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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一九八六年的群

老猫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回望八十年代

一九八六年的“群”

© 老猫/文

八十年代的北京


  我其实没什么发小,这和我小时候搬家有关系,一口气从公主坟搬到日坛路,原来的哥们姐们联系就基本切断了。那时候没手机呼机电话,再次相逢,都是几十年后。所以,早先的发小全归零。
  一九八六年我上大学二年级。冬天有个同学叫吴小中的,叫我帮忙去印杂志。蜡板已经刻好,我们在一个破平房里推油印机,装订,还把印得不清楚的字,用钢笔描了一遍。印完就毁版了,天儿太冷,我们把蜡板点了烤火。那杂志太珍贵了,一共印了一百本,叫《群》。
  吴小中说起杂志的几个作者,口气里充满了崇敬。葡萄长严文短狗子很牛逼。总之他让我感觉,我触摸到了一个未来的文学大师群体。到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吴小中特别擅长用这种口气说话,因为煽动性强。
  反正当时我很想认识这些人,看了他们的文字后就更想认识了。这比我们文学课上写的东西好玩多了,关键是,他们总是写到姑娘。
  我小时候混朝阳,全然不像这些人,基本混西城。那时候朝阳区还不是CBD,不是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它只是一个工厂区,我这样的就算作文写得好的了。而西城区呢?重点中学云集,那才是搞艺术的地方。
  结果认识了才发现,这帮人里功课有好的有不好的,关键不在好不好,而在抱团儿。聪明人互相影响,人就会越变越聪明,比如你说那杂志为什么叫“群”啊?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十几年后有QQ群、MSN群了,才发现,原来是预言了新的生活方式。
  我问吴小中要了电话号码,给葡萄家打了个电话。当时我刚知道他叫黄燎原,我说黄燎原啊,我是吴小中同学,我想认识你。他说那就来吧。我就在某个晚上,拎了瓶四特酒,去他家。新华社一宿舍楼,十四层。
  大半夜的,没啥吃的,就炒鸡蛋。我说我鸡蛋炒得好,黄燎原说那你炒。他在旁边看着,又说你这手艺也不行啊。怎么不行了?我吃着挺好。后来N多天,黄燎原炒了一回。我这才发现,炒得好是要整个炒,连炒带烤。这不赖我,我们朝阳就喜欢碎着炒。
  话题从一开始就和文学没啥关系,我们迅速找到的共同点,是英语真特么难学。他燕京华侨大学的,专门学英语,越学说得越不像。后来我们说烦了,就喝酒,喝着喝着酒就变成常态了。我去黄燎原家好些回,基本都是个喝。慢慢的,喝酒频繁,就认识了狗子、李晏、高穗儿、坚子等等一大堆人。要说正经吃过几顿饭,都是和李晏在新华社食堂吃的。李晏这个人,叫人佩服,这个一会儿再说。
  具体顺序记不清楚了,但很多顿酒就像在昨天喝的一样。有一次,六个人在黄燎原家喝葡萄酒,雷司令,刚开始就两瓶,显然不够,就下楼买,最后买了六回,十二瓶,平均一人两瓶。
  那天的高潮在喝多了以后。我记得酒差不多的时候,我感觉胃不舒服,就去厕所吐去了。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狼狈,我还把门插上了。结果吐完刚想出来,又难受,又吐,印象这个过程没多长,但据说惹了大麻烦。因为吐是传染的,一个人难受,其他人也跟着难受。所以大家都要吐,可厕所只有一个,门敲得震天响我就是没听见。结局就是,黄燎原家悲剧了,一片狼藉。黄燎原后来跟我说,狗子都失禁了。我一点记忆都没有,怎么从厕所出来的,怎么收拾的,怎么回家的,根本无记忆。
