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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远:无色的水

杨静远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无色的水

© 杨静远/文

干校的五七战士


  1969年9月底,我随出版社大批下放人员,迈上南下的火车,来到湖北省咸宁县,走上了长路漫漫的“五七”征程。脚一踏上这片南国土地,我的眼睛开始搜寻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水。
  人们都说,知识分子下乡,要过三关:苦、累、脏。苦,是说吃的苦。对我来说,吃这一关好过——当然,不包括饿肚皮。打一小,严格的家教,养成了我不挑食、来者不拒的一副好胃口。不论粗粮、野菜,我吃起来都味甘如饴。累,是说劳动累,日子一久,也就适应了。惟独脏,我却怎么也适应不了。怕脏,是我的要害,也是我脱胎换骨改造世界观的一个大障碍。
  不知何时起,我养成了不大不小的洁癖。洗洗涮涮,擦擦抹抹,我终日乐此不疲。就连人们普遍厌烦的饭后洗碗,我也看成是小小一乐。洗,自然离不开水。于是水几乎成了我生活的第一需要。住在自来水一拧就来的大城市,用水当然算不上是过奢的享受。而水之所以是世间的无价宝,也就体会不深。及至多次下放农村劳动,才逐渐懂得了水的可贵。
  从1958年到1973年的十五年间,我下过四省一市的农村,不下十余次,或长或短,累计约七年。其中三省一市是在少水的北方,一省是在号称鱼米之乡的湖北。我从肩不能挑学会了挑水,体验了八十斤压在肩头、喘气上坡的不轻松。在水源奇缺的太行山村,我学着从三丈深的井里汲水,体察了辘轳绳绕上三层才提上水来的艰难,适应了小半盆水从脸洗到脚的卫生习惯,并且练就了入夜挑灯向小动物奋力开战的勇气和本领。北方农民世世代代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在我却是要咬咬牙才能度过的苦日子。我以为,这“脏”关,我好歹也熬过来了。可万万没想到,我真正体会到缺水的恐慌和盼水的渴望,却是在河湖纵横的江南水乡。
  临行前,一位有幸留在北京的同志,用半似羡慕半似怜悯的口气对我说:“听说那儿是鱼米之乡,这下好啦,吃鱼去吧!”她和我当然都清楚,要是能留在北京,谁也甘愿放弃那食有鱼的好去处的。不过,她的话还是给了我一点安慰,既有鱼,何愁没水?
  文化部五七干校所在地是个湖区,湖名向阳湖,但据说并没有一个大湖,只是古云梦泽湖网的一角。干校的任务是围湖造田。在干校二十几个连队中,有三个是工业连队,或者说是亦工亦农、以工为主的连队。十五、十六连烧砖,我们十三连烧石灰,供应整个干校基建所需。为了烧灰,我们连队定点在离校本部三十里的汀泗镇乡间,那儿是丘陵地带,盛产石灰岩。
  汀泗镇位于粤汉铁路线上,是一个因北伐而在历史上闻名的小镇子。一条石板铺的正街,跨着相当宽深的汀泗河。河上并列着铁路桥和古老的石板桥。街旁参差排着老式的铺面房,还算热闹。镇子的周围是起伏的小山包,有的覆盖着葱绿的丛林,有的裸露着灰白的岩层。我们的采石场,选定在离镇上五里地的凤凰山。据说军宣队和连领导在选点时,看到这山藏石丰富,坡度平缓,便于开采,于是一板拍定,“就是它!”这一来,便注定了我们全连二百来口人今后几年饱尝缺水之苦。
  采石场选定,宿舍基地也就定在凤凰山对面的一座无名小山上。
  根据生产、生活一齐抓的原则,我们打一开始就边开山采石烧灰,边建房。在宿舍落成之前,暂住民房。
  这儿的村落和北方的村庄大不一样。在北方,你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坦田野上,远眺地平线上隆起的一段绿葱葱的树带镶边,那准是一座大村庄。街巷纵横,房舍栉比,聚居着一二百户,三、四个姓氏的四五百口人,十足一个小社会。然而在这里,却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仿佛被一只漫不经心的手,东一点、西一点地洒落在了地面上。全连一百多名五七战士,自然不可能集中一处,只得按排、班分散安插在好几个村落里。于是,每天的远途跋涉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们一排的几位女战友,住在离工地约三里的张姓村庄。房东老张,一位老实巴交的瘦小中年农民,为了腾房给我们,自己睡到又黑又透风的房顶搁板上。当然,借住农民的房,干校是要付房租的。一年难得看到现钱的贫穷农民,很愿意忍受这种不便,来换取这点为数不多的额外收益。


