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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俪生:去北京

赵俪生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去北京

© 赵俪生/文

赵俪生


  1.东厂胡同二号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1949年10月1日宣布成立的。此前一个月,津浦线已经修通了,我便搭车到了北京,住在石驸马大街北师大宿舍叶丁易的书房里。我到北京饭店,找到当年西安城工部单线联系人程之平同志,他当时是民主人士接待处的处长,经常跟钱俊瑞在一起研究事情。他说,我的事他业已知道了,党内研究那么做也不一定合适,可以通过钱俊瑞把我调进北京。他叫我先回济南,听候通知。
  11月我正式调到北京,安排在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编译局担任编译。这个局设在东厂胡同二号。邻家是一号,是有传统的名人宅邸,黎元洪住过,蒋梦麟住过,胡适住过,现在范文澜住。倒座的南房里住着邓广铭,解放前他是胡适的秘书,所以住在这里。解放后他未搬,仍旧住在一号。
  二号也是一个大宅院,不过主院是北大文学语言研究所占着,把中门封闭了,从后门出入。我们占的是东跨院,所谓“一堂二内”,不过这堂是大堂,内是大内,暂时容下两个局:编译局和国际联络局。前者的局长是杨钟健先生,陕西华县人;后者的局长是钱三强,我在清华时的高年级同学,名教授钱玄同先生的儿子。我被分配在杨老手下工作,按副处长待遇,每月650斤小米(当时北大的高级教授是1200斤小米)。临街的倒座房,隔成单间或者两单间的套间,给一般人员当宿舍。我被分配给了一个套间,准备从济南接来家眷一起住。
  在半年时间里,我跟杨老一直配合得很好。原因之一是我在陕西当过八年教员,像个半拉子陕西人了,在语言和某些习惯方面,能达到和谐。当时局里其余的人都还没有来,只我们两人匹马单枪创办起一个局。主要工作有二,一是创办《中国科学》和《中国科学通报》两本杂志;二是把原中央研究院和北平研究院下属各所各科期刊进行合并、分开。总之,一句话是调整。调整之前是先登记、填表。不清楚的还要下到所里一一落实。杨老了,跑腿的事情是我,但干这样的事我津津有味,不怕辛劳,反而精神愉快。
  这时,“上边”派来了一个关肇直,这是一个“宝贝”。看戏时,看到宋仁宗被包拯请来观花灯,出来一个灯官报灯种,我们这个关肇直就活灵活现地像这个灯官,30岁的人尚未婚娶,却留上两撇仁丹上须。他的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山东人,他的外祖父是北京师大教通史古代一段的老教授陆懋德。很多著名史学家的中国古代史都是陆教的。关不学历史,学数学,是清华比我低一班(十一级)的学生。在学校时根本不认识,连听说也没听说过。可是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他到巴黎留学了,并且似乎在中国参加布拉格世界和平大会的事情上起了什么作用,于是他入了党。所以一进编译局,他就摇头摆尾起来,因为他的直系上司杨钟健当时还未入党,直系下属我也不是党员,他承上启下,内心中就自封为编译局中的核心了。我常常这样想,自从“政策和策略是生命”的话传世以后,就会带来正面的和负面的影响,许多非正规的、不正常的甚至不正派的都通过“策略”二字的绿灯就进来了。“他对我们参加世界和平大会起了作用嘛,”就是一句“策略”的话,这样,一个对中国国情、对世界革命的来由、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一派茫然的人,就以党员身份出现在新中国新建立的科学院里了。我想,当年巴黎支部管组织的人,不能对这件事推卸掉责任。
  编译局是一间大房子,东南角摆最大号写字台一座,安有电话,由局长杨钟健使用。西南方摆中型写字台两座,安有两部电话,由关肇直和我对面坐。其余人员是普通书桌,不安电话。关此人心眼非常小,唯恐我以副处长名义冒他正处长的权柄,所以打电话时总是谆谆叮嘱对方再打电话一定要找“正”处长。办公室的人听惯了,就误认为他姓“郑”。于是就闹出了笑话,有访客找关处长,接应人竟说了“我们这里没有关处长,只有郑处长”的答辞。其实,我的“官”有比他小的部分,也有比他大的部分。我是整个科学院学习大组组长,兼院长、副院长学习小组组长。关坐在我对面,经常听见副院长们如吴有训、陶孟和、竺可桢等因事或因病向我请假的电话。
  杨局长对我一直很好,他把他父亲杨松轩先生(陕西咸林中学校长)的墓志铭初拓本送给我。至今事隔50年,我还有时找出来在客厅里挂挂,因为这份墓志铭是张伯苓撰文、于右任书丹、马衡篆额、李书华撰铭,真是一派名人,可以说得上是“扬名声,显父母”的事。特别是于右任那带有魏碑气息的小楷书,我在其他地方没见过。所以,我一直把它当做一件文物珍品收藏着。