  多年以后,我有了房子,弄了三个厕所,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
  另外一次,是李晏从北京站捡回一个俄罗斯人,此人是学世界语的,和北京一世界语爱好者搭上了,来北京见网友,好像是被放了鸽子。好心的李晏把他接回来,一起吃吃喝喝。我蒸了条鱼,没蒸熟,本来想再蒸的,但小俄没给机会,几乎一个人就给吃完了,一看就好久没见荤腥了,还说这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好的鱼。然后又对撅二锅头,一大杯酒,他还以为是伏特加呢,一口闷,喝完连声说好。是好,那时候二锅头都是六十八度的。
  小俄喝爽了,非要把他带的列巴分给我们。又黑,又酸。黄燎原说你这是人吃的东西嘛?喂牲口的吧?他也没听明白,一个劲儿点头。后来叫人下楼,买了切片奶油面包给他吃,充分体现了改革开放的中国比改革开放的俄罗斯过得好。
  这顿酒发生的比较晚,应该是有了互联网以后。但结局我也记不清楚了。经过和李晏核实,第二天,李晏把他发武汉去了——找他的世界语组织去了。
  黄燎原家成了我们的据点,我从对黄燎原等人的好奇逐步转向钦佩他爸他妈,得有多大的胸怀才能容儿子招一帮人在家折腾啊。
  还有一顿酒在西单豆花庄喝的。那时候钱不多,大家凑钱喝酒,豆花庄是个小吃店,所以那么多人聚一起,特别扎眼,服务员也烦。这个时候高穗儿就来劲了,背了个军挎,不停把盘子碗勺子啥的往里塞,居然给塞满了。然后结账,然后大摇大摆走出来,很镇定地从西单走回新华社。一进新华社大院,高穗儿再也抑制不住初次盗窃得手的兴奋感,向前飞奔而去。
  地上长长的金属水管把他绊了一跤,他就摔了。事后清点,那跤摔得相当彻底,整个书包里,只有一把勺子是完整的,其他的都成了碎片。
  高穗儿是我们这一群里学习最好的孩子,后来去了美国。所以我说,人是否聪明,和功课好不好没什么关系。
  还有一次酒,是在李晏家喝的。李晏在鲁谷有间房,成了祖国各地文青、特别是女文青的据点,谁从外地来了没地方住,就跑他那儿投宿。李晏是个大好人,自己一直单身,却对各路妹子不染指,即便他喜欢哪个,也不好意思开口,后来就变成兄妹相称了。所以他是积攒人品、好人卡最多的一个人,妹子们对他是既感激又放心。
  那阵李晏家暂时没有妹子借宿,我们就去那里喝酒,大家喝完后走人,一群男女在马路上溜达。狗子走在最前面,恰好有辆小公共汽车开过来,一点不减速,差点撞到狗子。
  这事双方都有不合适的地方,狗子不该走马路中间,小公共汽车不该不减速,更不该的是,司机下车破口大骂——黑夜里,估计他没看见狗子身后还有十多个人呢。反正这个司机太嚣张了,结果一下把“群”们招来了。我记含糊了是谁,不是狗子就是李晏,反正是人品最好的,抡起啤酒瓶照着司机脑袋就一下,然后大家儆鸟兽散。就听见黑夜里一个凄厉的女声喊起来:杀人了……那是售票员喊的。
  那喊声太夸张了,其实没把他怎么样。
  说两句李晏吧,他是新华社图书馆的管理员,热爱摄影和戏剧。在我印象里,世界上最出名的图书管理员有两个,李晏就是第二个。要单论人品,李晏是第一个。他对哥们、朋友、需要求助的人非常好,当然也有不客气的时候。小姑娘和他约会要是迟到了,往往会招致他的训斥。但实际上他的心肠特别好,我们的心肠都挺好的,但李晏还要高出大家很多。经过多年的坚持,李晏已经成为拍摄话剧最多的摄影师,堪称话剧的活化石,李晏最值得学习的,是他的坚韧和热心。