  暖瓶的故事

  由于地点分散,我们每天不得不像蜘蛛织网似的,来回穿梭在方圆五平方里的地面上,五、六个点,四、五条线,构成了每一天固定不变的生活轨迹。
  清晨,匆匆梳洗完毕,我们随身配备了一天劳动和生活的必需品——饭具袋、背壶、毛巾、手套、草帽、雨具、手电筒,叮叮当当挂满一身,十足一付小货郎担。其中至关紧要、绝不能忘掉的是那只保证我们饮用和卫生用水的宝瓶——一只带提梁的暖瓶。
  踏着晨露未晞的田间小径,约七八分钟,来到男战友们居住的农舍。这是第一站。一班人挤坐在一圈靠墙的三四张床上,由班长带领着上“抓革命”的第一课——“天天读”。下来不久就开始了清查“五一六”运动,因此,“天天读”的内容自然要紧密配合,天天读着同样的一课——《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半小时后,班长老沈停止了他那低沉单调的朗读声,男女战士纷纷穿鞋下床,奔赴第二站——食堂。
  食堂要容纳全连战士,所以地点设在一处较大的房舍——赤岗大队林场办事处。这是一所小院,坐落在一个栽满了一排排树的龟背形山丘上。各路人马集合在这里,七嘴八舌,倒也热气腾腾。早餐照例是稀饭、馒头就咸菜;碰上改善生活,还能吃上顿现炸的热油饼。
  饭后,全连鱼贯而行,朝工地进发。这段路长约四里,要走二十五分钟光景。走到离工地约一里远的地方,要停下来打个尖,这算第三站。这个两、三户人家的不起眼的居民点(赤岗大队十一队),却有它的得天独厚之处,它拥有一口常年汲不干的水质优良的井。连队把开水锅炉安置在这里,委派一名专职的战士常驻,负责挑水、烧炉,每天为每名战士灌满一瓶开水。
  上工前,各人将空暖水瓶放在这里,由勤恳细心的锅炉工战士老林逐一灌满,傍晚下工后路过,再提上这五磅重的配给开水,返回林场食堂。中午这顿饭,最初也在食堂吃。这样每天就得四个来回,走的路不下二十里。后来连领导为省大家往返之劳,派两名五十多岁的火头军挑着饭菜,送到工地。
  晚上的时间本属自己,但“深挖”运动开展后,多半被用来“抓革命”。女战士又集中到男宿舍学文件、领会精神、讨论、表态、分析形势、揭发可疑的人和事、批判、声讨……直到该就寝的钟点。这才拖着酸痛的腰腿,半睁着发涩的眼,借着手电筒的点点黄光,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女宿舍。只有到这时候,才轮到和那只宝瓶亲热一番。净重五磅的一瓶琼浆,连喝带洗,还得留一点夜里吞服安眠药,不能说很宽裕。必须精打细算,合理支配,充分运用运筹学。否则,不知不觉就瓶底朝天,像战争影片里常见的那样,任怎么使劲摇,也摇不出一滴水来了。
  因此,这只暖瓶的价值可想而知。为了便于提携,五七战士一般都用带提梁的竹壳或空花铁壳暖瓶。那时,这种一两元一只的普及型暖瓶,市上长期脱销,这大概与数千万人上山下乡和下干校有关吧;而七八元一只的高级暖瓶,既昂贵,又娇贵,经不起摔打。因此,一天几趟提来提去,就需格外小心,如不慎摔碎,后果不堪设想。
  湖北的秋天,气候一般晴朗宜人。经过一段锻炼的穿球鞋的脚,走在干爽的土路上,倒也步履矫健。加上小心在意,摔暖瓶的事并不多;然而一到冬天,雨季来临,新的考验也随之临头了。当地的土地,粘性极大,老乡有句话,说这土“天晴一把刀,天雨一团糕”。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又粘又滑。粘,是使雨鞋底黏上厚厚的两团泥,越走越重。每走几步,就得用力一蹴,把泥团甩出去。这一蹴,有讲究,得用脚尖紧紧勾住雨鞋,要不,飞出去不仅是泥,还有鞋。更大的危险是滑。雨天出门,非练就杂技演员般脚下平衡的硬工夫,摔跤是在所难免的。所以,学走路,是我们这些来自北方的城市干部的一门必修课。