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锐:童年琐忆

李锐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童年琐忆

© 李锐/文

李锐(1917.4.13~2019.2.16)


  这五篇《童年琐忆》,是1962年在北京闲居,等待分配工作无望时写的。当时心情低沉,为了打发日子,除了读书之外,想随手写点童年琐事。拟了二三十个题目,写成了稿子的,只有这五篇。大概觉得太没意思了,便停下笔来。《随笔》编者多次约稿,无以为应,只得找出这几篇东西寄上。附上这几句,说明这是二十五年前的旧稿,当时并无发表之意。

哭灵

  1922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满五岁,大姐八岁,二姐七岁,妹妹还不到一岁。父亲虽然做过不小的“京官”(民国初年的国会议员),但“为人清正”,因而“身后萧条”。由朋友们的帮助,好不容易父亲的丧事完了,跟着来的问题是:我的母亲——三十出头的寡妇,带着四个儿女如何生活下去?
  我们家住在长沙。平江老家的祖母和父亲一辈好多房人,都是靠收地租吃饭的。我的大伯父,老家中的长辈,这时给我母亲汇来一百元钱,信中写道:“望弟媳携子女扶柩返乡”。
  父亲同我母亲结婚之后,1905年便到日本留学去了。母亲比父亲小七八岁,很不愿意呆在封建大家庭中做媳妇,便由父亲安排,到平江县城他的朋友新创办的一所女子师范读书。为此,她曾受到许多歧视和虐待,同威风凛凛的婆婆作过不少抗争。每年开学进城时,婆婆只给媳妇一吊钱的零花钱,连买纸笔墨都不够。还是父亲节省读书的官费,补贴妻子,母亲才在这个学校毕了业。父亲是同盟会员,有民主思想,常给母亲写信,反对老家的子侄靠收租过日子,主张人要“自食其力”。对于那个乌烟瘴气的老家,对那些游手好闲、抽大烟、嫖赌逍遥的子弟,母亲是深恶痛绝的。因此,接到大伯父这封信后,立即打定了主意:决不回老家去,不管来日怎样困难,要带着四个孩子在省城念书。她写了一封恺切陈辞的信给大伯父,并且将那笔钱退了回去。
  由于一时筹不到钱,父亲的灵柩没有运回老家去安葬,寄存在南门外专门停放灵柩的处所,这种地方叫“厝屋”,里面很是简陋。走进大门,是一块空无所有的泥土地门厅,左右伸出很长的廊道,廊道还有拐弯抹角的分道。廊道两边整齐地排列着停放棺材的小间,用木板隔开,没有顶棚,每间恰好放下一口棺材。一走进厝屋的大门,就有一股泥土夹着漆醋的特殊气味扑鼻而来。除开偶尔能碰到守屋的老头以外(这个老头也是从不开口讲句什么话的),里面从来见不到一件活的东西,连猫狗也没有一条。射进来的阳光少,夏天也是凉气逼人;走进长廊,更是阴森森的。一间间的小门都没有关严,里面的黑色棺材和香烛供物,好像故意要跟人打招呼似的。有两口用麻绳捆缠得很严密的棺材,就搁在门厅后面进廊道的入口处,好像守卫着长廊。母亲告诉过我,这是被赵恒惕杀害的两个人,领导罢工的——黄爱与庞人铨的灵柩。小孩子喜欢听鬼怪的故事,又总是怕鬼和怕黑暗的。我每次随母亲到这里来,心绷得很紧,贴着母亲身边,半步也不敢挪开,差不多每隔一个月,母亲就要带我来一次。父亲去世不久,由于照顾不好,小妹妹随着也死了,这更增加了母亲的痛苦。母亲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到这里来向父亲的灵柩倾诉,还没有走到那间小房子,便放声号啕大哭起来。打开那扇小木门,母亲紧抱着我跪在灵柩前,哭得更伤心了。母亲是并不迷信的,家中从不敬天地祖宗,也不用迷信物品。只是过年过节和父亲的生日忌辰,摆几样菜在父亲的照片前,我们向着照片磕头。到厝屋来,她也从不带香烛之类的东西。长期摆在灵柩前小桌子上的,是父亲的灵牌和随灵送去的一对“金童玉女”小纸人。母亲哭得太厉害的时候,我也跟着哭起来。我还记得,当年母亲头磕得太多了,前额正中曾长期留下一小块红印记。那个守厝屋的老头,对我们母子俩似乎也习惯了;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遇见过来哭灵的人。
  没有了父亲,我们的家突然变得狭小而黯淡无光,生活中种种不幸几乎都由此而来,这在幼小的孩子心灵中,是渐渐感受到了。每回母亲带我到南门外去,去“看看爷爷”,我很害怕去,但又愿意去。走进那阴森森的长廊时,心里特别害怕,但和母亲一起跪坐在那所小房的门槛上,对着面前那口大黑棺材时,又好像亲近了“爷爷”似的。父亲留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严肃而又和善的人。他带我上街买过小洋号;我先起床时,曾经把他的鞋子藏到厕所里去过;他死去的那天早晨,我在床头摸过他那双冰冷的腿……母亲在灵柩前哭诉完了,也累了,总是坐在门槛上,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用湿脸挨着我的脸。再安静地坐一阵,我们才回家去。
  这样哭灵的生活,继续了近两年,直到父亲的灵柩运回老家安葬。那时留在我印象中最深的,就是父亲灵前小桌上那一对“金童玉女”,对它们有着特别亲切的感情,似乎觉得它们真好,日日夜夜陪伴着如此寂寞的“爷爷”。
  秦城旧作《忆童年》长诗中的开头八句:就是写的哭灵之事:

  人世凄凉事,失怙未五龄。
  月月随阿母,南郊哭父灵。
  母亲泣且诉,厝屋阴森森。
  间间大黑柩,对对小纸人。

菊花会

  在小学读书时,因嗜好图画而喜欢菊花。每逢菊花盛开时,图画课常以此写生,摆着好多盆,颜色姿态各异,都有着风雅的名字。有时老师还带我们到校园中去画,那就可以大显身手,不是画几朵、一盆,而是任意选择,乃至画一大堆了。
  我进的私立楚怡学校,二十年代不仅在长沙,甚至在省外,也是很有名气的。这所学校除选聘第一流教员,接受欧美新的教育思潮,以及校舍宽大、设备周全外,比之一般小学,还有许多引起孩子兴趣的事物。如自然教室特别宽敞,陈列大量动植物标本,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只大豹子;校园中种着花草,养着兔子,还有一个高大的铁丝网房,内中有猴子、锦鸡和各种飞禽;手工教室像个作坊,让学生用弓锯、刨子等自制四个轮子的小车,用粘土捏塑牛马猪兔;后园还有一大片菜地,白菜长大了,分给学生带回家去。教员教课认真,各种规矩严得很。学费当然收得比较高,学生也多富家子弟。谁是谁家后代,父亲做什么官,在教员和同学中都念道的。有的同学上学坐包车(有钱人家的自备人力车,装饰豪华,有脚踩响铃),这就更属于一种身份的显示。学校可以寄中餐,但富家子弟还由家中送饭来,于是饭菜及其盛具,也属一种家境的展览。那些名门显宦的子弟,在同学中有的俨然高人一等似的,教员和学校当局对他们不免另眼相看。这些同学有的功课很不好,丝毫也不难为情。
  这种贫富贵贱之分,在孩子们心灵中的冲击,最为厉害的是一年一度的菊花会。
  当年私立学校的创办人,各有集资之道,除争取政府的补助外,一般都是请名流当校董,省内省外四出募捐,楚怡还以办菊花会这样的风雅之举来筹款。这却苦了几百个孩子,一年一次,使天真的童心受尽折磨。开菊花会之前,全校要为此忙多少天!到处都摆上一盆盆盛开的菊花,集中之处是校园和临近操场的一角。校园中心是一座菊山,最高处摆着最名贵的绿菊。操场中还搭了戏台,请来戏班子唱大戏。赏菊又看戏,风雅而闹热。还有摸彩,这只有高价的入场券才有资格一摸,头等彩即属最名贵的绿菊。
  入场券分几等,三角、五角到一元,一元属“名誉券”(当年做一套制服连手工不过二元钱),由学生“自由认销”。各班教员用种种办法来鼓励学生认销,如销满多少钱额,就赠一盆或几盆菊花。一种最普通的动员是:谁菊花券销得多,谁就是爱护学校。“爱校”,在孩子们心中是多么神圣的观念,谁不愿得到“爱校”的美名呢,谁不想多销一些菊花券呢。于是直到菊花会举行的前一天,各班都要逐日宣布成绩;不仅同学之间,班级之间也展开竞赛。这种竞赛自然是那些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弟名列前茅;他们之间,到最后一天还在竞争,特别是“名誉券”销的多寡。那些销得多的同学,这时就特别神气,似乎只有他们才是最爱校的,教员对他们也特表亲近。销得少的同学,觉得脸上不光彩,不免自惭自卑。
  由于父亲死得早,家境困难,我进这所贵族学校念书是很勉强的。每逢开学缴费时,最为紧张。三个孩子上学,母亲到处奔波,东挪西凑,好不容易过这一关。菊花会来临时,我当然也很想多销几张券,也想争那么一点神气,尤其想搬一盆菊花回家;但又怕为此事难为母亲。“名誉券”是销不起的,家里只能买两张“普通券”。母亲每天所愁的是房租和柴米油盐,乃至第二天的小菜钱;不可能照顾我那点虚荣心。迫于我的央求,母亲也带我到几家富有的亲友同乡家去,人家碍于面子,不得不应酬销几张,但也有碰钉子的时候。这些人家是母亲常去通方便的地方,她不再愿意为这样的事情去受人的嘴脸。
  菊花会的前一天,班上照例最后宣布“销券”成绩。我总是排在末尾一列。在热闹的菊花会当天,眼看着那些富家子弟由穿着阔气的父母带领着,有的还由教员陪同,在校内游逛。虽然那天母亲也去了,我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的。甚至连大戏也不想去看。我心里惦着的是那一盆盆菊花;要是我也能搬一盆、两盆回去该多好呵!散会时,就是同学们纷纷搬菊花回去的时候。
  在小学时,我的功课在班上最好(还连跳过两班);周会演节目,我也常常上台。这些都能满足儿童的好胜心。只有这个菊花会,一点办法也没有。记得小学五年中,我只带过一盆菊花回家,这是一种最普通的品种,叫“天红地黄”。菊花的风雅名字多得不可胜数,至今我只记得这个“天红地黄”的名称。