  现在说说狗子。要说狗子还是我同行,广院学新闻的。刚认识他那阵,他们一帮人好像刚揍了广院的一个小子,反正从他们嘴里了解,那人特欠揍,老骚扰女生还牛逼哄哄,反正就引起公愤被揍了。但狗子很瘦弱,文静,不像爱打架的样子。
  狗子家住三里河,环境有点像部队大院。狗子住在一层,屋里有张木板床。狗子就在这床上喝酒,下了床写东西。当时他有个小女友,最著名的段子是,有天狗子骑车带着女友在街上,正好一辆大巴驶过,里面坐了一堆来京旅游的外国学生。外国同学看见姑娘,在窗子里一个劲地喊“I love you!”,狗子女友马上回应“So do I!”,还给了人家一个飞吻,引起一片喧哗。狗子英语不是很好,但这两句也听明白了,说他差点从自行车上掉下去。
  那个瘦弱的女孩后来真的嫁到国外去了。N多年后她回北京,李晏把她带回到酒桌上,真没认出来。人胖了,已经是俩孩子的妈。
  狗子后来换了个女朋友,也是个写文章的。按说俩人各写各的相安无事吧,可也总是吵架。有天不知道为什么急了,女的把狗子的东西从窗口扔出去(幸亏是一层),让狗子滚。狗子就出来了,坐外面马路牙子上抽烟,抽了几根烟后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我家啊怎么让我滚……当然这个段子可能有演绎的成分,我是听黄燎原说的,二手段子。
  总之,狗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酷爱喝酒,当时我记得狗子白的啤的都喝,后来主攻啤的了。那时候喝酒不用去商店,也不用去饭馆,小区里都有推着三轮板车的大叔,车上拉着一箱又一箱的啤酒,在小区里喊一嗓子:“换啤酒了。”大家就拎着空瓶去换。我记得当时主打的是北京白牌儿,一块钱,后来很少能换到,都是燕京了,燕京最便宜的时候七毛钱。燕京就靠着便宜和乐意上板车,击溃了北京白牌,虽然大家普遍认为北京白牌更好喝一点,甚至击溃了向来以贵族老字号自居的五星啤酒。
  我觉得狗子一定对换啤酒大叔的板车印象特深,天天见啊。前些年狗子搞行为艺术,还骑个板车驮了一车啤酒在京郊大地上畅游来着。
  狗子大学毕业去了中央电视台,没干多长时间就出来了,受不了。那地方我都受不了,就更别提狗子了。
  狗子当时的东西就已经写得很好了,比如他写过一个大胡子音乐家,在舞台下面埋了地雷,当演奏到最高潮时引爆,把自己和整个乐队炸上了天什么的。但狗子发表作品时遇到了困难,因为他的名字。有次一家杂志都发稿了,主编觉得他的名字不雅,非要改成“子苟”,狗子死活不同意,最后就因为这事,稿子没发成。
  狗子也经常弄出些搞笑的事情来。那是去十渡爬山,我们一大帮人,头天晚上先到农民家里,男男女女睡在一个大通铺上,但根本就睡不着,就讲笑话,说是三个登山家,也是睡在这样的通铺上,第二天早晨,睡在左右两侧的二位都说,自己梦见媳妇了,而睡在中间的那个人,说梦见的是滑雪。
  当时大家都笑了,连女的都笑得乐不可支,狗子却没懂,一个劲儿问你们笑什么呢?可谁都不跟他解释。到了第二天,山也爬完了,大家在路上走,狗子突然想明白了,一个人狂笑,大家都莫名其妙,他说,他终于想明白昨天晚上那个笑话了。我们都觉得狗子本身比笑话更有意思。
  那次爬山还发生了件事情,就是半夜睡不着,大家最后决定连夜爬,找了个野山就爬了。山上全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反正晚上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害怕,就爬。狗子一直在念叨:“你说咱们爬这山有什么意义么?有意义么?”