为防滑,开头我们在雨鞋外面再套一双草鞋,加上塑料雨衣、雨裤、解放帽上的斗笠,这身奇装异服真可以上得时装表演。连阴的天气,摔脏了衣裤固然伤脑筋,但比起摔碎宝瓶,就显得不足挂齿了。遇到非摔不可时,宁可皮肉吃苦,也要拼全力保住暖瓶。一次,我同屋的那位五十多岁、腿脚不大利落的“曹老太”,就演出过这样一出舍命保君子的英雄剧。在失去重心的一刹那,她似乎凭着本能,一下子把空暖瓶紧搂在怀里,一任臀部去重重地撞击泥浆地。当战友们扶起她来时,她成了个新腌的松花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仔细察看怀里的暖瓶。看到它安然无恙,她长吁一口气,宽慰地笑了。后来,大多数人学会了走路,在泥地里左右逢源,像溜冰运动员似的潇洒自如。
  尽管倍加小心,碎瓶的惨剧还是时有所闻的。三天两头,隔长不短,在锅炉左近或战士们必经的路上,人们的眼光会突然落在一小堆亮晶晶闪着泪光的残骸上。行进的队伍中发出几声同情的嗟叹,握着空瓶提梁的手,不觉攥得更紧了。
  我算幸运,没有碎过一只暖瓶。我的暖瓶是一只廉价竹壳瓶。它貌不惊人,但秉性温顺,任劳任怨,忠实地伴我过了三年多干校生涯。到后期,它有了一位同伴,一只红光满面的高价铁壳暖瓶。它骄傲得像公主,似乎不屑与身边这位憔悴的灰姑娘为伍。然而它在我心上的位置,从未超越那只操劳过度、像比萨斜塔般歪立着的老竹壳暖瓶。
  好在,到岁末,我们终于告别了这颠沛的日子,因为我们自建的第一批宿舍竣工了。


  “高级坯”

  新建一个生活区,必须傍靠水源,这是不言自明之理。当初先遣队选点时,也并非全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因为在凤凰山脚下,分明静卧着一口塘,我们到来时,塘内碧水盈盈。后来才知道,这是个死水坑,多雨时有水,天旱就一干见底了。只因少走了群众路线,没向当地居民了解,便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起初,十三连的二排打石,一排基建。为了节约,也为了炼人,我们的房大部是用自制的土坯垒的墙。一排的第一项工作,是开山平地;第二项,就是脱坯。脱坯所需要的大量的水,就取自这塘。连领导为了加速建设,在我们上工途中一口大塘边,又开辟了一处脱坯场。等坯晾干了,该运往工地时,才发现田间小径无法行车,几百块土坯,只能靠人力搬了。于是,除了派人用筐挑,还责成我们一班女同志,路过时“顺便”捎上一两块。这一来,我们每天周游的旅程,又多了一个点,身上的披挂,也加了一件,而且是多大多笨重的一件啊!那坯,可是“顺便”捎得的吗?重约十斤没有干透的一块土坯,怎么拿也不顺手。挟在腋下,扛在肩上,越走越沉,直往下坠,弄得不好就碎成几块,还要脏衣服。我那怕脏的坏思想又抬头了。我想出了一个高招:用一小块塑料布,把土坯裹得方方正正、严严实实,装进网兜,轻轻松松背在背上。这举动,招来了战友们一阵哄笑。有人谑称我的土坯是可供出口的精装高级坯。说不定有人还会背地里骂我一脑子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怕苦怕脏,对走五七道路态度不端正。是啊,我的思想,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时代精神是太不合拍了。这精神在实行中往往升级,达到“一要吃苦,二要去死”的高度。不是吗?早在我们下来之前,就认真学习了一所中央干校的先进经验。下放到江西省的这所干校,为建校舍,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砖瓦。道路是畅通的,车运不成问题。但高瞻远瞩的干校领导着眼于炼人,决定不用车运,而用肩挑。这经验,受到上面高度评价,广为宣扬,成了全国干校取法的典范。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创举,只不过是1958年以来一贯遵循的精神的延续和发展。大跃进时提出的口号“苦干加巧干”,实际强调的从来都是前者。在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上,尤其如此,似乎苦累就是目的本身。只有通过苦累,才能脱胎换骨,炼出一颗红心。至于劳动效益,则不在话下。这种指导思想,贯穿着干校的全部劳动生活。同是干一种活,受表扬的往往是那出死力干笨活的老黄牛,而对那喜欢动脑筋、以较小的力气达到同样效果或更佳效果的人,则投以怀疑的眼光,仿佛在他身上嗅出了偷懒取巧卖奸耍滑的味道。
