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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琳:做了一回牛鬼蛇神

朱正琳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做了一回牛鬼蛇神

© 朱正琳/文

朱正琳


  1966年4月间,我当时在读的机械学校进驻了一个“四清工作组”。其时《五一六通知》还没问世,也就是说文化大革命还没有正式开始。然而用后来在文革时期盛行一时的用语,却可以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有墙的地方就有大字报,有人的地方就有“四不清干部”——算是我生平第一次亲身领教了“运动”,领教了那种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气势。
  在工作组的指挥棒下,不仅教工们“踊跃”,而且学生们也跟着呼啸。平常专事管卡学生的学生科科长被“揪出来了”,学生们自然会很兴奋。“上面”布置学生写大字报,我们班就领了这份任务。同学们认为我有点文才,决定委托我执笔。我于是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此句系采用文革句式),在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面前好好地卖弄了一回。那是我这辈子写的唯一一张大字报,它给我的虚荣心带来了极大满足。顺便还可以说一句,那时候我自认为是很有独立思想的。
  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就来了!四清运动还没来得及收场,“四清工作组”便赶紧摇身一变成了“文革工作组”,继续“把握运动大方向”。不知道为什么,运动对象忽然增加了一项“反动学生”,后来又统归于“牛鬼蛇神”,属“横扫”之列。于是有那么一天,我走进实习车间的办公室时,发现同学们正在写一张大字报——这一回他们没要我执笔。我还没来得及想,就听见另一个比我先走进去的老师在问:“你们在写谁的大字报?”——“朱正琳。”——“真的?你们逗我玩吧?”——“是真的。”他们都背对着我,所以没看见我已进来。
  不必细说我当时的心理活动了。一开始,我有些缺乏真实感,是运动的进展让我逐渐明白,我已经货真价实地成为老师和同学们(包括女同学们!)的“阶级敌人”了!不允许回家度周末,不允许参加同学们的学习和实习,走路、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有专人监视……简言之,我已经是“群众专政”的对象,失去了自由。当然没人敢理我,平时和我要好的同学都在写检查。还有人从我面前走过时,往地下啐口水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我忽然发觉,自己必须孤身一人面对一个社会(那可是一个庞然大物!)。那年我刚满十九岁,算是履行了一个“成人礼”。
  大小斗争会共开过七次。头两次同学们没有经验,或者说他们还不能适应跟我说翻脸就翻脸的姿态,所以那会就开得有点不伦不类。到了第三次,情况变了,我这才知道了什么叫“阶级斗争”。
  那天我一进会场,就发觉会场的布局已经改了。原先两次斗争会是让我坐在正前方,面向“群众”(我的同班同学)接受批判。这一次却是要我坐在正中央,“群众”围坐在我的四面八方。当然,在“群众”和我之间有一个距离,我是孤零零地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方凳上。虽然会前会后都已经没有同学敢跟我说一句话,但我还是知道了这布局的出处。一位对敌斗争的高手不满意前两次斗争会的成效,说:“小小一个朱正琳你们都拿不下来!”于是亲自布置策划。我倒不在意自己是坐在前面还是中间,因为我觉不出那对我会有什么差别。再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可是,斗争会一开始,我就立即体会到这种布局的匠心所在。第一个发言的同学没有长篇大论地说套话,而是直截了当地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回答之际(零点几秒钟的时间?),便只听得四周响起一声断喝:“说!”我自然是心里一惊,立马有些慌乱。
  什么叫“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这就叫“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那位“对敌斗争的高手”当然不是我的同学,他是学校的一位政工干部,是被吸收进入工作组的一个成员。年纪轻轻(当时有三十多岁),却已经是“老革命”了,据说他十几岁就参加过土改工作队。他说,比我顽固、比我狡猾的阶级敌人他见得多了!我当然相信。有一回,他在专案组办公室里看见我在那里“交代问题”,就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在模仿电影《仇恨的旋风》里的捷尔任斯基(苏联契卡组织创始人),但我没敢笑,也没敢看他的眼睛。当时我是坐着的,他两手反背,紧贴着我的膝前站着,我能感觉到他的两眼正威严地逼视着我。在我后来的想像中,他当时有可能像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一样,“仿佛看见自己的眼睛在闪着光”。
  有一位曾经做过战地医生的人对我说:“人的神经能够适应战争。”没有切身体会的我,有点不太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但在这里我却想套用一下他的这句话说:人的神经能够适应“被斗争”。斗争会上我很快就从慌乱中镇静下来,后来频繁出现的“说!”就不再会让我吃惊(话又说回来,傻子才会再吃惊!)。要回答同学们提出的问题也并不难,我就是如今刘震云在《手机》里写的严守一,只能有一说一。同学们也并不知道我都干过哪些“反革命勾当”,只是遵照工作组提示的方向去“深挖”(私下里他们悄悄惊叹:真看不出他是一个“反革命”!)。他们挖出来的那些“材料”都很容易讲清楚,信不信当然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只有一件事我说不太清楚,所以至今记忆深刻。
  那件事是这样。有人揭发我读过一本书,说那书上的插图是裸体画。我很快记起那是马克·吐温的《夏娃日记》,十二幅插图是木刻画。我赶紧说,鲁迅先生喜欢这十二幅木刻,才敦促人翻译出版了这个中译本。回答是:“不准你诬蔑鲁迅先生!”接下来是不容我分说的批判。好像同学们义愤填膺地说了不少话,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一片空白。修修补补之后,才记起仿佛有下面的对话——

  我(委屈地):夏娃嘛,她没有衣服穿嘛!要不然马克吐温怎么会说“夏娃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要一件漂亮的衣裳”?
  “群众”(惊讶地):你说她是贫下中农?

