,能不能比?他是开玩笑的,意思是,绝对不能比的。我说可以比,我说外国也不是一开始就经济发达的,是人为地慢慢把经济发展起来的。我说欧洲有一个小国家叫瑞士,是非常发达、非常富的国家,但是它不是原来就富有的。我说500年前的瑞士,穷得没有办法,生了男孩就卖出去当兵。到现在,罗马的教廷,还有一二十个兵是瑞士人,这些士兵穿了古代的衣服,作为保卫这个地方的象征,这也是古代瑞士男子被卖出去当兵的一种习俗。瑞士是在山上,缺少资源,没有燃料、没有煤,在山上很难种田,许多地方都是终年积雪的,山下也没有很多水源。就是这么个地方,它怎么发展起来的呢?它不能靠挖煤矿,就是靠发展钟表工业。这个钟表工业有一个好处,材料用得很少,主要靠人工来精制,做出来可以卖很多钱。就是这么一件工作,越做越好,变成瑞士一个支柱工业。
  我说瑞士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当然后来不仅是做钟表,特别是一战、二战之后,它也做其他的,比如染料工业。染料工业是依靠煤,瑞士没有煤,但是染料工业需要的煤并不多,只要少量的煤就好了。通过化学方法,使用煤作为原料,使它变成染料产品,价钱就很贵。这些都是采用不多或廉价的原料,做出成品以后有很高附加值的工业。还有玻璃工业,lens工业,lens就是用于制作望远镜的玻璃镜头、照相机玻璃镜头。这也是只需要一点点原料,就能生产大量的财富,诸如此类。我说这些在宁夏完全可以做,而且宁夏条件比他们好,宁夏有煤。我说你们有了煤就不怕了,煤可以发电,有了煤就是有了动力,有了电就可以打井,水也来了。有了煤可以发展煤的化学工业。我说德国怎么强盛起来的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德国人发展了煤的化学工业,宁夏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听说宁夏贺兰山里有天然气,自然燃烧,据说已经烧了几百年了。这个天然气可以利用,那既是燃料又是原料。贺兰山里有色金属也很多,完全没有被开发。宁夏当时人口500万,瑞士人口也是500万,人口也是一个生产资源。有了人就能办事,就能生产。我给他们讲,他们似信非信,可是我是很认真跟他们讲。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认为宁夏如能人为地好好建设,完全有条件发展到像瑞士那样。
  我听说,当时中央每年资助宁夏大概是四亿人民币。宁夏处于畜牧时代,手工业很不发达,没有什么工业,搞经济的人不懂经济规律。当时有一个什么工业厅,搞什么呢?他们要生产汽车,这个宁夏怎么能生产汽车呢?当时每个省都要生产汽车,这是一件大事情。宁夏也生产一种汽车,叫作“六盘山”牌子的汽车——因为当地有座山叫六盘山。可是不久由于生产汽车就闹起来了。闹什么呢?公共汽车没有了,长途汽车都停了。怎么一回事呢?它不会造汽车,就把修理公共汽车的零件都收集起来,把它们装配起来,不就成了一部汽车吗?这个汽车就被说成是自己造的“六盘山”汽车。可是这样一来就麻烦了,原来的公共汽车坏了,就没有方法修理了。这都是经济计划不对头。
  当地没有工业,几个县只有一两家小的打铁店。打铁店不会打镰刀,所以我们的镰刀都是从北京带去的。人家看到我们的镰刀,是羡慕得不得了。慢慢地,有人到我们干校来,知道这个五七干校跟那些劳改犯不一样,他们就叫我们“国务院”。他们到了我们这里很高兴,好像到了城里一样,看到我们的镰刀都羡慕得不得了,看到我们什么破烂东西都很羡慕。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五七干校请本地极少数几个老农民来指导生产,这种事情在当地人看起来真是一个太好的工作机会。