  第一批两排新宿舍落成了,红红的洋瓦,雪白的粉墙,一溜十间带廊子的平房,在这偏僻的乡间,可说气势不凡,蔚为壮观。1970年1月18日,我们一排男女同志首先乔迁进来。虽然还是一间屋塞五六张床,没有空地放箱子,但比起老乡那黑洞洞的土屋,条件是大大改善了;而且,上工、学习、开会、吃饭、上厕所,都集中在五分钟的距离以内,省去了每天来回奔波二十里的体力消耗,不仅午后可以躺下眯眯眼,而且上下午两次工间小憩,也可回宿舍坐上几分钟,喝口水;也不必担心早晨晾出的衣被遭雨淋而鞭长莫及。更值得庆幸的是,每天一暖瓶开水的定量,增加了一倍,上下午各供一次,应该心满意足了。
  不过,满足之余,心中仍不免犯嘀咕,这塘水不定什么时候就干了,那时该怎么办?眼看塘水日浅,连部也有点着慌,请来打井师傅,抽人组成一支精干的打井队,在塘边的一块洼地掘下去。掘到七米深处,仍不见有地下水出来,井口却愈掘愈大,直径达五、六米,像只盆。井打不成,只好做个蓄水池,用砖石把池底砌起来。砌到一小半,一夜暴雨,池里蓄满了水,暂时解了水的危机。就这样,这口未完成的人工塘,成了今后数载全连的活命水源。
  1970年春夏不缺雨,保证了整个秋天供水。为汲水方便,也为了安全,连里在池边装了一块宽宽的跳板,直伸进池中心。为保证卫生,还作出规定,不许在池里洗衣。雨季搅起的泥沙已经沉淀,池水变得澄清碧绿,圈在圆圆的塘沿里,像嵌在风凰脚下的一枚翡翠,十分可爱。想不到,一出惨剧竟发生在这里。


  老朱的死

  1970年10月11日,正好是一个星期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五七战士们逛的逛汀泗镇,睡的睡大觉,凤凰山沉浸在安憩的宁静中。傍晚,三排男宿舍里有人问起:“老朱呢?怎不见他?”“他去镇上了,许是没回吧?”“不对,他回了,我们还同过一段路。”“他喝酒来着,莫不是又像上次那样,醉倒在路边了?”“不,他确实回连了,大约一小时以前,有人见他挑起一付空桶,晃晃悠悠,往水塘方向去了。”这时,为食堂挑水的同志发现,塘边放着一只空桶,不见另一只桶,也不见扁担。情况不妙。一片疑云,一丝不安的悸动,在十三连上空飘荡。人群渐渐聚集在塘边,呆望着那平滑如镜面的池水。军宣队、连干部来了,当即决定,着人潜入水底搜索。头一个下去的是瘦小的广东人老林。他从跳板下到水里,在塘心摸了一阵,气尽上来。又一次下水,没摸到什么,却见水面浮起一些纸片,那是一张毛票和一封信。围观的人心情顿时紧张起来。第二个下去的是小熊。这位湘江边长大的壮实小伙子,北京大学的毕业生,文革中的闯将,下来后作为深挖重点对象之被隔离审查了大半年,不久前才回到群众中来。他换了一个地点,从塘边下去,顺着塘壁摸。岸上的人提着心,屏着气,等待着某种结果,可又希望什么结果也没有。第一次空手上来。第二次……突然,小熊冒出水面,手里提着一根扁担,扁担的一头挂着一只水桶。岸上一片低低的惊呼,悬着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空气仿佛冻结了。小熊喝了口递上的白酒,再次钻进水里。他上来时,脸色煞白,大口地呕吐起来。“摸到了。”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最后一次出水时,不是他一个人。他手里紧紧揪住一件上衣的衣领,衣领上端,晃着一张青绿的脸,两眼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望着岸上的人,张开的嘴,龇着两排牙,像是在笑。我听见有人在连声尖叫,那是我自己,两只手不觉抓住身边一个人的胳臂,死死攥住,好像要淹死的是我。后来,那同志私下对我说,他的胳臂被我攥出了青紫的血印。又有人嘲笑我叫得那么吓人,莫不是看到死人吓坏了?不,他不懂。死人我倒不怕。我从小在珞珈山的荒坡乱草间奔跑玩耍,见惯了朽棺枯骨。可老朱,他不是死人,他是活人,是我相识二十年的同志啊!