两个苹果

  孩子都是喜欢吃零食。卖零食的小贩也最会引诱孩子。旧时卖零食的有摊、担两种。学校的大门口及其附近,多摆有各种糖食、瓜果摊子。放学时,卖刮凉粉、“河南”粉、熟猪血、油炸豆腐以及小糖果的担子都来了,一字长蛇排在校门边,各自拉长声喊叫。
  禁止吃零食,这是母亲对我们从小严格管制的一个方面,尤其是夏天。原因是讲卫生,怕我们生病。“病了怎么得了?”按母亲的话说:“看医生、买药花钱不说,做娘的担惊受怕不起。”当然,还由于经济困难:维持衣食住和一年缴两次学费,已焦头烂额,哪里还有零花钱给孩子。然而有时卖结蚕豆的来了,被哼哼不过,母亲也应付我一个铜板。这种蚕豆是炒熟了的,硬得很,所以名曰“结蚕豆”。那种小担子是专卖结蚕豆的;附带有糖米花球,这种东西虽然好吃得多,但招惹苍蝇,是不准买的。结蚕豆的好处极多:便宜,一个铜板一小竹筒;有嚼头,一竹筒可以吃半天;吃不厌,也从不因吃了闹壯子。所以结蚕豆是我们小时惟一的好朋友。
  每天散学时,那一阵叫卖声的引诱,也习惯了,头也不偏,快步走回家去。但夏天却麻烦,满街的李子、槟子、桃子,还有枇杷、梨子,还有切开的西瓜,对它们简直不敢久望,除开馋涎之外,还有那鲜艳的五颜六色的迷人:它们都长在什么样的树上,是大树还是小树?西瓜是长在什么地上?学校每年春秋有两次郊游,长沙的风景区水陆洲、岳麓山等处,只见过桔子树。家里多住在巷子里的平房或楼房内,长年连草都看不到,不要说树木了。对于这些水果,母亲却视为毒物,根本不让我们沾边,说吃了定会闹肚子。夏天的日子又长,眼巴巴望着满街的瓜果,一个也尝不到。
  有一次郊游,我照例带几个法饼,还有两个铜板零花。当时同玩在一起的一个同学(他的父亲当过几个月的省长),家里很阔,他带着面包、罐头果酱,还有苹果。这都是很稀罕的“洋东西”。野餐时,我很不好意思吃了他送的涂有果酱的面包。苹果是什么味道呢?桔子是熟悉的,夏天的瓜果虽然禁吃,味道还是尝过的。可是,苹果太少见了。我喜欢图画,对苹果还有写生的感情。图画教室的柜子内,放有几个酒精浸泡过的苹果,红得发黑的死颜色,比不上这种新鲜的苹果:颜色那么复杂,洋红夹橙红,另一边是深绿间草绿,还带有些藤黄,总之,这种颜色的名称说不准确,必须经过调色盘调过才成,才能叫苹果红、苹果绿。哪里能买到这种苹果呢?
  终于有一天,同母亲上街时,在一个大南货铺里发现挂有香蕉的那个角落,还挂有用透明薄纸包着、印有黑字的“花旗桔柑”和“花旗苹果”。说明这是美国货。心里想着,这一定贵得很。从此,想有一个苹果的欲望就越来越厉害,弄得做梦也从一大堆苹果上滚下来了。
  这种欲望当然不敢向母亲提出来。有一天,母亲拿钱出去买东西,忘记锁柜子。我突然起了个偷钱的念头,去买一个苹果。等母亲走了,我就去打开柜子,从装铜元的箩盘子,抓了一把放在口袋内。这个晚上做功课时,我很不安稳,总怕母亲或姐姐注意我的口袋。睡觉脱衣服时,口袋里的铜元掉了几个在地板上,有一个还滚得好远。我是同母亲睡一张床的。母亲便奇怪地问我,哪里来的铜板?马上发现我口袋里还有好多铜元。我人也呆了,什么话也不敢讲,惟一想到的是,不知要挨一顿怎样的痛打。母亲以严于教子著称,常向亲友说“母代父职”,认为孩子不守规矩时,常常施以体罚。母亲见我这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神色,反而非常和蔼地对我讲:“铜板是哪里来的?好崽,告诉姆妈,姆妈不打你。”我又半晌没作声。母亲帮我脱好衣服,盖好被子,坐在床沿,抚摸着我的头,跟我讲诚实的重要:“决不能撒半个泡(谎)。错了就错了,不再犯就好。”我才被母亲这种希有的温柔缓过气来,将情况如实讲了。将郊游前后经过,南货铺的“花旗苹果”,等等想法,都讲了出来。母亲就再也没有说什么,直摸着我的头说:“好崽,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告诉姆妈,姆妈替你买。”
  第二天放学回来时,看见桌上摆着那种薄纸包着的“花旗苹果”。我心里很难过,悔恨,害羞,却又兴奋。母亲进房来了,见我没有将包苹果的纸打开,就连忙打开给我看,高兴地问我:“同学吃的是不是这一样的?”我应了声“是的”,便问母亲:“这要多少钱一个?”母亲用别的话岔开了,没有回答。后来才听她说起:这种东西太贵了,两个比一斤肉的价钱还贵得多。除开过年过节外,我们家里平时从来不论斤买肉的,一个星期吃一次肉,也只买四两(十六两一斤)
  这两个苹果,一个,我们三姊弟分吃了;一个,我留着写生,好久以后,才又分吃掉。