  当然啰,这两句互不搭界的话多半是我的一种“创作”,是“被斗争”的情景在我心里长期发酵后的一种想像。不管怎么说,那场斗争会肯定没达到设计者的要求,所以后来他又出了新招。大会改小会,不叫全班同学参加了,只选了七八个“积极分子”。而且,设计者“从.幕后走到台前来了”(此句也是文革句式),亲自在第一线组织指挥。这一回他跟我来了个零距离,面对面坐着,倒好像在促膝谈心。只不过他那里是声色俱厉,我这厢却是躲闪其辞。那七八个同学围坐在旁,变成了看热闹的。戏一开场,他就对我说:“我今天要对你说的话,同学们可能不懂,但你明白我也明白。”在座的同学们有何感受我不太清楚,我自己当时是真有点受宠若惊,这不成了青梅煮酒论英雄了吗?可是后来的话就蛮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说了很多,我记得的就只有两句。一句是:“你知道吗?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我们就是要让他终身不幸。”另一句是:“飞机大炮都在我们手中!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他当时在校内是个要人,有很多职务),也不知道他几次三番地设计我的斗争会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我只知道一点,就是他已经获得这样一种效果:我在心理上对他产生了畏惧感。替他想,这对下一步“开展斗争”当然是非常有利的。我相信,所有有“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的人都会追求这种效果,没准在各种为运动而设的“工作组”中还会传授取得这种效果的经验亦未可知。
  不过我那时也正值年少气盛,心里很不喜欢自己的畏惧感。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决定伸张一下自己。我找了一个理由,去敲他家的门。那时候我被罚与另外两个老“牛鬼蛇神”一同劳动,任务是守着球磨机打焦炭粉,所以每天“下班”总是一身黑。没有洗澡的条件,只能打盆水擦一擦。这一天是周末,我横下一条心,决意向他“请假”到河里去洗澡。他一开房门就冲着我来了一句:“怎么搞成这个熊样I”(我要请假下河,当然不能洗干净了才去见他)我一下被噎住了,但还是忍不住顶了一句:“什么叫熊样?我……”没等我把话说完,但见他扬手一挥,十分果断地说:“你不是要下河洗澡么?去吧!”显然他已经预先得到情报(有同学事前知道我要请假),但他并不知道我要和他进行心理较量的企图。他的反应很敏捷,没容我有伸张的时间。不过,那天在河里我真是觉得海阔天空啊!
  那位“斗争高手”后来也成了被斗争的对象,当时名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近四十年快过去了,我还经常会想起这个人,想起他熟练地把我置于下风的手法与模样。如今他也应该已经老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飞机大炮都在我们手中”的那种自信与风采?


  附:补记一则

  到了文化大革命真正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时,我倒是脱了身。
  先是发觉工作组好像有点自顾不暇,没人来料理我了,于是我开始“自己解放自己”——周末我不辞而别,回家去也!自己结束了三个半月的“软禁”生涯。
  而后想起中央精神中有一条,“反动学生留待运动后期酌情处理”。心里面还是不踏实,成天动着的念头就是如何逃脱这“运动后期”?找学校闹退学,惊动了校长。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进行了一场让我颇感意外的谈话。
  我想还是应该先简单交代一下背景。这位校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中年人。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显得是一脸疲惫且衣冠不整。运动来了,其实他也已靠边站,只是一时还没成为运动对象而已。在工作组尚未失控时,学校墙上就早已有了针对他的大字报,我当然有理由认为是有人授意的。有一张大字报的开头几句我至今还记得,是这样写的:“我们的校长,从来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早上上班,他总是趿拉着一双布鞋就进了办公室,手里还不忘捧着杯浓茶……”总而言之,他那副暮气沉沉的德行很让我们年轻人瞧不起。
  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照例是先讲了许多大道理,意思无非是不同意我退学。但讲着讲着也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他突然话锋一转,说:“我看过你写的那些东西(指我被查抄到工作组的读书笔记之类)。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很像(我注意到他没有说我很像他年轻的时候)!你不相信?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吧。有一年我们部队转移,行军路线就紧贴着敌占区。在一个村子驻扎时,我知道那地方离我一个在敌占区的朋友的住宅已经很近。知道我干了什么吗?我夜里冒险走了一二十里地去看了我的那位朋友。回来当然还挨了处分。”
  这个故事让我相信了,“我们的校长”真的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只是我当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现在想起来,倒觉着有几分辛酸——他那一肚子里也不知还憋着多少故事?
  我记得那场谈话他还让我明白了不能让我退学的真实理由(当然没有明说)——怕造反派借题发挥说学校当局迫害学生(致使退学)。所以我后来弄了张医生证明去找他,他当即就签了字,让我欢天喜地地成了“自由人”。他可能不会想到,我这位与他年轻时候“很像”的学生几年后竟锒铛入狱了吧?
  他后来当然也是在劫难逃。

  本文选自《里面的故事》,朱正琳/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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