  从下水到捞上人,共用去四十五分钟。
  接着是倾全力的抢救。他肚子瘪瘪的,压不出水。人工呼吸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学过医的老王,又用纱布隔着,嘴对嘴呼吸了好半晌。她吸出来的是血。没有希望了,他是呛死的。
  事情的经过已很清楚。老朱带着酒意,挑上水桶到塘边去给宿舍的水缸挑水。他站在跳板上,用扁担勾住一只水桶,向塘里甩去。当他去拽那灌满了水的桶时,瘦弱的身子失去平衡,被水桶拽了下去。冰凉的水想必使他清醒过来。他在塘底摸索了片刻,摸到了塘边,试着往上爬。但那经过修整的陡峭光滑的塘壁,没有可供攀援的坑坎。他就这样憋死了。当小熊摸到他时,他正直着身子,脸朝里扒在塘壁上,十根手指深深地抠进塘壁,手心攥满了泥。
  当晚,连里的狗嚎哭了一夜。据说,有人暴死,狗就会哭。个中道理我不明白,但事实确乎如此,过去我也曾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在重庆南开中学上初中时,不记得怎么死了一位女同学,周围的狗哭了半夜。第二次,是1964年在山西昔阳县搞四清,村里一家农民建窑,窑顶坍塌,活活压死了父子俩,一家仅有的壮劳力。那一夜,我整宵没合眼。同炕的十九岁的团支书把头低低俯在小炕桌上,就着油灯的昏光,不停地写着什么,断断续续发出唏嘘啜泣声。窑外,黑沉沉的夜里,远远近近,狗哭声不绝于耳,像狼群嘹月般碜人。
  1953年我初到出版社,第一位顶头上司就是朱南铣同志。这位操江浙口音、戴近视镜的文弱书生,话不多,但总是咧着嘴笑,笑得那么天真,像个孩子,使人感到和善可亲。他有旧文人习气,不大过问政治,除孜孜埋头于编辑工作,只有一样业余爱好——研究《红楼梦》,是国内颇有名气的红学家之一。也像个旧文人,他不善于处理生活。有点名士派,爱喝上几盅,食量如鸟,但讲究个口味。文革前几年,妻子离他而去,带走了儿女和家中一应什物,连只脸盆也没给他留下。不过,财物对他是无所谓的,只要有可口的下酒菜,他就满足了。那年月,以他五级编辑一百八十元的月薪,独来独往,吃遍全城所有的名菜馆,绰绰有余。由于他曾在日伪政权文化部混过事,文革中他被戴上“文化汉奸”帽子揪了出来,工资存款被冻结。下干校后不久,他熬不住大锅伙食的寡淡,曾让北京的外甥女寄食品。在那大力提倡艰苦朴素的时日,还能容许这种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大暴露吗?于是,小木箱被勒令当众撬开,奶粉、麦乳精、肉松、罐头等等被排满一桌,公开展览。这个杀一儆百的办法果然有效,此后一个长时间,全连杜绝了从北京寄食品的恶习。有人回京探亲,也只敢带回一斤酸三色之类的水果糖,给相好的同志每人手里塞上一两粒。
  不过,随着生产渐上轨道,深挖运动初见眉目,生活纪律也不像初时抓得那么紧了。连领导默许五七战士上汀泗镇下个小饭铺,买回点粗点心、糖果之类,解解馋。国庆节前,老朱刚获准回苏州老家探亲,经亲友撮合,与待字闺中的老表妹订了亲,不久就要洞房花烛,结束他的光棍生涯。这是一喜。他的工资、存款获解冻,他有了花不完的钱,这是二喜。经过一年的劳动锻炼,他从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呆子,变成了马虎过得去的五七战士。就在前两天,他还神气活现地对人说:“初来时,我连一桶水都提不起;现在,我能挑上满满一担水,来回跑三四趟了。”劳动改造见了成效,这是三喜。万万没有想到,他自以为征服了水,却败在了水上。正当幸福之神向他微笑招手时,死神却抢先一步,将他攫走。