十一

  大概是1971年的9月中的一天,天气相当冷,上面临时紧急召集开会,我们都去了。可能是北京来的一个人做报告,这个人好像没有见过。开头还是讲这个形势很好,那我们觉得这样的报告听了很多了,形势总归是好的呀!后来讲下去呀,不对了,说是有一个什么“五七一工程”,是林彪主持的,林彪的儿子林立果如何如何;再听下去,说林彪叛国,林彪死了。我们听了,不大听得懂。他做完了报告,好多人举手,要求他把事情讲得更清楚一点。那么他把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林彪叛国死了”这件事,讲清楚了。这件事情出来,大家觉得奇怪得不得了,怎么可能呢?
  我们听了这个报告,听到林彪叛国而死,始终不敢相信。林彪是宪法里规定的接班人,他为什么要叛国呢?回头就分组要讨论这个事件。在分组会里,许多人就提出问题来。由于他们事前已经开过会了,小组长他知道一点,他说,“五七一(读yao)”就是“五七一(读yi)”,“五七一”就是武装起义,是指林彪和他的儿子林立果还有其他几个人,要武装起义,推翻毛主席。因为他等不及接班了,要抢班。另外小组里有一个人说,噢,怪不得,今天清早天还没有亮,有一个某某人的儿子,跑到五七干校的办公室,去告发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变成了反革命了,他的父亲跟他的母亲说,林彪造反了。这个林彪,天天要我们念“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诬蔑林彪造反,是大罪呵,所以他的儿子听到了,就去告发。于是这个人说,难怪发生这样的事情。林彪事件发生以后,五七干校就像散了板一样,各种小道消息也传进来了。从小道消息知道林彪偷了一架飞机,飞到蒙古的温都尔汗,飞机没有汽油了,想着陆呢没有飞机场,就撞在地上烧起来,自己烧死了,他老婆也烧死了,儿子也烧死了。这些话是不是事实,在当时谁也不知道,不过感觉到形势将会有很大的改变。林彪死了以后,这个农场的劳动更是松松垮垮,很随便了,我们年纪比较大一点的,还有许多女同志,根本不下田,甚至有的时候无事可做。
  直等到1972年2月,传来非常奇怪的消息,说是美国总统尼克松到了北京,见毛主席,恭恭敬敬把毛主席当成老师,毛主席很高兴。同时还传来许多很有趣的传闻,大多数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故事,说尼克松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新闻记者。有一个新闻记者就拿了一本小红书——《毛主席语录》,这个语录上首页就是毛主席像,第二页是林彪副主席像。这个记者指着这个林彪副主席的像,在马路边上问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个人到哪里去了?”这个孩子是北京人,回答他说:“嗝了。”这个记者在中国留过学,懂中文的,但是这句话不明白,就继续问。这个小孩又说:“嗝屁了。”记者还是不懂。小孩又说:“嗝屁着凉了。”这个记者更不明白。这个小孩接着说:“嗝屁着凉,一个大海棠。”呵,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个记者更莫名其妙。后来这个记者就问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就笑笑,告诉他:死了,这些话都是“死了”的意思。
  这个北京土话跟普通话相差很远,我也不懂,虽然我在北京已经住了好多年。后来我回到家里,问我的孙女儿,她懂。为什么呢?北京的幼儿园孩子们玩这个洋娃娃的时候,一个娃娃一倒下去,就说“嗝了”,一倒下去就说“嗝屁了”。我孙女儿的幼儿园里有这些话,大人就不讲这些话了。这些大概是儿童语言,是方言土话。我在五七干校听了这个故事,觉得很有趣,因为它跟语言学有关系,说明北京话不是普通话。
  又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通知下来了,让五七干校的人分批回北京,五七干校就交给本地人。怎么交都有安排,有个计划,有一个交代。听说本地人高兴得不得了,接管“国务院”,这个地方条件特别好。

  本文选自《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周有光口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2月。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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