 一张照片

  我们小时候,只有过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相馆照相很花钱,这类事提不到日程上来。那次是我的十周岁生日,母亲带我们姊弟三人去照相馆。按理,这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照片上留下的形象,三个孩子好像刚同谁生过气,姐姐的嘴都是翘着的。这是什么原故呢?说来话长,得从我们的挨打说起。
  提起挨打,心都是紧的。从小学到中学,特别是小学时,我们三个孩子常挨母亲的打。我自己的关于挨打的回忆,最早是还没有上学之前的认方块字。那时商务印书馆出有一种方块字,一盒1000张,字的背面印有图画。为了认清“觀”、“歡”、“勸”、“勤”这几个字,真不知挨了多少个“果壳”和耳光。这几个字的背面没有图画。字形又容易混淆,我真恨死这几个字了。母亲是清末女子师范毕业的,很懂得教育的重要。父亲去世时,我还不满五岁,认识了这1000个字,才进小学。母亲打耳光出手极快,一听见我又认错了,就飞手一下,我还不及准备就挨上了。“敲果壳”是老家土话,勾起食指和中指,对前额或头部任一处,用力一敲,其疼痛是另一种味道。按现在的说法,当时我还是学龄前儿童,要认熟1000个字,负担实在很重。每天认字两次,一看见母亲将方盒子搬出来,心就打战。
  进学校之后,挨打的机会就更多了。衣服弄脏了,没按时回家,同邻居孩子吵了嘴,打碎了东西,挨骂时回了嘴,等等,都可以挨几下。因此,在学校犯了事,如跟同学打了架,弄坏了人家的什么东西,回来一般是不敢讲的。有时瞒不住,那一顿打就会挨得特别重。当年有一种“拐子手”,专门拐骗小孩去贩卖。晚上,特别是夏天的晚上,街上常传来边敲锣、边拉着长声的叫唤,谁家丢了孩子,几岁,多高,穿的什么衣服,有仁人君子送回或者报信,谢光洋多少……这种凄凉的叫唤声,和震人心弦的锣声,增加人们生活中的不安和恐怖。学校离家有好几条街,散学之后,如果回来稍稍晚了一点,母亲就会顿时恐慌起来。她常常对我们说,她是“提着胆子活着”;“你们回来晚了,心都跳到口里了”。因为没有按时回家,挨的打最多。孩子们散了学,谁个不贪玩呢,我的玩友又多,玩的名堂也多,除开打球之外,还喜欢跳房子、踢毽子,乃至打群架。春天还喜欢养蚕,那就要到处寻找桑叶。有一次,同几个同学到城外,爬大桑树,不仅回家晚了,还弄脏了衣服。这一回又挨打,又在父亲像片前罚跪。