  狗子还怕驴。就在他想清楚笑话后没多久,路上来了一驴车。狗子吓坏了,直接就跳到路边的沟里。
  不过狗子也有胆大的时候,就是喝多酒之后,喜欢上桌子。一次大家成群结队去亚运村啤酒节,因为那的啤酒免费喝,所以狗子就喝多了。喝多了之后转到了一个小舞台前,那是厂家为了招徕酒徒们搭建的,有艳女表演。我们到的时候,恰恰表演告一段落,舞台是空的,大家百无聊赖。狗子就爬了上去,在一片呼哨和叫声里,倍儿得瑟地跳起来。
  翟慷我不是很熟悉,就在二里沟一个楼前见过一面,因为看过他写的诗,所以一见面就知道。那次好像要去喝酒,翟慷有事去不了,就说了几句话。再后来翟慷就消失了。二十年后,他从英国回来,倒是交往得挺多。他很谦和。他似乎想做影视戏剧,说电视剧还能挣点钱,我记得吃饭的时候他和我说,几十万根本不算多啊,咱们喝上一两年酒就没了。
  现在差不多一两年过去,酒喝着,几十万压根没弄到手。
  严文,当时是“群”里最资深的一位,因为他主编《群》,居然又是北大数学系的,感觉高深莫测。后来编《闲散的神话》的时候,吴小中把我写的一篇稿给他看,他显然没瞧上,只说了一句:“这老猫怎么那么逗啊。”
  那阵大学生时兴勤工俭学,可找个营生很难,不像现在,只要不要工钱还是有地方收的,那时候勤工俭学是新鲜事物,没人张罗。严文在宿舍里批发贺年卡,我还跑去批了点,回学校在食堂门口摆摊卖。头两天生意不错。后来我们一同学,看我卖得欢实,要我介绍,也给他批点。我就没动脑子,转手让他找严文去了。他从严文那弄回贺年卡后,立马把我卖卡的地方占了。我不好意思说,只好转到另外一个人不怎么多的食堂,生意差得一塌糊涂。
  几十年后我才想出正确的做法:从严文那批来卡片,加价后转卖给同学,让他摆摊我不干了。可惜啊,这么多年了……我真不是个买卖人。
  后来我去退卡的时候,严文有点不乐意,意思是还没人找我退卡呢……可刚开始,说的也是代销。总之,这单生意做得相当不成功。
  再后来,我去报社实习。报社的编辑们都很怀疑我,人家下班了,已经累得五迷三道赶紧回家,我却一通忙活打电话约局,好像一天才刚刚开始一样。他们就问我你干嘛去啊?我说去混啊。大致把哥儿几个情况一说,他们就惊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个状态啊?就说你写写,写完发了。我就写去了。这就是《走向生活一群人》,写了一堆发小,发表于《中国青年报》。
  写完要拍照片,就约酒,叫李晏帮着拍。那天先在五道口喝,我们都学天津人说话,觉得挺好玩,后果是结账的时候老板算花账,想多收我们这些“外地老帽儿”的钱,被严文一眼识破。之后又去北太平庄喝啊拍的。后半夜了,严文骑车带我回学校。
  再后来,严文死了,我也有一阵子没露面,他们以为我也死了。结果是我活着。
  我和严文属于将熟没熟那个状态,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总抱着一个大香烟盒子,就是放整条香烟的那种长条盒,里面都是过滤嘴连在一起的香烟。过滤嘴在中间,两头是烟,抽的时候得拿把剪子从中间剪开。严文他妈妈是卷烟厂的,所以他有这样的烟,和他在一起就意味着烟可以敞开抽了。
  这些人中,最称得上发小的是一个叫余云斌的,我中学同学,画画的,人特憨厚。他是我拉到这个圈子里来的,然后他在工艺美院的学生会混了个职务,又拉我们这群人去拍电视剧。那次拍摄以在食堂打架告终,原因是另一个人想拉我们的女主角去拍裸露镜头,可当时他们没想到,女主角与黄燎原已有私情,这事不就变成恶心人了吗?恰好在食堂碰见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狗子率先冲了上去……
  不过那次打架我不在现场,原因好像是我在和人打麻将,连晚饭都没想起来吃。
  小时候我们干了很多有头没尾巴的事儿,相当不靠谱。所以留在记忆里的,大多是过程,喝酒打架闹腾。过程比结果重要啊。要都干成了,这个世界得出多少蒋方舟啊,那太可怕了。
  最后再说回吴小中,要说干成什么事了,还就是和吴小中去了趟西藏。我们俩拿了中央台军事部的介绍信,先坐硬板到西宁,再搭军车进藏。那时候西藏可不是这么容易去的,但比现在有风味得多。每当看到现在有文青拿着在西藏拍的照片在网上显摆,就觉得你们那也叫去西藏?
  当然那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本文选自《痒》,庄涤坤,于一爽主编,新星出版社,2012年11月。



庄涤坤等主编
新星出版社
20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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