  2.我跟郭沫若的冲突

  郭沫若,我从小对他的文章有好感。在初中时,我读到他那情书集《落叶》,“你那飘浮在逝水上的落叶啊”,我常常吟诵。又读了他的短篇小说《叶洛提之墓》,这是一篇“盗嫂”的故事。还读了他的译品《茵梦湖》,开头几句我一直能背:“一日晚秋薄暮,一老人衣冠楚楚,徐行走下城市”……这一切都说明,一开始我对他并无反感。
  反感是自到科学院以后。我是院长、副院长学习小组组长,但郭沫若、陈伯达不在院部学习(郭在中南海与周总理一起学习,陈伯达在党校学习),所以,我们一开始并没有非接触不可的机会。但我被指定同局长们一起列席院务会议。只是列席,不发言,也没有表决权。但这就赋予了“静观”的机会。我亲眼看见他拍着桌子训斥吴有训和陶孟和。吴有火性,不服,跳起脚来同他吵;陶则安安稳稳地承受这种凌辱,其状甚惨。于立群当时并不是科学院人员,但也搬一把椅子坐在郭老身后帮腔,说三道四。
  我忍不住了,就写信给当时设在王府井大街南头路西的《人民日报》社,说有情况要反映。他们打电话约我傍晚7点到报社。我去了,当时还没有录音机。有四五台打字机围在我周边,噼里啪啦价打。但最使我吃惊的是,事隔一月,我收到一封复信。可惜这封复信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了,不然我一定把它影印出来,“立此存照”。
  复信分两段,前一段是“应酬”的口气,说您向我们爽直地反映了科学院领导同志的一些作风问题,我们很感谢。后一段就厉害了。“但是,”(一个“但书”,毛泽东就几次阐发过“但书”的重要作用)毛主席教导说,假如拿敌对的态度对待自己同志的话,那么我们自己的立场就不知不觉站到敌人那方面去了。“谨供您参考”!好家伙!这不就是说,谁给郭沫若提意见,谁就是反革命吗?最有代表性的大报的编辑室,表的就是这样的态,对自己的成员不惜用威慑别人的口吻予以保护,而且在此后历次运动中也都是一贯地保护积极分子,打击提意见者,这个传统才造成了此后一直是“一言堂”的传统。我这个匹夫小子,在开国之初,不过是初试锋刃罢了。
  另外一件冲突是为了一篇文章。当时,叶丁易和我合编了一个《光明日报》上的副刊,叫《学术》,他管西城集稿,我管东城集稿。有一天,叶说请你们院长写一篇文章吧。我就找个机会对郭老说了,他反应很痛快,一口答应了。而且没隔几天,就把稿子交给了我。题目是《蜥蜴的噩梦》,文内不点名地骂了董作宾,也不点名地骂了郭宝钧,说这样的人只好到台湾去“殉葬”。这一下,我们犯难了。董已去了台湾,骂他“殉葬”关系不大;郭现在考古所担任研究员,这样骂法合适吗?叶和我商议,郭老是大人物,他的文章我们不宜改,于是叶说:“你就近问一问,是否由郭老自己改一改?”我问了。郭沫若很不客气地说:“你们嫌不好,给我拿回来,别的报刊会要的!”好家伙,大人物的架子我是感受到了。我和叶商量,没有其他办法,“原样照登”就是。
  这件事使我憋了一口气,在脸色和语气上都可以觉察出来。杨局长察觉到了,就问:“你和谁生气啦?”我憋不住了,就“竹筒倒豆子”通通说了,而且是在办公室说的,于是被“听者有意”的正处长关肇直听去了,就连忙向党组汇报。适逢周末,我去打开水,遇见副局长恽子强了(他是革命先烈恽代英的弟弟),他说:“到我家坐坐不?”我敏感到党组书记大概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就立马去了。果然,恽十分温和地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到我这里来说,好不好?办公室里人杂,传来传去,会产生影响的。”这一下,我就完全明白了。
  我的气越憋越厉害。《人民日报》的复信叫我憋了第一口气,关肇直打的小汇报叫我憋了第二口气,当时我才三十二三岁,火气盛,就接连写了三封信:辞职!当时去留的事是依靠组织安排,已经没有“辞职”这一说了,可我还是走老路了,辞职。要辞职,第一找杨局长,第二找副局长恽子强,但我都没有找,我的辞呈是自己跑到郭沫若的院长室交给秘书的,明显带有向郭沫若挑战的意思。在我的第三份辞呈递上去的中午下班时,编译局的女秘书姚舞雁同志(她是姚蓬子的妹妹,姚文元的姑姑)交给我一张“中国科学院便条”,上面写着:

  编译局编译赵俪生三次请辞,碍难再留,应予照准。郭沫若。

  这样,我这一辈子跟“创造社”的两员主将各碰了一下头,虽然在形体上并未碰得头破血流,但都是以鄙人的失败而告终。我失败了,但精神是愉快的。


  3.艾思奇对我的救助

  辞职照准,这件事办得很麻利,但麻烦的事还在后头。当天晚饭后,院部的总务主任黄某(按,此人南通人,两年后镇反运动中被揪回南通,原来是个军统特务,枪毙了)到家下来说,院部的宿舍很紧张,离职人员按规定限三天搬出宿舍,最多不得超过六天。超限,我们要派工人强行搬迁了。
  这一下,可叫我抓瞎了。我搬到哪儿去呢?难道黄某人会把我们家的铺盖撂到马路上去吗?
  首先,我先联系北京的几个大学。回话是,正在改造调整,不进人。无奈之余,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人:艾思奇。他是原华北大学第四部的副主任兼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小组的组长(我是副组长)。但他现在很忙,到处作报告。因此,我首先要打听他哪一天在哪个大学作报告。有一天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他那天下午在清华大礼堂作报告。我就赶去了。清华嘛,轻车熟路。先到同方部,看见冯友兰先生杂在人群中精心记笔记。再到大礼堂,前门的人很拥挤,我就到后门。当年这里是高年级女同学朱画晴女士练钢琴的地方,记得上学时夜里从大阅览室出来,疲倦之中听到琴声悠扬,不觉又提回点精神。这时我凭科学院的工作证明,进到后门里通着主席台的地方坐下,看见吴晗、费孝通、钱伟长一排坐着,台的前沿就是艾思奇在作报告。等到中间休息时,我就找到艾本人,说有件急事要找他。他考虑一下,就说:“这样吧,你在后台等我讲完,坐我的车回党校,夜里好好地谈一谈。”
  中央党校当时设在颐和园对门,临时使用清华农学院的房子。门口警卫森严,叫我登记,还对我进行盘问。事后,艾思奇解释说:“这两天党校紧张,因为两天前有一无名男子要找陈伯达同志,经怀疑搜身,带匕首一双,意图行刺,所以门卫上就紧了一点。”
  艾思奇同志,云南人,原姓李,名字的西文简字是S. H.,所以就取了这个笔名(这一点与郑振铎类似,郑的名字的简字是C. T.,所以以“西谛”为笔名)。以我与艾在正定共事近半年的体会,艾思奇同志天性淳厚,从来不见他刻薄过人,也从来不见他用坏心眼考虑过人,他总是拿好心对人,以厚道待人。他生活十分俭朴,当时他已是马列学院的副院长了,却连个勤务员也不配备,一切自己来。当时,他爱人和孩子大概还在平山,所以他一人经营生活。一个套间,他住里间,在外间书房里安放一张行军床叫我睡。自己到大厨房用两个饭盒打来两份盖浇饭,他一盒我一盒对坐而食。吃完就谈,在谈话中他听得多,表态少。谈完,他就安排我睡,并说他自己睡还早哩。半夜醒来,我看见他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裤衩,到院子井里打上一桶井水,浑身淋浴,把旧裤衩洗好晾到铁丝上回屋睡觉。
  第二天,他不比我起得迟。他告诉我,他昨天夜里想好了,他要介绍我去吉林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去教书,他用加急电报打给张如心校长,并嘱他电汇路费。说完这些话,他就做出姿态,表示不多留了,于是我就告辞回城。

2000年4月16日写完

  本文选自《赵俪生文集》第五卷之《篱槿堂自叙》,赵俪生/著,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4月。后收入《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赵俪生、高昭一/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9月。


赵俪生高昭一回忆录
赵俪生、高昭一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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