  挨耳光,敲栗壳,那是家常便饭,正式请客是要动用刑具的:鸡毛掸子(使用竹鞭这一头)或藤拍子(一种用藤做的拍打衣被尘土的用具);还有术语,名曰“笋子炒肉”。“身上又发痒了吧,又要吃笋子炒肉吧。”一听到这种警报,我们就吓得不敢吱声。用起这种刑具时,一边教训,一边逼问:“下回还敢不敢?还犯不犯?”一定要等到满意的回答,才放下手来。如果还敢顶一句嘴,那就火上加油,打得更凶。大姐脾气最犟,她挨的打最重,她总是窖口不开,有时还顶一两句。
  由于经济困难,又常挨打,家庭生活中的快乐是不多的。有时候,难得的欢乐会突然变得扫兴。这就要说到这张照片了。为了上照相馆,女孩子当然要忙着梳妆打扮,穿上最喜欢的衣服,梳成最称心的发式。不知是衣服还是发式或是两者都不合母亲的心意,硬叫她们改装换样。二姐乖巧一些,照着换了;大姐不肯换,于是出门前,挨了几下。弄得我也没趣极了。
  像吃饭睡觉一样,挨打变成生活中的一部分肉体上还是能习惯的,最难堪的是怕邻居们知道。我们家从来只租得起前后房两间房子,楼上楼下,前前后后,总有很多家邻居。我们挨打时,一般是不吭声也不哭出声的,咬着牙受住,就是怕别人听见。可是母亲是以善于教育子女自豪的人,并且确实以此闻名于亲友之间;“打人”,自然属于“家教”之一种。每逢动用刑具时,就惟恐别人不知道又在施行这种“家法”了。偶尔也碰到还不大明瞭母亲习性的人,走过来劝解几句,这就糟了,必定打得更凶,打得更得意,定要孩子当着外人认了错,才罢手。比挨打更不堪的,是前面提到过的罚跪。在母亲看来,也许在孩子犯的过错太重,需要施以更严厉的“反省”法。有时一跪一二十分钟,膝盖疼是小事,被别人看见,真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以体罚教训子女,“棍子出孝子”,“不打不成铁”,这是中国几千年传下来的礼法家规。父母打自己的儿女,不仅理所当然,甚至因此获得好评:你看,人家是怎样教育子女的。母亲常对我们讲,“身兼父职”,应有“严父之威”。然而,我们从所有的亲友和邻居中,没有发现过这样一个“严父”,更不要说是“兼职”的。我们常常暗自羡慕别家的孩子。不过,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却也没有因此生长过对母亲的怨恨,有怨恨也只是在挨打的那一阵子。因为在家庭生活中,比挨打更严重的问题是经济上的困难:母亲长年累月、日日夜夜为一家的生活,尤其是一年的两大难关——缴学费的大笔款子,以及过年过节等装饰门面的应酬,而费尽心机,四处奔走,忍受各种委屈和苦楚。虽然那时我们还不懂得分析母亲的思想感情、心理状态,但似乎也能体会她所遇到的种种困难,这是同我们的生活交融在一起的。有时,母亲打了我们哪一个之后,又抱着孩子哭起来,我们心里的那点怨恨,就被这种特殊形式的抚爱驱散了。
  这张照片在文革中被毁了,但四个人的模样至今留在心中。