  后事极简单。尸体,暂存工棚里,着人看守,午夜用卡车拉着去武汉市火化了。由于没有直系亲属,他的财物,通知他妹妹来领走。不料半路又杀出了程咬金。他的离婚妻子打发了儿子来,大吵大闹,硬要领走财物,被连部严辞拒绝了。末了,只剩一个开不开追悼会的问题,连里有了不同的看法。下面一些同志私下里议论:不管怎么说,老朱属人民内部矛盾,下来后,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表现得还不错嘛;而且,他是为大家挑水淹死的,可算是因公致死嘛,给他开个追悼会,也是合情合理的吧。这当然又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和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在作怪。军宣队的立场是坚定的,理由也是过硬的:老朱有过一段不光采的历史;至于死因,是酒后失足落水,这和五七战士的形象是不相容的,因此,追悼会绝对不能开。事后不久,他也就被淡忘了。那浸泡过他的躯体、湮没了他的美梦的池水,依旧当作生命之甘泉,被全连的活人饮用着。


  水呀,水!

  一个多月后,我就被调到双溪挖煤去了。此后十个月,凤凰山的水情如何,不得而知,也和我没有切身利害关系了。双溪,顾名思义,是个丰水之乡,村里有一口塘,村外有溪流,不远还有美丽的牛鼻潭水库。1971年的夏天奇热苦旱,但我们并没有感到水荒。不过,仿佛十三连的灾难都和水有关,这年7月,不祥的13日,又是一个星期天,一位女战友的十一岁女儿在牛鼻潭游泳时淹死了。小小的骸骨,就葬在煤窑上的山头。失女的母亲表现得异常坚强勇敢。在人前,她没有哭,默默料理完了后事,照常劳动。
  1971年9月,我又被调回汀泗,作为党外群众参加整党。这下我可尝到了缺水的恐慌。池塘的水变得又浅又脏,发出一股腐臭,不适于饮用了。为了到别处去取水,特制了一辆别致的水车。用两只空汽油桶,一字儿挂牢在板车上,每只桶的腰部开一个朝天的方口,用铁板盖严。桶下开一个圆孔,用木塞堵住。车是用一头健壮的黄牛拉着,派四名劳力跟车。这样,组成了一个轮流值班的拉水队。每天上下午各拉三次,目的地是三华里外的九队,或称猪血铺,那里有一眼丰水的井。更近的水井不是没有,而是不能行车。猪血铺位于公路旁,地势比凤凰山低。回来的路上,要爬两道坡,一道比一道陡而且长。这时,单凭牛力是拉不动的,于是一人赶牛,两人一左一右推车轮,一人把身子弯成九十度,在后面奋力推车。这活,我轮上过五次,多半充当推车屁股的角色。如此艰辛拉来的水,自然十分珍贵,除供食堂做饭,只保证每人每天一暖瓶饮用。至于洗衣,对不起,请自谋出路,各显神通吧。又回到两年前初来时的境况了,而且更糟。那时住老乡家,守着水井,洗衣倒还不成问题。现在,洗衣需要出远门了。平日里劳动、运动排得满满的,哪有时间出去?男同志们倒好办,每天收工时,把汗湿的衣裳脱下,拧一把,晾在铁丝上,次晨照穿不误。一周下来,那浓烈的气味,可想而知。女同志哪受得了这个?只好牺牲午休,端着盆,提着桶,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抢洗几件衣裳。一到星期天,瞧热闹吧,五七战士们三三两两结伴,挑着担子出发远征。扁担的一头,挂着一只铁桶(那时几乎人人都自备有一只精致的小白铁桶)。另一头,挂着一个大网兜,兜着一只脸盆,盆里盛满了待洗的脏衣服、床单、被里、洗衣粉等,还得捎上一小块塑料布,准备铺在地上,放洗净了的衣物,要不就得带两只盆。那些成双成对在干校安家的两口子,男的挑上半大不小的白铁洗澡盆,女的提着搓板,大张旗鼓地上阵。看到他们大盆大盆的水倒进倒出,搓板上被单、蚊帐揉得哗啦哗啦响,四只手一齐拧,叫我们这些孤军奋战的单干户好生羡慕。