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周宝桐:非典亲历

周宝桐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非典亲历

© 周宝桐/文


  转眼间已经十年过去了,“非典”如过眼云烟,早已随风逝去,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年抗击“非典”的英雄,作为亲历者,我的记忆也已经开始模糊了,因此写下这些。
  最初得到“非典”的消息,大概在2003年2~3月,广东出现了一种传染性强、病情重的肺炎,原因不明。在科会上说起此事时,各位前辈多数认为是不易分离到的不典型病原体比如病毒、衣原体、立克次体等等。当时我正在急诊观察病房做主治医师,主任就说如果北京出现疫情,我们医院要接收病人,我正好首批上阵。随后的日子里,“非典”扩散的速度超乎寻常的快,北京很快发现了病例,三〇二医院、东直门医院先后出现病人我也很快进入防治一线。
  后来曾经有人问我当时有没有什么想法,说实话没想什么,所谓无知者无畏,觉得这病大概和严重流感差不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是科里最年轻的主治,我不先上谁先上。
  “非典”之前,大规模的呼吸道传染病爆发离我们已经太远了,疫情初始,所有人都没有做好准备。最初的“非典”病区,是急诊诊室临时打了几个隔断,条件十分简陋。当时已经知道外科口罩防不住“非典”,但是N95口罩是奢侈品,医院供应不了,当时配发的标准装备是手术服、隔离衣加16层纱布口罩(都不是一次性的),隔离衣应该是多年前的存货,似乎普遍是按女性护士的身材做的,对于我而言都偏小,只能将就了。没有负压病房,临时改的病房没有独立洗手设施,病房是几个大间,每间容纳六七个病人,病人之间没有隔离设施,听诊器只够一个房间一个,管道氧气接口不足,有些患者只能把氧气瓶推到床边。杜教授作为我的上级来巡视时,我们一起感慨防护设施不足,如不尽快改善,医务人员被感染和患者之间的交叉感染难以避免。
  真正开始接收病人后,我很快意识到“非典”比我想象中严重很多,病患不断涌来,除了处理病情,我没有时间再想更多了。我们尽量让只有发热而没有肺部表现的患者居家隔离,只收入有肺部异常的患者,即使如此,几天之内“非典”病房人满为患,部分患者是一家人全部病倒,有些患者的家属已经因“非典”去世。为防止疾病传播,我们和患者一样,吃住都在急诊的一个隔离区域,加上工作繁忙,基本上处在与世隔绝状态,只能在电话里和家人报报平安。大概是我进入一线的第六天,北京市在小汤山紧急建立了专门应对“非典”的医院,并指定了数家专科医院收治患者,以缓解综合医院的压力。我随同120的急救人员转运一批患者到专门的医院,路上发现北京的街道第一次如此空旷,急救车根本无需鸣笛,一路风驰电掣。接下来的一个夜班,一下又收治了7名患者,病房再次爆满,其中一个老人病情严重,呼吸困难,需要用呼吸机,争取了半天搞到了无创通气。心想明天上班的同事又要转送一批病人了。
  下夜班睡了一觉,老婆打来电话,说一周多没见面了,想让我回家一起吃顿饭,说反正家里就我们两个人,自己骑自行车回家,不接触其他人就行了。禁不住老婆的劝说,我回家了。吃饭中,突然觉得有点冷,一量体温:37.6度,发烧了,我心中涌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被感染了,老婆也紧张起来,说不该让我出来,我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把她也传染上。定了定神,先给总值班打了个电话汇报了情况,随后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地回到医院。验血白细胞不高,做CT肺部有个阴影,我真的中招了。很快我们主任、ICU主任和值班院长都赶了过来,我被送到西院区新开的隔离区住院。我从医生变成了病人。
  生病的头两三天,日子过得还是满逍遥的。因为不知道什么药物有效,抗生素、激素一股脑给我用上了。用了激素后,体温降下来了,胃口好,吃嘛嘛香,精神也不错,有点兴奋,晚上入睡困难。慰问电话一个个打来,从院长到主任到同事,嘘寒问暖,让人感动。老婆也被隔离在家,每天和她煲电话粥,这是结婚前都不曾有的。向管我的同事了解病情,都说得轻描淡写,诸如稳定、没有进展啦之类的,后来我也懒得问了。老婆问我情况,我说一切都好。我们商定都不告知双方家人,免得他们担心。
  接下来,我的体温又逐渐升高,开始咳嗽、气短,需要吸氧了,病情加重了。主管我的同事来给我扎血气,了解缺氧情况。看得出他很紧张,手都在抖,我让他不要紧张,转过脸不看他。他还是尝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最后放弃了,说等明天邵大夫来给你扎吧。我说他心太软了,不过互换一下我肯定也会紧张的。血气证实我缺氧确实很明显,我的好胃口不再了,体力也越来越差,上个厕所都要半天才能缓过劲来。科里德高望重的王老教授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盆蝴蝶兰,安慰我一定会好起来。今天想起来心中都满是暖意。
  老婆没有发病,我很欣慰,电话中听得出她的焦虑,她也听出了我的虚弱,问我要不要告诉家人,我拒绝了。