杨妈

  幼年家庭生活困难的时候,真正关心我们家人的是杨妈。
  父亲在世的时候,杨妈就来了。那时她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刚从乡下出来,到城里这样的“大户人家”做女工。父亲虽然赋闲,但还勉强保持了旧日的排场,有厨工和轿班等。杨妈的一只眼睛有点瞟,常被人们取笑和不解的,是她的憨态和“神经病”。第一次引为笑谈的,是父亲来了客人,她端茶去后,也坐下来陪客人谈讲。那个时候的规矩,一个女工怎么可以同“老爷”,更不必说老爷的客人,随便谈话呢?好在父亲是新派人,一点也没有怪她。她一个人呆坐时,常常自言自语说个不停。有次收拾房间,母亲发现她对着镜子指手谢脚讲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骂出声了:“七伢俐,你个鬼崽子!”后来逐渐弄清楚,她是从婆家怄了气,才出来做工的。“七伢俐”是她的一个小叔子。
  杨妈是洞庭湖边的湘阴人。娘家非常穷,从小就被卖给一个富农家做童养媳。烧茶、做饭、喂鸡、打柴,整天不歇,还是常挨公婆的打骂。丈夫嫌她长像不好,动不动就拳打脚踢。十来年她没有上桌吃过饭。蒸饭上层是米,下层是红薯、芋头;除开过年过节,她总是吃下层的,还经常吃不饱。她没有穿过棉袄,三九天就将几件烂单衣、破夹袄全都穿上。她生就一副犟脾气,不管怎么挨打,还是要回嘴,心里不服,嘴也不服。终于发生这样一件事,使她从婆家逃了出来。那次家中来了位要紧的亲戚,为了装面子,婆婆让她也上桌吃饭。于是她满满盛了一碗饭吃将起来。婆婆张罗着“吃鱼,吃鱼”,她也不客气伸筷子夹了个鱼头。这下大祸临头了。等客人一走,婆婆和丈夫骂她“死不要脸的东西”,用竹篾片打她。她还是回嘴:“鱼头是让我吃才吃的。”她的小叔子“七伢俐”也走过来,打了她两个大耳光,还骂她,叫她滚:“不要吃我屋里的饭。”婆婆咬牙切齿地诅咒:“养狗也不养你。”她没有生育过,心中没一丝牵挂,从此就暗暗下定决心,一个人跑到后山对天赌咒:“冻死、饿死在外头,永生永世再不跨进你们家的门坎;同你们生不见面,死不烧香!”她打听到省城里有公馆人家雇女工,每月有工钱。涧庭湖常闹水灾,穷苦人家到省城里做女工的很多,城里有湘阴人开的荐头行。终于,在一个深更半夜,她偷偷从婆家跑了出来,除开自已仅有的破烂衣服全穿上外,婆家的一针一线她都没拿。
  到我们家以后,她很快就胖了起来。她特别爱惜东西,不管剩下什么饭菜,都舍不得倒掉,说倒了“作孽”,连鱼骨头也要烧焦吃了。为此,常常同厨房师傅吵嘴。母亲知道她的身世后,特别同情她,给她一些衣服穿;别人嫌弃她,母亲总是护着她。日子久了,她也就不大一个人独言自语了。她第一回穿上自己挣的钱做的青大布衣裤时,兴奋得不得了,摆弄来摆弄去,问问这个问问那个:“大小合适么?”还特意走到父亲房中,“老爷,你看我这身衣裤合身么?大小,长短,你看看。”父亲正在看报,惊了一下,忙笑着说:“合适,合适。”
  杨妈来的第二年,父亲就突然因病去世了。我们三姊弟都很小,完全不懂得这件事对一家将发生怎样的影响;有的婶婶还“看险”:“这下你们塌了天吧。”只有杨妈最同情“太太”,知道“太太”的伤心和痛苦,常常陪着母亲淌眼泪;她也最恨“看险”的人,想方设法安慰母亲,护着“太太”。