有些同志毕洗衣与逛街于一役:挑着担子远征五里外的汀泗镇,镇头有口大井;洗完衣,挑着干净衣物上街,下小馆,釆购。或者带上绳子就地晾晒,留一人看守,余者出游。游罢归来,衣袋已干了。我不由得想起,四十年代我在美国念书时,尽管宿舍里洗衣机、洗衣池、烘干室、熨衣板一应俱全,但有少数家在外地娇生惯养的富家女,还是懒得动手。她们各自备有一对专用的轻便箱子,每到周末,她这里把全部要洗的衣物,包括袜子和手帕,全都塞进一只箱子,交宿舍服务台寄回家中;同时,家里用另一只箱子,装上洗净、熨平、叠得齐齐整整的衣物,寄回学校。如果说,这每周一次两头对开的邮寄洗衣法,堪称是先进的集中洗衣法,那么,我们创造的这种每周一次的远征洗衣法,也算得上是因地制宜、土法上马的集中洗衣法吧。
  谢天谢地,多雨的冬春又来临,解了我们的围。已是1972年的春天,塘里又蓄满了水。
  随军下连的医生金大夫奉调回京了,从校部调来一位钱姓女大夫。她带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儿子,还有一只小花母狗。起初,连里新添一只狗,并没有引起注意。因为,连里原有个由老黑子和它的原配小黑成立的狗家庭,已经繁衍了众多的后代,狗族兴旺,多一只少一只都无所谓。新来的小母狗年已及笄,不久就成了黑子的偏房。不料,这位其貌不扬的如夫人,不知怎的养成了两种自相矛盾的习性:它嘴馋,除正餐外,对茅坑里的美味有特殊的嗜好;同时,到底是大夫身边长大的,它又很讲卫生,每天非给它那娇贵的身子沐浴冲凉不可。附近没有别的水坑,于是我们的饮用水塘就成了它的澡塘。许多次,它在茅厕里尽情受用时,不提防滑了下去,泡在粪汤里,惊慌地扑腾。有人救了它上来,它就带着浑身污秽,跳到它的澡塘里,洗个痛快。然后,抖掉毛上的水,钻进窝里,安安逸逸地睡大觉去了。花子的行为,招得连里舆论大哗。意见反映到连部:为了全连饮水卫生,要求立即送走小花狗。但这狗是女大夫的宝贝,碍着女大夫的情面,连部难以断然处置,只得请大家海涵。好在塘深,污物是会自行沉淀的,不妨事。我们只好学会和花子和平共处,继续喝它的洗澡水。
  不觉又到了炎夏。这儿的气候似乎有特点:越是酷热难当,迫切需要降雨,却偏没雨。根据我每天听电台的天气预报所作的记录,7、8两个月中,气温达摄氏36度为八天,37度六天,38度九天,39度六天,40度一天。据说,这里天气预报向来是就低不就高的,因为上了某个线,工厂机关就要歇工,国民经济要蒙受损失的。而降雨的情况如何呢?6、7、8三个月中,全晴六十五天,有雨十四天。可见,最热的时节,往往也是最旱的时节。我们的水塘,眼瞅着一天天浅下去。跳板距离水面越来越远,好当游泳跳台了。靠拉水度日的艰难时日又开始了。许是猪血铺的居民嫌我们这个用水大户掏干他们的宝井吧,我们只得到更远的汀泗镇头去拉水,但一天只能拉四趟,不够用。得另想办法,换个稍近的地方,那就是徐家湾。从凤凰山到徐家湾,只有一条土路。为了走车,得先修路。好在碎石碴我们有的是,用板车拉着,一车车往路上倒,一连倒了几天。路修好了,可是太窄,不能走牛车。于是改装了一辆人力水车,只装一只汽油桶,由一人驾辕,两人跟车。这车轻便,又无需爬坡,三个女同志也能拉,一般驾辕的都是青壮年。这时,我离五十整寿只差半年,又患着严重的腰肌劳损。但经过煤窑下的摔打,体力确实强了,尤其是信心足了,变得有点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似乎什么都敢试一试。一次,我主动要求驾辕,两位同伴笑着鼓励我。我拉上车,甩开大步一路飞奔,左一拐,右一拐,直冲进连部,在食堂门口戛然停住,博得了沿途不少赞赏的眼光。我的虚荣心得到了一次小小的满足。