  入院9~10天,是我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体温升高到接近40度,用退烧药也只是稍微降一点,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强吃点东西,又吐了出来,只能靠输液补充点能量。夜里老婆打电话来,我连多说几句的力气都没有,只说了不太舒服,不想说了就挂了电话。我的体温再度升高,人有点迷糊,我想我不会就这么不行了吧,还没告诉家人,遗嘱也还没有立呀。朦胧中不知过了多久,第十一天早晨,我开始大量出汗,体温降了下来,早班的同事来查房时,我的病号服、床单都湿透了,人虽然还很虚弱,但感觉好多了。
  得知我病情严重的消息,一大早内科沈主任和我们科李主任都来看我,见我已经退烧,精神状态好转,都放心了许多。从李主任口中得知,我们科以邓主任为首的同事除了留下两个管病房,其他人都被派往各“非典”病区,所以不能来看我,我开始为他们担心了。
  主任走后,我赶紧给老婆打电话报告病情好转的消息。老婆的声音轻松了很多。后来才知道我住院后她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给我打电话是强装笑颜。我自入院后病情就不断加重,最严重时胸片上一侧肺全都白了,我的同事已经跟她说可能治不好了。真是患难见真情。也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她比我想象中要坚强。
  后面的日子我逐渐恢复了活力。一个人住在隔离病房,不能出屋,是比较寂寞的,好在我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所以就又比较逍遥了。每天作息规律,早上和傍晚到阳台做些伸展运动,白天看看书、看看电视,晚上和老婆通话。后面又有同事病倒入院,我成了鼓励和安慰他们的样板。在阳台上,有时能看到隔壁的患者出来活动,每次看到彼此,我们都相互挥手致意。我开始渴望窗外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了。
  出院的那天,场面那是相当隆重,院长、主任、工会负责同志和病区所有医务人员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出院庆祝仪式,美女献花,领导讲话,集体合影,很可惜我没有拿到当时的照片,那场景只能留在回忆中了。
  出院后,我又休养了一段时间,我很留恋那段时光。和老婆结婚后,因为工作关系,婚假都没有来得及休,那段时间,就相当于我们的婚假了。因为疫情尚未结束,我们向双方家人说刚结束疫区工作,需要隔离观察一段时间,以防被感染,虽然是在休息,但不适合回家,他们也不适合过来看我们,从而得以好好享受了一段时间的二人世界。我因为住院隔离的关系,一段时间内很喜欢到户外。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手拉手享受空气和阳光,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这样的经历,以前没有过,以后怕是也没有了。
  可惜好景不长,一天老婆陪我打球,把脚崴了,还挺厉害,虽然没骨折,也打了石膏,但不能正常活动了,由我照顾衣食起居,那段时间,我的厨艺提高了不少。
  老婆脚好了以后,我们很快都回到了工作当中,经常有同事问起我病中的情况,一段时间内社会上对我们也非常关心,参与抗击“非典”的医护人员都被誉为英雄,我们几个感染的医护人员也曾受到社会的捐助。曾经有报社、电视台找我要我写报道、做节目,都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让家人知道这件事,让它就此过去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非典”逐渐淡出了公众的视线,甚至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但对亲历者和感染者,留下的不只是记忆,对某些人还有永久的创伤。每年卫生局会组织我们受感染的医护人员体检,我是幸运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什么后遗症(除了因为用激素后体重增加,没有再瘦下来),家人安好,夫妻和睦,工作上一直受到同事关照。有时候我甚至有点怀念“非典”,怀念那段从业以来职业荣誉感最强的时光。

  作者撰文时为北京协和医院感染内科副主任医师,SARS时为北京协和医院感染内科主治医师。在一线工作时感染SARS,痊愈。

  本文选自《SARS 10年:“非典”亲历者的回忆》,万希润/编,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4月。原载《三联生活周刊》。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冯友兰:从北京到昆明

〇 余英时回忆录:香港与新亚书院

〇 叶浅予:爱怨四人记

〇 毓嶦:我所知道的溥仪

〇 徐冰: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〇 张廉云:椅子胡同4号

〇 冯其庸:江西干校

〇 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〇 周有光口述:干校琐忆.下篇

〇 周有光口述:干校琐忆.上篇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