  家中只剩下我们母子四人单独居住时,杨妈还帮过两三年,直到我家实在雇不起女工了,她才到别的人家去了。但只要有空,她就来看“太太”,看我们一家人。
  多年的省吃俭用,杨妈渐渐积蓄了几百元钱,在我们姊弟三个人进中学念书时,她也就成了我家的“债主”,她常常主动问母亲缺不缺钱用,母亲也常向她通方便:几块、几十块、直到成百元借,她要的利息也比放给别人的少一点,她是母亲最放心的“债主”:不愁难于启口,不怕看脸色,不担心碰钉子。母亲也是她最放心的债户:不怕借多久,决不会拖欠不还。她自己真是一个铜板也舍不得乱花的,衣服也总是置旧的穿,冬天仍习惯于将夹的、棉的都穿上,偶尔做了件新衣服,总要穿着到我家来,让“太太”看看。她没有忘记“七伢俐”一家,我们都理解她的心情:自食其力所得到的胜利和安慰。
  后来她得了妇女病,不能再帮人了。到我们家来时,脸色苍白,手足无力。母亲帮助她将借出去的钱都收了回来,陪她看郎中、买药。她仍舍不得为治病多花钱。母亲赞成她回到乡下去。两年之后,她又回到省城来了,气色好多了,我们都很高兴。刚一落座,她就滔滔不绝讲她办了的“终身大事”,说“再也没得什么挂牵的了”。原来她回到娘家一个远房亲戚的村中,找了间破屋单独住下来。左邻右舍帮她做些事,病总不见好。她惟一担心的事是:死后没人替她做道场,烧钱纸。于是,她自已买好一副棺材,写了灵牌,请来和尚做“活人道场”,念了七天经,烧了几十刀钱纸。她严肃而认真地对我们说:“钱纸要烧得多,免得死了,在阴间没得钱用。”没有人给她做孝子、捧灵牌、哭送丧,她就自己捧着灵牌,自己哭送了自己。我们也不忍心怪她不该迷信,花这些冤枉钱,还不如把病治好、多吃些补的;我们没有扫她的兴,只是听她认真地讲。道场做完了,心也宽了,就好安心等死了。她还是一个人住着,用一个泥炉子煮点饭吃。不料,慢慢身子骨又好起来了。她笑着说:“阎王菩萨硬是不请我的客。”可是,棺材和道场花了积蓄的一大半,她想,这样坐吃山空下去怎么办?看看能走路了,她就将棺材锁在那间破屋里,托邻舍看管,就又到省城里来了。
  她还是想再帮人做工,但找了几处,人家见她身体不好,都没留她。以后,她就在一条大街的巷子口摆个小摊子,卖香烟、糖果之类、赚的钱,除糊口外,还有点剩余。她就住在巷口的小骑楼上,用一张梯子上上下下。过年过节还是到我们家来吃顿饭,有了什么特殊事情,也还是找“太太”商量。我们如果路过这个巷口,被她看见了时,也还要拉住问长问短,向我们手里硬塞一大把花生米,强送还给她时,一定还要生气。
  中学毕业,我到外地升学后,似乎就没有再见到过杨妈了。母亲还谈起过她的,说身体到底不行了,但又不愿回到乡下去。抗战爆发,长沙大火之后,我们就再也不知道杨妈的消息了。

  本文选自《往事长短录》,李锐/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6月。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方凌燕:逃离

〇 朱正琳:做了一回牛鬼蛇神

〇 徐贲:父亲的遗稿

〇 彭小莲:我走进了胡风分子圈

〇 袁伯诚:丁酉之劫

〇 六十二日|小菲的日记

〇 吴琦:非典十年

〇 伍连德自述:东北黑死病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