  说起这小小的虚荣心,它还驱使我干过一件本不该我干的事。食堂的屋顶漏雨,需要换瓦,连里派几位熟练的男同志上房。我们老女兵站在地上和梯子上传瓦。这间兼作大会堂用的房屋,高约四米。我望着那颤悠悠的长梯,心想,为什么我就不能上去?于是,我上去了,安然无恙地坐在了瓦上。一回头,我才看到屋顶是这么陡,屋檐边直上直下,没一点挡头。万一滚下去,非摔断老胳臂腿不可。我的心微微颤动,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扭转着腰身传递瓦片。我看到,比我还大两岁的老金,微屈着膝立在瓦片上,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暗暗佩服。就在这时,老刘正好在下面走过,他仰望着我,半玩笑半揶揄地挑动说:“你敢不敢站起来?”就是他,这个老刘,下来后老是用这种半玩笑半揶揄的口吻,喊我“洋博士”。我最反感人家提起我留学美国的这段不光荣的历史,恨不得把它从我记忆中抹去才好哩。除了老刘,社里也从来没人拿这事跟我开过玩笑。有一次,我真的恼火了,硬邦邦顶了回去,从此他不再叫了。在他面前,我绝不能示弱!我站了起来,学着老金的样,双膝微屈,使出我平日打太极拳的功夫,把全身重心从条腿慢慢移向另一条腿,在瓦上走了几步。等老刘走远了,立刻坐下来。末了,我走下梯子,两脚踏上平地时,不由得吐了口长气,暗骂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争个什么强,较个什么劲!”
  这几年,我得了一种特别的病。医学上有恐水病,我这病在医书上是查不到的,姑名之为思水病吧。我有时纳闷,我上辈子莫不是一条鱼,或其它水生动物?要不,为什么我见水这样亲,离水这样苦?不管走到哪里,我的眼睛老是四处搜寻着水。我要求不高,不指望有烟波浩淼的大江大湖,只盼着能有一口贮满清水的井,或者一道涓涓细流的山泉。一看到这样的水,我立刻就痴痴地幻想,要是我们凤凰山有它,该多好呵。只要凤凰山有了活水,我就安心在那儿长期住下去,哪怕是一辈子。我像希腊神话里的坦塔罗斯那样,思念着,向往着,希冀着,可永远也得不到。一种无法满足的渴求不断折磨着我。
  1972年7月底,连部下决心解决饮水卫生问题。既然地下掘不出水,那就退而求其次,掘个滤水井吧。滤水井就开在水塘左近,先用大石块垒井壁,外面一层层填碎石,再填砂子。井口用水泥抹一个高出地面的方形井沿,周围用厚木板拼成一块直径约二米的大圆平台,免得水桶底沾泥。井口安了辘轳,备有一只专门提水的桶,井上用油毡支起了遮阳棚。在当时条件下,这真是尽善尽美的卫生设备了。秋天,我们果真吃上了经过过滤的洁净的水。后来又在井边安了个小马达。电是早在一年前就接通了的。一天两次,清亮的水,径直抽上食堂,哗哗灌满了几口缸,免除了食堂同志挑水的劳累。光景果真一天天好起来。可好光景又能维持多久呢?明年旱季再度来临,这渗水井不会又变成一眼枯井吗?不过,轮不到我来操这份心了。几个月后,我就永远离开了凤凰山。又过了几个月,整个十三连连锅端,转移到向阳湖畔的校本部,从此结束了缺水的岁月。
  我关心的是,在我们撤离后,凤凰山境况如何?有没有人来接收?回答是:没有。房子空着,渐渐破败了,院里长满了高高的野草,成了狐兔出没的场所。我的心像挨了一槌。难道我们付出了如此大量的辛劳和血汗的小居民点,就此变成废墟遗址了吗?为什么没有人加以利用,给它派上用场呢?回答只两个字:没水。

  本文选自《咸宁干校一千天》,杨静远/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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